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厦门双十中学百年校庆,双十校友总会把主编百年校庆征文选的重担压在我的肩头。我一介书生,无党无派,本着对母校和历史负责的初心,实事求是,全力以赴,编出《百年双十》大型文集。很可惜,最后定稿时还是有多文被出版社做了删除处理,这类情况你懂,我在图书的后记里也作了说明。
身为主编的历史责任,我以为将《百年双十》未用稿逐步发出,作为一种参照,让蒙尘的史实清晰如初,应该是责无旁贷的,于是在耿耿于怀与如履薄冰的状态里推出此文,岁岁八二九,今又八二九,以史为鉴,这是福建文革史绕不过去政治悲剧!
文革的罪孽罄竹难书,自我折腾的惨痛历史绝对不能再重演!
《八二九事件亲历记》
厦八中1967届高二(1)班 蔡金象
304名“革命小将”
1966年文革初期,厦门八中(厦门双十中学)成立了“文化革命筹备委员会”,主要成员是一些出身好的教师(复退转业军人居多)和红五类出身的学生。其实这些老师和同学都没有什么政治经验,在背后呼风唤雨,操纵学校运动方向的是文革前驻校的工作队。
工作队队长张同伦,原来在省体委工作,四十多岁,高个、健硕,长得非常帅气,说话铿锵有力,言语具有特别的魅力和煽动力,他每次的讲话,都会让同学们热血沸腾,不知所以。
1966年8月23日晚上,全校师生集中在团结楼前面操场上召开 “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大会。张队长慷慨陈词,直接把斗争的矛头指向省教育厅厅长王于畊(时任福建省省委书记,福州军区政委,开国上将叶飞的夫人。双十中学是省高考红旗,王于畊曾蹲点于此)。当日的日记里我这样写道:“资产阶级在党内的代理人,福建省教育厅厅长王于畊,在福建贯彻一条修正主义的教育路线,实行资产阶级专政。不仅如此,在八中他还为反革命分子李永裕翻案,是个彻头彻尾的的反毛泽东思想的反革命分子……必须把她从老巢中拉出来……不把王于畊揪到八中誓不罢休!”日记中的这些话语都是张同伦话语的原版。
很快,全校“革命师生”的情绪被工作队煽起的火点燃了,群情激愤,同仇敌忾,决定步行上福州揪王于畊回校斗争,会议朝着他们预定的方向进行着。工作队、筹委会马上召集各班的主要班干部,确定了304名学生步行赴榕人员名单。三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人多势众,一方面可以给上面造成更大的压力,一方面暗合厦门到福州公路304公里数,寓意他们步行上福州揪王于畊回厦批斗的坚定信心。我在日记里写下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誓言。304名“革命小将”就这样诞生了,并将在福建文革史上搅出一片旋涡。高二(1)班一共有九人被选上,五男四女,我这个“黑七类”出身的“狗崽子”也被选上,当时受宠若惊。
九点来钟赴榕名单确定,304名学生回家准备赴榕行李,约定一个小时后在学校集中。去福州!去省城!揪福建省教育战线最大的走资派!多么振奋人心!多么豪迈!这是大多数学生第一次走出厦门,第一次走向省城,走向福建省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去革命,去造反,真是大快人心事!所有的人都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觉!
我也匆匆忙忙赶回家里,向母亲简单报告了要去福州的事情,母亲拿了一些钱给我,帮我准备了几件换洗衣服,千叮咛,万嘱托我一定要听组织的话,出门在外要小心。我顺口答应了,背着一个军用挎包和一个装满凉开水的军用水壶,“咚咚咚”三步并成两步,高高兴兴奔下楼梯,往学校跑去——准备“在这场运动中脱胎换骨,当毛泽东的红小兵,当革命的闯将!”
