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书写Hdt|希罗多德的材料引用

文摘   2024-10-27 16:55   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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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福残篇十六、高尔吉亚《海伦颂辞》与希罗多德《历史》序言

希罗多德 Herodotus 版本初步整理(后附OCD书目)


戈登·施林普顿、K·M·吉利斯著,肖苏阳译 ,王佳禧校:希罗多德的材料引用

《西方史学史研究》(第三辑)

摘要:本文是戈登·施林普顿所著《古希腊的历史与记忆》中的一篇附录。“历史之父”希罗多德时常因其记载的真实性存疑被古今学者指责为“谎言之父”,近来学界对他的指控主要在于《历史》一书中的材料引用并非经采访、搜集得来,而全系他本人的文学性杜撰,其原因在于使自己不用对离奇故事的真实性负责。然而在全面统计、分析全书所有材料引用后,不难发现当所涉内容在时间、距离、文化上与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隔阂较大时,希罗多德倾向于引用材料来增强可信度。与此同时,在那些有具体出处的征引中,超过一半来自希腊中心地区,如若杜撰很容易被时人发现。因此,希罗多德的材料引用并非虚构,其中的失真之处是一个观察者身处陌生环境时难以避免的局限。

关键词:希罗多德《历史》材料引用 真实性



本书对学者们在解读古代史家时所持的一些假设提出了质疑,但也不免有一些自己的预设。其中之一是,古代史家并未故意针对好骗的读者虚构故事。的确,本研究意味着为取悦天真的读者而编造新奇故事的想法本身,对于这个较早的时段而言乃是时代错置;相反,这是19世纪欧洲文学的一种现象,与公元前5世纪到4世纪的希腊无关。但如果本书本身就依托于一种可疑的假设,那它也将是脆弱的。一直以来都存在一种相反的观点,认为一些或全部的古代史家都只是空谈求真,在作品的序言中声称自己诚实,而后却在某种程度上弄虚作假、插科打诨。希罗多德是此类指控最常见的目标。

最近,阿尔马约(O.K. Armayor)和费林(Detlev Fehling)的论著对希罗多德的诚实性提出了质疑(见下文),结果诸如韦斯特(Stephanie West)以看似强有力的论述支持这一观点,而另一些人如拉特内尔(Donald Lateiner),他在对费林的书评中关注到该书似乎没有现成的答案。通常的回应是,回顾希罗多德声称到访之处的考古遗存,重审他的希腊语文本,来论证他的确目击了这样或那样的史迹或景观。普利切特(W. K. Pritchett)试图以此法解决问题,进行了最新、最丰富的尝试并出版了其著述(见下文)。然而,费林-阿尔马约-韦斯特的批评学派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来解读史迹与地理,从而声称,希罗多德的文本不可能是目击者描述。似乎这场“论战”根本就不是什么辩论,而不过是出版了一系列相互矛盾的宣言而已。后文的论述试着将论战推向新领域,赋予本书的基本假设以合理性,提出一种能解决问题同时避免仅抒宣言的新方法。本文将分析该学派主要人物费林提出的数据,并从中得出不同的,也许是更好的结论。

希罗多德的准确性并不重要,即使是他的支持者也知道他会犯错误。犯错是人之常情;问题在于,错误何时会变成谎言?这个问题很复杂,因为正如下文和第一章中指出的那样,当一个观察者突然陷入完全陌生的世界时,观察和描述的错误会倍增。观察者几乎不可能得到任何正确的东西。只有仔细的准备和训练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误解,但是想要消除误解似乎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对叙述与事实的一致性测试似乎价值有限。如果希罗多德的记述与所描述的事物相对吻合,我们可以姑且不谈他的小错误,将他视为一个诚实的报道者。但当他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时,错误激增是意料之中的事,并不反映他的意图是否诚实,也不能证明他在进行纯粹的虚构。另一种更具前景的检测方式涉及到他对材料的使用。但是,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任何一个知情人可能告诉了他什么;因此,这里的一致性检验依然无力。它涉及对材料可能说过的内容进行推测再现,并将其与我们所理解的希罗多德归于该材料的信息进行比较。显然,这种方法存在双重危险,而使其几乎完全丧失了可信度。因此后文中的论证将从一致性的方法转向概率统计和希罗多德作品内部的相互关系。

