新青年·00后文学 | 江昀小姐的书房（小说·上）

作　　者：陈玺洋

责任编辑：周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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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美好的故事大多有个不美好的开始

　　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当我第一次走进那间书房，触碰那个世界时，目之所及、耳之所听，指尖所感的一切。

　　和这世上大多数书籍常常写在开头的引子一样，接下来我要讲述的故事也有个不那么美好的开始。它诞生于一栋老旧的房子，一本近乎散架的旧书，一个荒诞离奇的故事；诞生于一封长信，一个约定，一次拜访；诞生于我踏上晨曦公寓门前的台阶时，手中那方小小的铁盒。

　　铁盒中睡着崭新的红丝绒，呼吸间让枕于其上的物什也随之律动：细细的黄铜柄，像树木生长时蔓生的枝条般纠葛缠绕在一起，包住中心那粒闪光的、仿佛在微微颤动的红色宝石，如筋络小心翼翼守护着心脏。

　　那是一把钥匙。

　　更具体地说，是一间书房的钥匙。

　　我深深吸了口气，将泛着寒意的空气咽入口中，随后轻轻推开门。初春的微风挟着花香灌入室内，阳光下飞舞的灰尘蒙上暖融融的轮廓。我眨了眨眼，抬手挡住被玻璃窗折射的光线，打量着面前的场景：入目的房间空阔开敞，龟背竹在房间四面舒展身躯，角落里的楼梯像伸懒腰的猫，随意将爪子搭在两层地板之间。和我曾在脑中无数次构建的画面一模一样。

　　现在可不是欣赏这些的时候。

　　手中的钥匙戳了戳掌心，曲线分明的边角像一句意味深长的提醒。我猛地回过神，这才迈开双腿。蹑足、移步、行走、奔跑……我咀嚼着这些词汇，感受它们的含义汁水丰沛地充斥口腔，划过喉咙，注入脚尖，带动身躯向前。

　　右转，上楼，左转，走过第一个房间，面向前方。

　　指引方向的文字不断闪过脑海，回过神时，洁白的门扉已悄然立于我面前。它自上而下递给我一个淡淡的眼神，如萍水相逢的老友般，理所当然地向前伸出手，腕上灿金的链条叮当作响，露出中心漆黑的锁眼，像永无尽头的深渊。

　　我闭上眼，回握那只洁白冰冷的手，被捂热的钥匙迅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将那同样由黄铜打造的镣铐取下。它点了点头，侧身退至一旁，木质的披肩垂落，铺开通向另一座世界的小路。

　　然后，我看见了它们：高耸的书架紧密排列，繁复精美的书脊在其间起起伏伏，像一座座袖珍的山脉。层峦叠嶂、云雾缭绕，让人如坠梦境。

　　“打扰了。”

　　我看见自己的声音从口中飘出，化作一团沉郁的烟，不断上升，不断膨胀，直至冲破房间，将我推入山岳的怀抱。

　　随后，成群结队的身影自四面八方涌来，带着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容，迅速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在动弹不得的中心，我费力辨认着他们的面孔，一一叫出亲切又陌生的名字：早上好，雷米先生；您的新裙子很漂亮，伊丽莎白小姐；谢谢，吉夫斯，我暂时还不需要纸巾；很抱歉，威尔伯，今天不能陪你去看日落……

　　沐浴着他们神色各异的视线，我闭了闭眼，努力抚平嗓音中的战栗，感受酸涩逐渐弥漫口腔：

　　“我是来找一本书的。江昀小姐说，她把信藏在了那本书里。”

　　……

　　抱歉，我似乎搞错了讲述一个故事的顺序。

　　现在，让我们先把时间向前拨动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吧。

　　雷米先生和夏洛的网

　　那是一个寒冷的午夜。天色苍茫，万籁俱寂。星辰在穹顶眨着寒冽的眼，目睹人世间又一场苦难剧本的上演，死神割下一缕月光，裁剪成合适的形状，等待剧终之时谢幕的灵魂。

　　冷颤的鼓点渐缓，咳嗽组成的独白与啜泣相互呼应，随后者渐强的频率悄然退隐。巴黎街头的混乱角落，瘦弱的男孩伏倒在老人身边，号啕着祈求无人聆听的奇迹。头顶上空的万盏窗棂次第熄灭，像楼宇在怜悯中轻轻合拢的眼眸。

　　隔着薄薄的月光与星辰，站在街角的女孩擦去泪水，悄声安慰不远处那悲痛欲绝的身影。他并不知晓她的存在，她却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她知道他在法国乡下长大，8岁时与深爱的母亲分离，被父亲卖给走街串巷的流浪艺人，也就是现在离他而去的、尊敬的达维里师傅；不仅如此，她还知道，他将在不远的未来遇到自己相伴一生的爱人，迎来与亲生母亲的重逢，最终继承属于他的巨大财富，收获安宁幸福的余生。