风风火火闯福州
深夜12点多,在各自班级休息待命的304名“革命小将”接到命令,要大家随时做好准备,整装待发。原来厦门市委、市政府一直关注着厦门八中的动向,知道这些学生要北上省城揪王于畊,一直在劝阻。组织者们决定把原定于24日白天出发赴榕的行动提前,打他个市委、市政府措手不及。
凌晨三点钟,行动开始了,三百多位学生,一排四人,整整齐齐,浩浩荡荡开出镇海路厦门八中大门,踏上征程,向福州进发——红五类子弟林辉龙,厦门著名劳动模范的儿子,担任第一旗手,他昂头挺胸,意气风发,“厦门八中”的旗子在他的手中挥舞的猎猎作响,迎风招展。
走过镇海路,刚到“同安坡”( 同安路与民国路(现新华路)交界处),就被市委、市政府的一帮人截住了,领头的是当时市委秘书长张渐摩。市委、市政府工作人员苦口婆心的规劝,没能阻止队伍的前进步伐。
沿着公园东路,拐进厦禾路,队伍向岛外的方向走去。那时的厦门,过了文灶,就是郊区了,马路从水泥路变成了沙土路,路两旁都是庄稼了,沙石蹦进同学们穿的解放鞋、万里鞋里,硌的脚掌发疼、起泡。过了江头,前面就是十八弯盘旋而上的乌石浦公路,这些小将很少走这么远的路,又经过一晚的折腾,确实累了,上山的路费劲,有些人萎靡不振跟不上队伍,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组织者们见状着急了,高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在筹委会组织者的鼓动下斗胆走出队伍,清了清嗓子——带领大家唱起了毛主席的《七律·红军不怕远征难》,接着还唱起《我们走在大路上》、《长征组歌》《毛主席语录歌》等红色歌曲。毛主席语录和红歌鼓励着“小将”们跃上乌石浦,走过殿前、高崎,跨过厦门海堤,走出厦门岛,走进集美。——“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歌声一路回荡着。
这时天色已大亮,队伍在天马华侨农场歇息了下来,许多同学疲惫不堪,东倒西歪躺倒在农场路边树下。华侨农场的职工热情的为同学们准备了早餐,集美航校为同学们送来了草帽。
厦门市委、市政府一直关注着学生们的赴榕行动,跟到华侨农场和组织者谈判着,来来回回的拉锯战,起先派来了带蓬的军用大卡车,被组织者们拒绝了,“没有诚意”,“300多公里路,坐这样的车,置革命小将安全于不顾”。最终市委、市政府妥协了,调集了10辆公共汽车,保证304名“革命小将”人人有位置坐,队伍才重新开拔,不过已不是步行,而是乘车了。
休整后的同学们登上10辆公共汽车,一路风驰电掣。途径同安师范时“革命师生” 排队夹道欢迎,高呼“支持厦八中革命小将!”,八中的“小将”则探身车厢窗口,与同安师范的学生,紧紧握手,相互感动得热泪盈眶!
晚上抵达泉州,泉州街道“革命”气氛浓烈,一路上尽是游行队伍,不少“牛鬼蛇神”垂头丧气戴着高帽、挂着牌子被押着游街。那晚住在泉州党校,晚餐是鸭肉粥,用料很足,我足足吃了五、六碗。
翌日(25日)上午继续出发,车队还特地拐进华侨大学与大学生们互动,又掀起一阵狂潮。中午在荔城宾馆(莆田县政府招待所)用餐后继续往北,公共汽车摆渡过了乌龙江渡口,进入福州市区,304名同学精神焕发了,一齐高唱着:“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歌声震耳欲聋,在福州市区一路招摇过市,一直到车子开进省交际处(现西湖宾馆)。
省委、省政府把304名同学安顿在环境优雅,当时服务水平最高的省交际处,足见省委、省政府对厦八中的这次赴榕行动的重视。我们开始享受十人一桌,中晚餐一桌八菜一汤的待遇,从厦门到福州各级领导一路上对厦门八中的同学照顾十分周到。
当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下午四时30分,我们胜利到达了!这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更艰巨的任务还在后头……我们要保持高昂的战斗精神,随时准备展开肉搏战,随时准备把爆破筒、手榴弹一起投过去,来一场大搏斗,大厮杀。”——日记里充满了火药味。
《八二九事件》