在希罗多德的著作中,材料引用的数量之多足以支撑粗略的统计分析,且材料分布于希罗多德的整个作品中,比例相差悬殊,值得进行分析。尽管数据中存在较多的干扰项,但不难看出,材料引用与表示怀疑,与希罗多德同信息保存距离的想法,与一些具体种类的信息,以及与材料缺失时希罗多德从中辨认出信息的愿望相关。统计数据所显示的行为发生得过于频繁和一致,无法反映希罗多德在有意混淆视听。如果将数据本身与其他显著的相互关系结合来看,就会发现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让人将来自材料的信息视为希罗多德的虚构。

在《希罗多德和他的“材料”》(1989)一书中,费林考察了这名古代史家使用具名的地方性材料和传统的情况。我们随后的评论清楚表明,他广泛考察了希罗多德材料引用的范围,但在我们看来,它缺乏统计上的严谨,同时受阻于视野的严重局限。这篇附录重新评估了费林的数据,以拓宽希罗多德材料引用的相关视野,并将其数据进行一系列统计测试,以说明其结论可能性。如果正如我们论证的那样,材料引用常常意在引起对叙述的怀疑,这就和希罗多德编造信息的观点相左。我们认为,他不大可能在编造一个故事后,通过将其归于一则材料来源,而立即使人注意到它可疑的本质。

费林相信,材料引用是虚假的,是为了使希罗多德不对他提供的信息负责。他相信希罗多德不曾获得口头或书面材料,相反,那些材料引用“都附在他自己创造的东西上”。费林提出了主导希罗多德引用材料的三个主要规则。第一是引用显而易见的区域性材料,第二是包含党派偏见,第三是希罗多德倾向于将自己的看法归于他的材料。费林认为希罗多德创作《历史》的方法与文学创作相一致,而非我们所理解的历史写作:“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他显然遵循着一个完全可以理解的规则:故事越离奇,所获证实就越有力……他首先考虑的是确保自己对这样不可信的故事免责。”否认自己对刚刚编造的“不可信的故事”负责是一回事,但反过来攻击它可疑,或说它与其他信息相矛盾又是另一回事。希罗多德越是经常这样做,费林一意孤行的论证就越受到动摇。因此我们的主张就成了一个统计问题:确定应该在多大程度上为希罗多德行为寻求其他解释。

为了基于所提供的证据检验费林结论的可靠性,我们首先编制了两个列表,列出希罗多德《历史》中的材料引用。第一份列表根据这些引用在费林的分析中出现的顺序排列,第二份则根据这些相同的材料引用在《历史》的卷和章节中实际出现的顺序排列,以便我们控制重复的引用。然后我们在数据中加入一些施林普顿注意到但没有被费林引用的材料引用。接着我们在伊比库斯(Ibycus)数据库的光碟中进行了一系列关键词检索。我们搜索了标志着材料引用的关键词,例如 “他们说”(legousi),“他们讲”(phasi)和“据说”(legetai),同时参考《保利百科全书》(Pauly-Wissowa)中雅可比(Felix Jacoby)所作的希罗多德材料引用列表。为了进一步核验我们的结果,我们编制了一份单独的列表,列出了所有有具体出处的材料引用,以及另一份列表,包含着所有未具名的材料引用。最后,我们将结果和冯·古施密特(von Gutschmid)的“希罗多德的材料索引”(Index Fontium Herodoti)进行了核对。




我们对希罗多德的材料引用有两方面的兴趣。一方面,我们没有被费林的观点说服,想验证他的假说。另一方面,我们在费林收集的材料引用中看到了机会,让我们得以探究希罗多德在何种一般条件下会引用素材。当我们开始制表时,我们注意到卷一到卷四的引用数量明显较多,卷九较少。因此我们决定试着逐卷找出每单位文本的材料引用率,这可能是一个良好且相对客观的开端。我们统计了三次材料条目数量,每一次我们对材料引用的定义都随着经验的积累而有所变化。这是因为我们必须边统计边确立定义。起初我们倾向于错误地滥收多录,因此我们的数据要高于在此发表的结果。值得注意的是,在每种情况下,结果都表明前几卷中材料引用频率较高,尤其是卷二和卷四,而卷九明显频率较低。