　　这并非异想天开的祝福，也不是出神入化的预言法术，只因她已经细细翻阅了他的人生整整7遍，熟知他的悲伤与狂喜、相遇和分离，只因他是她格外喜欢的故事的主角，来自《苦儿流浪记》的雷米。

　　天知道此刻的她有多想拍拍他的肩膀，给他递去一方手帕，再将那些美好的未来向他透露一二，但时间不是可以随意拨快调慢的钟表，生命也不是一条首尾清晰的线段，过去的人无从知晓未来，未来的人也不能将声音传递给过去，所以她只能站在他看不见的身旁，陪他一起经历人生最灰暗绝望的低谷，再第八次迎来峰回路转的灿烂未来。

　　吧嗒。

　　一滴眼泪掉在纸面上，它挣扎着试图站起，身躯却迅速陷入油墨的陷阱，晕开书中人的面庞。她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盖住那页掉下眼泪的文字，随着动作起伏，书页迅速向一侧闭合，露出下方皱缩的稿纸，干透的墨迹歪歪斜斜挤在四方格间，不时愤怒地挥舞手臂，像在抗议这束缚了它们身躯的脆弱囚笼。她盯着这些文字看了半晌，不知从哪摸出一支笔，在句号后送入新的同伴：

　　“而这一次，女孩决定将他带出故事的终点，和她一起前往最后一个标点背面，那座由她掌控的幻想王国。那里四季并存，音乐悠扬，生命永不消逝，他将与达维里师傅重逢，让二重奏的乐章重新唱响。”

　　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声响，她匆匆将稿纸塞入书包，向门外跑去。

　　今天是去图书馆的日子，包里还有几本书要还，这次该借什么好呢？再看一遍《格林童话》？不，已经决定要选这本书做生日礼物了，宝贵的机会可不能浪费，或许……

　　在塞满脑海的思绪里，她将上周借来的书放在还书车上，匆匆冲向借阅室。镇上的图书馆面积不大，每逢周末必定人满为患，她必须分秒必争才能抢到合适的位置，继续上周让她魂牵梦萦的故事。

　　山谷中的浩劫刚刚停息，劫后余生的狐狸一家疲惫地挤在一起休息。而在我们了不起的狐狸爸爸脑中，一个精妙绝伦的计划正悄见雏形……她沉醉在书中烧鹅、烤鸭和葡萄酒的芬芳里，直到读完最后一个标点，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地底那场属于山谷动物的狂欢派对。

　　玻璃窗洒落斑驳碎影，像一个个蓄满阳光的金色池塘，她踩着熟悉的萨克斯鼓点走出即将关门的借阅室，抬头看向墙上的钟。爸爸还要两个小时才能来接她，刚好可以在图书馆门口看完一本书。她一边盘算着要不要把那场盛宴搬入故事，一边在包内摸索借书卡。薄薄的卡片孤零零躺在包底，没了稿纸的簇拥，冰得有些扎手。她这才从意犹未尽中惊醒，匆匆翻找那个记载她全部财产的藏宝图。

　　“小朋友，你是在找这个吗？”

　　一声轻咳将她从焦急中唤醒，泪水随之滚落眼眶，迅速模糊了视线。在破碎的光影间，她看见一只手递到自己面前，掌心躺着那个皱巴巴的草稿本，还有一本崭新的书。

　　但当女孩向他伸出手的前一秒，裤脚突然被轻轻拉住。她低头看去，发现了一只小猪。它通体粉红，像一朵蓬松柔软的云。见女孩发现了自己，小猪轻哼一声，示意她抬起头。女孩顺着它的方向望去，却见头顶那片寒寂星空不知何时已被陈旧的原木屋顶取代，粗壮的横梁间悬停着一张大网，上面竟奇迹般写满了文字：

　　“亲爱的小姐，感谢您对雷米先生的慷慨。但在您作出这个决定前，要不要先来我们的谷仓转转？”

　　那个下午，她在动物们的谷仓受到了热烈欢迎，大家争先恐后向她讲述过去曾在这里发生的故事，一个由小猪威尔伯和蜘蛛夏洛共同缔造的传奇：谷仓中的小猪得知自己将在圣诞节被杀死吃掉的噩耗，悲痛欲绝之际，它那不起眼的朋友——小蜘蛛夏洛通过在蛛网上织出文字的方式让威尔伯成为了人们心中奇迹般的“神猪”，获得了集市大赛的特别奖，得以安享天年。但在朋友们欢庆之时，夏洛的生命却悄然走到尽头，威尔伯含着热泪与她告别，并承诺会在来年春天，在她的孩子破茧而出时，成为他们新的保护神。