304名厦八中同学抵达福州揪斗王于畊的消息,震动了省城,搅起一城浑水,引发了福建文革史上极其重要的《八二九事件》。
抵榕后的学生分成几个组行动,分别由几个赴榕骨干主持,有宣传组,专门负责撰写战报,印刷传单;有接待组,专门和政府有关部门联系以及接待支持八中学生的外地红卫兵、本地红卫兵组织的;还有行动组,任务是到外面宣传厦八中揪斗王于畊主张,争取外援,最主要是参加上街游行,派送传单,演讲。我被分配到这个组,这组人员众多,大多数人是充数,以壮行色用的,特别是家庭出身有些问题的同学,大多分配到这个组。
8月26日晚八点钟,省委紧急召开万人《宣传教育界批判大会》,省委第二书记范式人主持大会,会上厦八中、华侨大学的学生,抢上主席台,高呼:这是阴谋!是叶飞保王于畊的阴谋大会!在场的学生群情激愤,现场几乎失控。不同观点的福州东海前线红卫兵也登上台抢话筒,高声驳斥厦八中、华侨大学代表的讲话,坚决拥护支持省委召开的大会。大会在一片争吵声中匆匆结束。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大多在省城几所学校间转悠求援,佩戴起《厦门八中》的校徽,趾高气昂,见人就控诉王于畊的“罪行”,宣扬赴榕的革命动机。
对抗省委的力量迅速聚集了起来,8月29日上午8时许,厦门大学红卫兵独立团、华侨大学、福建林学院、集美航海学校400多名学生与首都南下串连的红卫兵及福州部分群众造反组织连同厦八中同学共一千多人在西湖省交际处集会,支持厦八中揪回王于畊的行动。中午,千余名学生列队到省委广场,要求省委第一书记叶飞接见,就厦八中的问题表态并回答一些问题。
当天天气很热,省委办公厅工作人员请学生们进屋休息,学生们说:“我们是要来革命的,不是要来休息的。”拒绝了工作人员的好意,学生们把矛头直接对准叶飞,对准省委。在省委机关大楼里,学生控制了省委的广播室、“文革”办公室、传达室和几部电话机。其余的同学,大家齐坐在省委大院广场里,有人喊“要革命的把帽子脱掉”,结果学生们都把戴着头上的帽子脱掉,坐在烈日下曝晒,进行“静坐”、“绝食”斗争。大家高唱毛主席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高唱“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造反有理。”不同学校的学生互相拉歌对唱,现场气氛狂热。我们这些学生在省委广场烈日下静坐、读语录、学十六条、唱歌、呼口号长达6个小时,数人中暑晕倒。
时年已经62岁的副省长刘永生戴着帽子出来会见红卫兵学生,也被勒令脱下草帽,老人家没有头发,也只好光着头颅在烈日下暴晒多时。晚上七时,终于等到叶飞出来接见,叶飞说:“如果教育厅有黑线,不管是什么人,即使是我老婆王于畊是黑帮,我也要把她打倒,我也跟她斗”。他激动地说:“现在党中央毛主席还没撤我的职,省党代会还没撤我的职,因而我还要照常工作,对党中央对毛主席负责,对人民负责……”并责问学生:“我们省委是不是共产党的省委?省委的话要不要听?”学生们对叶飞的讲话不满意,纷纷上台发言,提出反驳。这时持不同观点穿军装的福州东海前线红卫兵在会场维持秩序,造反派学生们高喊“保皇派滚蛋!”、“穿黄军装的红卫兵滚蛋!”“你们的老子当官做老爷,高官厚禄,吃人民的饭……”等口号。造反学生与东海兵都抢着上台发言辩论,双方为了控制讲台大打出手。
晚9时,叶飞讲完话退场后,一千多名学生从省委出发,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队伍沿着鼓屏路、八一七路向台江进发。一路摇旗呐喊,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打到叶飞!叶飞反对毛主席绝没有好下场!……震天动地的口号声、脚步声在深夜寂静的榕城上空久久回荡,路边窗口,挤满看热闹的福州市民的脑袋。游行示威一直折腾到子夜时分,回到省交际处时,已经是30日凌晨一点半了……
这一天就是福建文革史上人所称谓的《八二九事件》。
遣返·弃儿