接下来我们问自己,卷二和卷四的特点是什么?或者根据最终结果,卷二、三、四和其他各卷有什么区别?他们的主题依次是:埃及、波斯和斯基泰。它们通常涉及与希腊相关的世界中非常遥远的部分,特别是埃及,又涉及的主题在时间上同样十分遥远。与之相对,卷九每单位文本的引用频率最低,比其他任何一卷都更集中于希腊最近发生的事件。因此,它的主题往往排除了文化、时间和空间距离的考量。接下来我们考虑这三个因素——描述非希腊文化、时间或空间上很遥远的主题(对这些因素或者“标准”更详细的定义,见下文)——是否是希罗多德所有具名材料引用的特征。我们发现虽非全部,但有它们中的76%符合这种特征,我们认为这一重要结果值得继续探究。

我们的任务是统计材料引用,以便比较各卷之间的比例。逐卷进行分析确实比较粗糙。随着分析的继续,我们开始怀疑所涉主题是希罗多德决定引用材料的一个关键因素,而各卷并非真正按照主题划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坚持原书的划分方式,以免让人怀疑我们将自己的结论植入了方法当中。在确定了比例以后,我们就卷七进行了一次测试,来看按主题对希罗多德文本进行更细致的分析能否支持我们的比例。结果令人鼓舞。但总的来说,我们避免按主题细分文本,以免我们的论证在评价标准上过分纠缠。我们必须得出一个对材料引用的准确定义,事实证明这没有我们最初设想的那么简单。例如,当希罗多德在同一段中不止一次引用了某则材料,我们怎么办呢?如上所述,据称在普拉提亚战役(Battle of Plataea)后(公元前479年),斯巴达摄政王保桑尼阿斯(Pausanias)让被俘的波斯随从准备一顿饭菜,并按照波斯贵族甚至皇室的礼仪呈上。然后他命令自己的黑劳士准备一顿斯巴达餐饭。这种对比令人啼笑皆非,并引发了一些尖酸刻薄的评论,说富裕的波斯人来夺取希腊人的贫穷真是愚蠢(9.82)。这个故事由“据说”(legetai)引出又以之结束。换言之,同一篇章两次引用了相同的未具名材料。可以说在这个案例中,我们统计到两次材料引用。

另一方面,篇章末尾的“据说”也是希罗多德式过渡句的一部分。史家结束对一个主题的讨论并引出另一个主题最常见的方式是使用古希腊语的小品词men和de,其惯用方式如下:主题X就说这么多(men);现在(de)某某开始做Y这件事。另一个变体包含对主题X的简要概述:这就是(men)人物A的所作所为;B(de)又是如何如何的一个人。显然,第二个“据说”可以仅仅被视为上述文体的变体,旨在承上启下概述前情。基于此,我们不宜将第二次出现的“据说”和在故事开头出现的那些视为同一类材料引用的指示词。如果有人反对说,第二个“据说”应该被统计在内,仅仅是因为它通过重复强调了所谓的依赖于某一材料,那么我们的回答是我们不能将这种主观考量视为强调。在《历史》1.20中,希罗多德总结了吕底亚的阿吕亚泰斯(Alyattes of Lydia)和米利都的忒拉叙布鲁斯(Thrasybulus of Miletus)之间的战争,说“我知道这件事,因为我从德尔斐人那里听说了”。这句话首次表明上述内容是有出处的,但可以说它比一对“据说”更有强调意味。还有一个例子足以说明这一点。在《历史》1.75中希罗多德比较了克洛伊索斯如何跨过哈律斯河(Halys river)攻击居鲁士的三种说法,他首先给出自己的观点,然后给出在希腊流行的看法,提到了“一些人”(hoi de)持有的另一种观点,最后批评了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观点。可以说在脍炙人口的故事结尾使用“但有些人说”(《历史》1.75.6)这一表达暗示前文也有材料来源。我们决定不考虑同一段连续文本中重复出现的引用,以避免复杂化。