　　温暖的春风拂过谷仓，威尔伯用湿漉漉的鼻尖拱了拱她，刚刚学会织网的小蜘蛛们簇拥在她身边，试图用纤细的丝线托住她破碎的眼泪。耳畔传来熟悉的铃铛响，她坐上爸爸的自行车，愣了片刻才想起手中的书，回过头时，图书馆的轮廓已悄然溶解于暮色中。

　　在这一天，女孩结识了一群动物朋友，还有一位神秘的魔法师。她能找回所有失落的东西，还能带着女孩在书中的世界自由穿梭。更重要的是，她教会了女孩一个道理：有时候，离别并不是为了创造悲伤，而是为了推动新的成长，迎接新的相遇。

　　不过，距离她领悟这个道理的真正含义，还有20年的时间。

　　吉夫斯总会有办法

　　“不是这本书吗？”

　　见我将书放回架上，威尔伯困惑地哼了一声，雷米先生夸张地叹了口气，嘟囔着挠了挠头：

　　“我还以为，小姐一定会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最开始的地方呢。”

　　我冲他们笑了笑，摇头道：“找不到是正常的，以江昀小姐的性子，大概也能猜到我会先来翻这本书吧。”

　　“说得也是。而且当时你哭得像个关不上的水龙头，要是拿杯子接估计能装满六品脱，小姐大概是怕自己的书房和你的手绢沦为一个下场，才没把信藏在威尔伯的谷仓吧？”

　　坐在一旁的伍斯特先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侧身看向背后：“对了，吉夫斯一定能想到办法。吉夫斯！别跟我新买的晚礼服较劲了，现在这里的问题亟待你来解决。”

　　“少爷，恕我直言，我还是认为那种服饰不该放进绅士的衣柜。”

　　仪态优雅的吉夫斯如有魔力般出现在伍斯特先生身边，右手托举的银盘里整整齐齐放满了柠檬水，还有给威尔伯的苹果饼。他冲我行了一礼，递出负在背后的另一只手，笑容浅淡又令人安心：“这是小姐托我保管的文件，不知是否能帮到您？”

　　不愧是伍斯特少爷的制胜法宝，传说中的万能管家。我沐浴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打开那张泛黄的纸片，却在看到字迹的刹那晃了神：

亲爱的江昀小姐：

　　最近我的朋友饱受一个问题的困扰。她来到了新的学校，结识了新的同学。但她常常无法融入她们的话题，也没有勇气和她们交流，而她过去拥有的朋友亦在与她渐行渐远。为此，她咨询了很多人，但他们都无法为她提供帮助。所以，能找回所有东西的魔法师，这次也能帮帮她吗？

　　爱你的曦微

　　初遇过后的下一个周末，她去图书馆还书，却发现那本《夏洛的网》并非馆藏。幸好负责的馆员认出书中笔迹，承诺她会将其完璧归赵。于是，在只有那个年纪的孩子才具备的无畏驱使下，她在书中夹了一张信纸，用最好的字迹誊抄了她们一起书写的故事，询问那个不知姓名、也不知长相的“读者”是否愿意继续读下去，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创作。之后又是一个7日的忐忑等待，她把《格林童话》倒背如流，期待着能像故事中的公主遇到仙女教母般得到自己的奇遇。第三个周末，当她踏入图书馆的大门时，终于收获了梦寐以求的回应。

　　后来，她们开始一起编写故事，以7日为期，以图书馆为阵地，交换彼此的灵感和创意。再后来，她得知那位读者名叫江昀，是图书馆的常客，她也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江昀小姐，作为得知秘密的等价交换。又过了许久，那本皱巴巴的草稿本换成了厚实的软皮笔记本，内容也逐渐从单纯的故事变成了生活的分享与情感的倾诉。江昀小姐将一切照单全收，用温柔的笔触回应她的茫然和困惑，像一粒味道清浅的薄荷糖，悄无声息地抚慰了那些伴随成长而来的阵痛。

　　时光悄然流逝，她升入了新的学校，开始了新的生活。新学校所属的片区与她熟悉的地域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远到让她离开所有熟悉的朋友，也没有近到让她拥有一个相识的同学。开学第一天，她选择了角落的座位，靠装睡勉强熬过学期初的生活，却没能磨合出与她频率相近的朋友。而曾经约好要保持联络的老朋友们则飞快适应了新生活，迅速消失在她的世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