《八二九事件》发生后,厦八中赴榕学生的境遇发生了很大变化,形势翻转直下。每天从早到晚,一拨一拨的不同观点的有组织的红卫兵和工人赤卫队,农民赤卫队,到省交际处厦八中同学住处转圈游行示威,振臂高喊:“八二九是反革命暴乱!把幕后的政治扒手揪出来!坚决拥护省委!谁反对毛主席,谁反对叶飞就砸烂谁的狗头!”没有见过世面的我们,见到这些赤膊上阵,凶神恶煞,满脸愤怒的工人、农民心惊胆跳。随即福州街头出现漫天飞舞的福二中革委会起草的《紧急呼吁书》《厦八中赴榕经过调查》等传单,呼吁市民谴责八二九事件,谴责肇事者,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保卫省委,保卫叶飞。福州、厦门街头经常出现两派辩论的混乱场面,厦八中的同学一上福州街头,经常受到愤怒的群众的围攻。厦八中同学在厦门工人文化宫广场张贴宣传八二九事件的大字报,也受到不同观点群众的围攻,场面极其混乱,在场的女同学都吓的哭了,后来是当时的厦门市委第一书记袁改到场出面解围,平息了骚乱。
在福州的厦八中学生,日子更不好过,以前一上街,大家都骄傲的把“厦门八中”的校徽端端正正的别在胸前,挺起胸膛,招摇过市,生怕福州人民不知道我们是那304名“革命小将”的一员。如今一出省交际处,就赶紧把“厦门八中”的校徽偷偷摸摸的摘下来,塞在口袋里,恨不得“破帽遮颜过闹市”,厦八中的学生在福州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特别是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同学更是战战兢兢,怕只怕一出门就碰上“根正苗红”的工人赤卫队、农民赤卫队和东海前线红卫兵呵斥你一句:你的出身是什么?不会说谎的我们马上露出马脚来,自己先乱了阵脚,我们这些人在这种阵势下已完全丧失了战斗力,革命意志荡然无存,恐惧感又莫名其妙的弥漫开来。
揪王于畊的304名革命小将——“厦八中赴榕战斗兵团”的组织者们,终于意识到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成了“鸡肋”,成了他们继续革命的绊脚石,开始了剥离遣返我们这些人的行动,我在福州整整呆了14天后,被第二批遣返回厦门了。回厦一路无语,车厢里死气沉沉,我们不知道回厦门后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
车子开进了镇海路,厦门八中就在眼前了,有人不甘心这样落寞无闻的回到学校,提议唱唱歌,提振士气,“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歌声刚刚响起,有同学突然大声喝道:“不要唱了!”刹那间,车厢里又静寂一片。大家默默无语低头下了遣返车,眼前的景象让人心凉到底——学校门口两旁摆着两块大黑板,一块写着“八二九是反革命暴乱事件!”,另一块写着:“狗崽子们,滚回家革你自己老子的命!”。垂头丧气回到教室,教室的黑板上,不知是谁用粉笔列下了全班“狗崽子”的名单,我数了一下,竟然有23名,占了班级人数一半还多,我排名最后,名列第23位。名字下面一行大字又是——“狗崽子,滚回家革你们自己老子的命!”后来才知道,以革军、革干子弟为主体组成的红卫兵已经控制了厦门八中,他们大肆鼓吹血统论,撕裂了铁板一块的班级结构,把同班学生分成了三六九等。
经过甄别遣返后,《厦八中赴榕战斗兵团》从304人精简到只剩37人,这些都是祖宗三代“红彤彤”的红五类子弟,经得起拷问盘查。后来他们还派人赴京向中央反映在福州揪斗王于畊受阻的情况,希望得到北京方面的支持,但没有得到答复,厦八中的304名学生到底没能在福州见着王于畊的面。
到了1967年初,叶飞也受到冲击,靠边站了,厦门八二九组织才派车去福州押回王于畊,关押在厦门华侨大厦的一个房间里,让王于畊写检查材料,但并没有召开批判大会。一场轰轰烈烈的揪王于畊行动终于结束了——这就是那场由别有用心的人煽动挑起的厦门八中304名学生参与的震惊八闽的《八二九事件》始末。
【备注:本文根据蔡金象一九六六年八、九月间日记整理撰写】
1967年初留守在福州的“厦八中赴榕兵团”部分人员和厦八中部分赴榕串联的学生在福州省交际处驻所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