因此我们改进了材料引用的定义:任何插入给定上下文的有引用来源的材料。同一则材料的重复引用在大部分情况下并未插入上下文,因此不计算在内。插叙是转移话题的另一种方式。这个定义对第二卷影响尤其大。在《历史》2.99-144中,有对埃及古迹的大段介绍,据说是根据“埃及人和他们的祭司”的口述,每一个段落都至少提到一次该材料来源。然而,只要主题还是埃及古迹,我们就把祭司们视为一个独立的材料引用。另一方面,在《历史》2.116-120中,希罗多德声称自己问了同一群祭司,他们对海伦和特洛伊战争了解多少。这被算作是第二处材料引用,因为它插入了另一个无关的主题。埃及古迹的主题从《历史》2.99开始,于《历史》2.116-120中断,又在《历史》2.121继续,因此我们可以说由于埃及古迹的主题再次出现,把同样的祭司算作两次引用也是合理的。但在这个案例中,我们认为埃及古迹的主题是之前材料的延续,因此被算作重复而不作计算。我们将这种篇章称为实际上的连续叙述,并将我们对材料引用的定义修改如下:任何连续或实际上连续的叙述或陈述,它们被插入一段特定上下文,并来自一个或多个材料来源。

卷二中重复引用同一材料的次数最多,且不限于《历史》2.99-144。《历史》2.158-182讲述了普萨美提库斯(Psammetichus)时代希腊雇佣兵到来后的历史。在《历史》2.154.4中希罗多德十分确信地指出,这些最新的信息来自希腊人及其后裔,在《历史》2.168.1、174.1和177.1希罗多德又提到了这则材料来源,因此它们再次被视为同一个材料引用。与之相对,只有当探讨的主题明显发生变化时,重复引用名称相似的材料来源才会被单独统计,例如卷二中的 “埃及人”或卷四中的“斯基泰人”。这往往是由于地点的变化。“埃及人”所述孟菲斯(Memphis)的民俗和他们口中底比斯(Thebes)特殊的宗教仪式是不同的。显然,如果我们采用更宽泛的定义,那么材料引用的总数则会显著增加。我们之所以选择更保守的定义,最重要的考量之一是,我们希望避免有人指责我们采用的计数方法对我们的猜测有利,即靠前的各卷材料,尤其是卷二,引用的比例明显偏高。

费林主要讨论具名的地方性材料来源;他确实提到过希罗多德的叙述中那些没有出处的材料,但只是为了加强他对具名材料的讨论,或支持他关于希罗多德凭空编造的观点。我们对“材料来源”的定义较为保守,认为他必须提供了插入性陈述或连续、实际连续的叙述。严格按照这一定义所得的总数必然包含一定程度的随机误差,因为有些材料引用出现在两段不同的叙述中,不得不被算作两次独立的材料引用。比如说,在《历史》2.75中,阿拉伯人被引述为所谓蛇骨主题的权威,在《历史》3.108.1中讨论同样的话题时,阿拉伯人因为同样的主题又被引用了一次。这显然是从同一个材料来源获得的同一则信息,但由于它插入了两段不同的文本,我们将它列为两次符合“文化转移”(cultural transfer)标准的具名材料引用[但不符合“时间”标准,因为据说一种叫伊比斯(Ibis)的鸟经常会杀死它们——也许是蝗虫;也不符合“距离”标准,因为希罗多德声称自己造访过一个地方,在那里亲眼看到了遗骸]。这一误差略微夸大了引用总数和标准,但我们不认为它扭曲了实际分布数据。我们在总数中保留了这一误差,因为同样程度的误差也会影响无具名出处的材料引用的统计数据,且无法从中识别出重复的引用。我们假定重复引用在具名和未具名引用中出现的频率相同。

为了理解材料引用在各卷中分布悬殊的原因,我们试图更详细地考察材料引用的分布和它们描述的内容性质之间有何关系。希罗多德对材料的处理似乎受时间、地理距离和文化区隔的影响:靠前的各卷主要涉及时间久远的事件,包括表面上看属于传说的过去,还涉及非希腊文化,以及对未知地域的探索。因此,我们初步检查了所有可识别的材料引用,看它们是否符合“时间”、“距离”和“文化转移”的标准(见下文),并根据它们在希罗多德原书各卷中出现的顺序将其尽数排列。初步结果由多伦多大学的施林普顿审阅,随后我们进行了第二次更精确的测试,尝试通过上述更严格的定义消除重复引用,同时更精确地识别出连续的和实际连续的材料引用。第二次测试的结果生成了改进后更精确的图表,但总体没有变化(表一;图一)。

我们脱离了费林对具名地区性材料的分析,以考察希罗多德对未具名材料的使用,即引用信息片段,指出它具有来源但未指名,比如“有这么一个故事……”、“据说”等等。未具名材料引用涉及插入主线叙事的具体信息,通常(58%)符合前述具名引用的那些标准。因此除了具名引用的列表,我们还确定了另外93个未具名的材料引用,并记录了每卷的分布情况;将未具名引用数据与表一中的数据相结合,就能更全面地展现材料引用的分布情况(表二,图二和图三)。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靠前各卷材料引用的频率依然较高。实际上,未具名材料引用在各卷中的分布并无显著区别。可以说,这个结果降低了具名地区性材料引用的重要性。


以上比例将各卷中材料引用的比例和该卷占全书篇幅的比例进行比较。首先,将每卷中材料引用的数量除以文本中的材料引用的总数,以得出每卷实际引用比;再将每卷的页数除以《历史》全书的页数,得出每卷在全书中的篇幅占比。然后将每卷的材料引用百分比同各卷占全书篇幅比相除,得到比率。此方法考虑到了各卷篇幅的差异以及各卷材料引用数量的差异,因此所得结果与各卷的篇幅无关,具有可比性。

表二中的修订数据表明靠前的各卷,尤其是卷二、三、四中材料引用的频率更高,而卷一和靠后各卷的频率较低。卷一和卷五到卷八中材料引用的平均比例是0.8720,而卷二到卷四的平均比例是1.2829,是前者的1.5倍。材料引用分布的转变似乎是希罗多德在感知和塑造材料时,对材料性质发生变化的一种反应。例如靠前的各卷主要涉及时间久远的事件或者神话传说中的过去,对非希腊文化的长篇探讨以及对已知世界边缘的探索。这些观察结果构成了我们用来重审希罗多德材料引用标准的基础(表三)。这些标准侧重于作者与其创作对象之间明显的、可量化的距离。



“时间”这一标准定义为比希罗多德早100年。为了便于论证,我们将其定为约公元前450年到公元前440年。在《古典雅典的口头传统和书面记录》一书中,罗萨林德·托马斯(Rosalind Thomas)认为口头传统的可靠性在其试图留存的事件发生大约100年后开始减弱。假设希罗多德在公元前450年到公元前440年之间为他的《历史》编纂材料,那些发生在公元前550年到公元前540年或更早的事件就符合我们的标准。“距离”标准的定义为希罗多德指出位于已知世界尽头的任何地方,以及那些他认为距离太远难以抵达的地方。最后,“文化转移”包括任何从非希腊文化向希腊文化的转换。不符合以上任何一种标准的材料引用(“零项”)在靠后的各卷中频率更高(表四;图四)。因此它们“反向”证实了我们对于以上标准和靠前各卷之间关系的最初设想,即它们的主题影响了材料引用的频率。换言之,正如我们预期的那样,在更少涉及到以上三个标准的各卷中,材料引用也更少受到标准的影响。


从分析中得出的材料引用分布模式可被视作材料的一种功能,也可以视为史家认为需要支撑所提供信息的一种反映。《历史》7.61-99提供了有用的例证。这个片段描述了薛西斯用来入侵希腊的陆海军,论及了薛西斯军队中各民族的传说起源。换言之,这里和卷二、三、四中常出现的材料相似,自然也包含类似的模式。它占了9页,共有6处材料引用,比例为1.3306,实际上大于卷二到卷四的比例(1.2829)。如果除去这个片段及其材料引用,卷七的其余部分的比例就和邻近两卷0.9084的比例相似,为0.8720(见表二)。我们认为希罗多德增加该节中的材料引用是对于这段材料性质的反应。


尽管费林在他的引言中提到了这一点,但并没有确切地解释他是如何从证据中得出结论的。他似乎采取了两种策略。其一是证明在许多情况下,某些知情人不可能说出希罗多德让他们讲的话。当这种说法被足够多的案例“证实”后,虚假性和材料引用之间的关系就不言而喻了,甚至在那些虚假性似乎更难证明的案例中也是如此。但随着该书深入,材料引用的重要性逐渐减弱。在第三章中,费林分析了113个他称之为“主题重复”的例子。出于某些原因,对一个主题的重复被视作虚假性的证据。这些例子中材料引用的作用并不显著。其中超过半数,准确地说是68个,希罗多德没有引用材料。他再次考察了第四章中“程式化”的数字。根据费林的方法,几乎任何数字都是程式化的,或者含有程式化成分。在费林眼里,程式化像主题一样,也是虚构的证据。在这种情况下,材料引用更加无关紧要了。132个例子中,有96个都不是来源于希罗多德的材料引用。那么逻辑链条是怎样的?难道说一些源出某条材料的东西是假的,所以其他源出材料的东西也是假的,最后并非源出某条材料的东西因为其他某些原因也是假的?

这种方法看上去不太有条理。第二种策略至少看起来更简洁,而且似乎更接近费林实际上的主张。它首先质疑了希罗多德提供的信息,然后得出一个次级结论,即所谓的材料必然是虚构的。换言之,如果希罗多德编造了一个故事,然后说它来自某则材料,那么这些所谓材料必然和故事本身一样虚假。这里的问题在于如何确凿地证明希罗多德的一个故事,无论它看起来如何怪诞,都是虚构的。普利切特某种程度上破坏或反驳了费林所有的“证明”(见后文)。虽然在一些情况下仍然存在疑问,但需要指出的是费林所有的“证明”都犯了排中律的谬误。希罗多德一次又一次未能通过这样或那样的准确性检测,然而费林所用的准确性规范虽然适用于汤姆·哈里森(Tom Harrison,见原书第一章)这样的经验主义者,但在批评希罗多德号称践行的口头史学上却没什么用处。口述历史依赖记忆,本书第一章所述巴雷特的实验指出了记忆的成功与失败之处。希罗多德所谓的缺点通常是口述、记忆性史学传统共有的缺点,不是指控捏造的证据。这并不是否认他的许多故事全部或部分出自杜撰。然而费林那样的观点是错误的,即认为除非希罗多德的故事真实可靠,否则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杜撰。本书第一章就证明了只有整个共同体才有能力构建他们自己的历史。

为了检验材料的性质促使希罗多德使用材料引用这一论点,我们分析了那些不符合时间、距离、文化转换三个标准的材料引用(“零项”,见列表一)。我们将其按内容分为六类。第一类,“材料互相矛盾”,包括一则信息引用了矛盾的材料,从而引起怀疑;第二类,“怀疑、取消”,包括希罗多德公开质疑、揶揄的材料;第三类,“奇迹、征兆和神话”,可以说这些也会引起怀疑;第四类,“首例、最高级、绝对性”;第五类,包括“希腊和蛮族故事”。根据定义,“零项”如非全部起源于希腊,也是主要以希腊为源头。只有最后一类“薛西斯在希腊”中,信息受到希腊人与非希腊入侵者之间关系的影响,但所有的故事都来自希腊,很有可能来源于希腊的材料。如果希罗多德描述中希腊近期发生的故事和公认的理解相冲突的话,希罗多德不太可能将这些故事讲给希腊听众。在188条具名材料引用中,有超过一半(96条)来自希腊。其中包括54条来自希腊中心地带,例如雅典、斯巴达、科林斯(Corinth)、阿尔戈斯(Argos)、埃吉纳(Aegina)等等,还有三条来自马其顿。所以我们推断,在这96个案例和“零项”中,材料引用不可能是为了杜撰。这些希腊人处在一个主要是口述的共同体,他们很有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传统,而希罗多德作为希腊人也应该了解这些传统。我们认为,一个说谎成性的编造者肯定会想要将自己的杜撰掩盖在陌生的而非为人所熟知的材料下。

希罗多德对历史的处理似乎揭示了他对手头材料本能的而非严格规定性的反应。他的方法由本能冲动支配,而非程式或规则。“零项”列表主要是根据希腊材料描述的希腊最近发生之事。如表三所示,希罗多德76%的具名材料引用都是关于远地、蛮族的和古代社会。相比之下,列表二中的未具名材料引用只有57%涉及类似材料。这一数字表明,当主题涉及希腊最近的历史时,他倾向于不指明出处,这一模式在另一个方面得到了证实。列表一中的“零项”,即那些涉及希腊最近历史的材料中,只有大约53%是具名材料引用——与“非零项”形成了鲜明对比,73%(196个中的143个)有具名引用(图五)。换言之,当希罗多德离希腊最近的历史越远,他就越可能引用具名的材料。对比各列表后发现,两个趋势并无明显区别,因为在列表一和表四中都出现了未具名材料。另外,列表二的数据也显示出“零项”和具名来源的相似特征。然而,从列表一和列表二中的例子来看,只有一个可明确识别的引用材料的动机,即质疑该材料,或至少史家希望与材料保持距离。是否可以推断,即使不是全部,在许多其余的例子中也存在一定程度的怀疑?

前面我们将材料引用定义为“任何连续或实际上连续的、插入特定文本的、来自一个或多个材料来源的叙述或陈述。”我们希望对数据进行某种控制。因此,我们希望找到除了材料引用以外符合以上定义的信息条目。列表三中的条目符合这一要求。它们都是插入性陈述,大多符合我们时间、距离、文化转移三个标准之一,换言之,正是希罗多德倾向于引用材料的地方。它们被表述为最高级、绝对性或某个东西的首例。列表一和列表二D中还有少量类似表述。列表三中的条目都是“已知的”[例如:据我们(偶尔也可能是“我”)所知]。如果像列表一和列表二D一样给出材料,那么强调对该内容已为人所知的断言就不复存在了。推论很明显:当希罗多德觉得某些内容属于可靠的知识时,就不需要引用材料,但当其它方面都相同的内容无法确定为已知的知识时,他就会引用材料。(在所有这类案例中,材料都没有具名。)因此,他有一种隐含的倾向,当他对内容产生怀疑或缺乏信心时,他就引用材料,当他叙述的东西是既有知识时,则避免引用材料。当然,现代批评家仍然可以选择相信列表中的部分条目,甚至全部条目,都是都是希罗多德的虚构,但所谓的虚构和材料引用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关联。此外,只要希罗多德的怀疑是真实的,那么他更有可能是在反思所得的信息,而不是自己的想象。

费林的论文聚焦了一个有关希罗多德等古代史家可靠性的基本方法论问题。当代研究者怎样确定古代证词的可靠性(尽管不一定完全准确)?当古代观察者书写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文化时,困难一共有三重。我们试着去理解一个与我们不同的人,解释他所陌生的事物。在这种语境下,一个和费林方法相似的批评者阿尔马约值得我们注意。阿尔马约的方法是证明希罗多德不可能去黑海航行过,因为他严重扭曲了黑海的尺寸。普利切特的部分回应是要证明,按照这个标准,其他古代地理学家也没去过黑海,或许罗马人也不可能。在后来的论著中,普利切特聚焦费林的作品。结果是一连串批评性评论和文献,部分旨在证明费林没有充分了解情况,部分是为了证明他论证上的错误。希望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的读者应该去参考普利切特的研究,我们将其视为对我们的补充。总体来说,普利切特的研究表明,费林对希罗多德凭空编造的论证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确凿。

本书多次提到,对于新发现、新体验的文字描述受制于人们期望发现什么的假设。理解新体验的尝试也受到过去的经验和想象力的限制。早期殖民者试着通过类比来理解陌生文化,也就是说,将他们对他者的观察与已知事物进行比较,然后从观察中推断出对新环境的理解。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提到过描述一种新发现的文化时涉及到的语言和观念上的困难,并提到了欧洲殖民者理解他者的一种倾向,他们将自己社会的形象强加给不熟悉的族群,同时又将自己社会的形象颠倒过来投射给新世界的居民。他引用编年史家殉道者彼得(Peter Martyr)的话来说明这一现象:“他们像没有装饰的台面一样,倾向于接受画师之手画上去的任何东西,这些头脑简单、浑身赤裸的人很快接受了我们宗教的习俗,通过与我们的人对话,洗掉了他们身上凶恶的、原生的野蛮。”正如格林布拉特所说,“前一刻印第安人没有自己的文化;下一刻他们就有了我们的文化。”

费林的“暗示性质疑理论”认为希罗多德在采访知情者时使用了引导性问题,以获取符合他先入之见的关于特定文化和地点的信息,这反映了信息从A文化准确传递到B文化时的实际困难,因为采访者不可避免地被自己的“社会语义”(social semantics)所束缚。珍妮特·哈特(Janet C. Hart)的文章“补救‘被牺牲的一代’的声音:希腊抵抗运动中女性的口述史”很好地说明了当代受过专业训练的调查者在应对这些困难时所付出的努力。哈特着手研究1941-1944年纳粹占领期间女性在抵抗运动中的角色,并探究她们加入运动的动机,以及参与运动对她们生活预期的长期影响。除了60份口述史外,她还广泛使用了其他原始材料,包括书面历史,个人陈述和档案材料等。

她指出了三个影响采访成功的核心问题。第一是“研究文化土壤”;这涉及对文化差异的敏感性以适应被采访者。第二是获得受访者的信任,以便获得敏感材料,第三是引导并解读采访中所获的信息。哈特指出,受访者似乎没有受到媒体等外部条件制约,相反,她们能自然地做出反应,而不是预测她想知道什么。她认为“灵活性”和“反思性”是应对采访中意外情况的两个重要因素。灵活性“可被定义为在情况需要时以新人格示人的一种能力和意愿”,而反思性,“用卢梭的话说,需要有能力将自己视为他人,并意识到自己是自己的观察工具”。

珍妮特·哈特(Janet C. Hart)


哈特强调,在处理敏感材料时,适当的情绪反应对于采访成功很重要。她概述了几个文化符号,它们塑造了受访者对她的看法。因为她是女性,人们认为她对战时各地女性的经历具有同情的理解。因为她是一名非裔美国人,参加过抵抗运动的希腊女性认为她也是历史上被压迫族群中的一员。最后,她坚持用希腊语进行采访,即便受访者英语流利,这大大增强了她作为知己的合理性。尽管符号特征难以避免地会妨碍采访的效果,对文化特性的认知对于访谈成功至关重要。“由于口述历史收集过程中固有的问题,实际上不是任何人就任何主题都能应用的。在某些背景下,个人因素可能成为获取信息和研究者合理性的核心,以至于善意的文化研究者的所有努力都会付之东流。”

在不给希罗多德的错误找借口的前提下,我们似乎应该问自己,对他应该有什么实际期望?当他声称看到了那些20世纪的历史学家认为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时,我们该做何反应?一个未经训练的观察者有可能在陌生环境中“看到那里有什么”吗?这个问题看起来奇怪,但想想欧洲的水彩画家——他们应该是有经验的观察者——在新世界中准确描绘陌生树种时的无能为力。“罗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评论说,与此类似,在澳大利亚殖民史中,早期对澳大利亚领土的描述受到英格兰景观地貌惯例的制约。他将这种倾向解释为‘习惯诉诸于熟悉的欧洲定式,处理外表陌生的澳洲事物;因此殖民地的水彩画家花费了至少二十年才学会正确地描绘桉树,使它们不再看起来像英格兰的橡树或者榆树’。”

珍妮特·哈特是一名训练有素的观察者,在采访前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一方面是尽可能消除自己与受访者之间的隔阂,另一方面则是利用自己的他者身份中令人同情的一面。希罗多德并不知道这种策略,哈特所做的努力在他的时代也是不可想象的。因此,一个在古埃及的希腊游客能够真正理解并准确描述其纷繁历史与文化、道出其本质的可能性确实微乎其微。与欧洲殖民者的描述相比,希罗多德描述中混乱的本质并不能作为他从未游历过的证据。否则,费林-阿尔马约的方法也应该用来“证明”哥伦布从来没发现过美洲。


注:附录(列表一“零项”的分类,列表二未具名材料引用的分类,列表三确信无误的首例与最高级,列表四具名材料引用)不再转载,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翻阅原文。


作者简介:

戈登·施林普顿(Gordon S. Shrimpton),维多利亚大学希腊和罗马研究学系教授,研究领域为公元前5-前4世纪希腊历史与历史学家;K·M·吉利斯(K. M. Gillis),维多利亚大学地球与海洋科学学院教授。

译者简介:

肖苏阳,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硕士研究生。

校者简介:

王佳禧,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

复旦西方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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