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论修辞

文摘   2024-10-31 19:38   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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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篇推送里(码古事 | 在古希腊做“十万+”大V (一)),我们提到了高尔吉亚的《海伦颂》。这部作品篇幅简短,论证目标却非常激进:高尔吉亚说,我们不能怪海伦导致了整场战争——海伦如果爱上帕里斯而私奔,就是爱情的力量占据了她;如果是被言语诱导,就是修辞的强力折服了她;如果也不是这两者,那就是神明的旨意或命运的安排,导致了她的遭遇。


小蘑菇(从此以后,我们就先用它来命名在“码古事”登场的虚拟人物好了)也可以用同样的道理,为自己中午睡到十二点而没有去上课来辩护——给对象打电话,忍不住说到后半夜,没办法,爱情的力量太伟大了;或者,昨晚看的某站视频实在讲得太好了,言辞的强制使它折服,于是一连看了四个小时;一早上,就被严重睡眠不足后的困意控制,只好被迫关掉闹钟继续睡觉。


这种论证隐约传递出一个图景:人的主体性是极其微弱的,我们就像翻涌的大海之中漂泊的一叶小船,行动和选择总在被各种内外力量拉扯。甚至更激进地说:表面看来的行动和选择,其实只是“遭遇”而已


瓶画:奥德修斯和塞壬

(c. 480BC-470BC)


不过,《海伦颂》中,除了神之外,还隐藏着有着更强主体性的角色,即,暴力强制和话语引诱的发起者。这也印证了柏拉图写作的对话《高尔吉亚篇》中,剧中人物“高尔吉亚”的发言——修辞是自由与权力之源(452d)。只有创造出强力的言辞,才能不被更强的言辞剥夺本属于自己的自由,也才能同时获得剥夺他人自由的权力。



继续:对修辞学家的批判


 柏拉图《高尔吉亚》

 对修辞学的批评 


我们上次介绍到,历史上的高尔吉亚大概可以属于“智者/修辞学家”这一群体,收费教修辞的技术,指导人们的政治演说和法庭辩论。在柏拉图写作的对话录《高尔吉亚》一开头,这位在雅典很受欢迎的“高尔吉亚”被众人簇拥着发表自己的长篇大论,声称无论观众有什么问题,自己都能回答。


苏格拉底听说了,赶紧去找茬,他问高尔吉亚:你们修辞学家究竟是什么,你们会什么、又教什么?高尔吉亚回答说,自己教的是一种说服的技术,各种领域都能用,比专家还更能令人信服。比如,当医生都没办法劝病人吃药的时候,自己一说,病人就乖乖听从了(456b)


苏格拉底觉得很有问题:如果这样,修辞学家不就是在对自己没有知识的话题发表看法吗?只是在同样不具备相关知识的听众眼里,他们好像很懂一样。对修辞家来说,说服听众根本不需要他们自己知道某个专业的范围内的真假好坏(459d),只要懂了技术,表达怎样的观点都能让人信服。比如,修辞学家不知道吃什么药对身体好,吃什么不好,但只要他们演说一番,观众就会听信他们的服药建议,这不是很奇怪吗?



苏格拉底(c.1700, Sophronisci)


于是,苏格拉底给出了自己对于修辞学的看法。他说,修辞属于“奉承”术。叫“奉承”,是因为它们都通过迎合某种快感来让人们愿意使用。比如,医生叮嘱小蘑菇每天喝开水。但它走出医院就看见一家奶茶店,店员跟它说这家的奶茶和白开水一样,很养生。而且,奶茶店的广告看起来很诱人,小蘑菇想象自己喝了之后会很快乐。于是从此以后,小蘑菇就每天喝奶茶了。这个故事里店员的行为类似于这里说的“奉承”——他不关心奶茶对人的身体好不好,而小蘑菇也知道他没有医生专业,但喝奶茶的快感让小蘑菇心里生出一种偏好,这时候,就算奶茶宣传的“养生”很可疑,小蘑菇也愿意把奶茶当白开水天天喝。


那么,就修辞术而言,比如,我讲了那么多小蘑菇的故事,就是为了用修辞让读者感到一点快乐,才愿意看我的小破文章 当听众的情感被豪迈的演说辞唤起时,心中也会产生一种爽快的感觉,这使他们更容易轻信演讲者的主张。


由此,“苏格拉底”阐释了修辞术的作用机制,由此出发来批评修辞术——修辞术不靠教授知识来转变人们的看法,却通过迎合人们的某种快感来达成这件事。修辞的说服和哲学的教育是两套分开的系统,一个属于无知者,一个属于有知者。


我们又可以在上篇文章一开始提出的“核心问题”下面,添加上一种观点了:



1. 决定说服成功与否的因素是什么?


2. 在说服的过程中运用“道理”之外的因素是一件好事吗?



《高尔吉亚篇》中段对问题1的答案将会是:对修辞术来说,说服成功与否,取决于演说是否能起到“奉承”的作用,即迎合观众的快感。


对问题2的答案则是: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作为奉承的修辞术不关心、也无法给听众带来真正好的东西。


这时候,有些读者可能会想起柏拉图《理想国》中的理念和现象,以及爱智慧者和爱意见者(爱声色者)的划分——根据这个划分,普通人的“常识”,或者他们对世界与生活的观点,叫做“意见”。它和真正的知识是泾渭分明的。在著名的“洞穴喻”中,“苏格拉底”就把大众比喻成洞穴中一群被束缚的囚徒,只能一生看着石壁上的阴影,并就阴影的出现顺序设计出各式各样的比赛,你争我夺乐此不疲。“意见”被类比为他们对石壁上阴影的观察和揣测。哲学家则被比作从洞穴中被解放出来的囚徒,“知识”则被类比为他们看到的外部景象。



洞喻示意图(源自网络)


这种关于知识和意见的区分,和《高尔吉亚》对修辞的看法也许有很大的关联。因为在大众意见与知识之间划开了极强的鸿沟,在快感和真正的善好之间划开了鸿沟,面向大众的修辞和属于专家与哲学家的知识,才成了水火不容的两极。




亚里士多德:系统又微妙的修辞理论


亚里士多德不同意“洞穴里外”之分。在他看来,大众意见和知识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探索知识的开端Topics, 1.1)他认为,因为人们天然地亲近知识,所以人们普遍相信的意见也必然有其可取之处。因此,在通过辩证法(可以简单理解为“做论证的方法”)来探究真理的时候,应该从对大众意见的考察开始。


既然如此,从大众意见出发来说服他们的修辞术,也并不处于知识的对立面——亚里士多德肯定修辞的意义,认为它是一门有价值的技艺。他说,探究真理的辩证法和面向大众的修辞术是一种“对应物”(antistrophos)的关系Rhetoric. 1.1),他们的领域有所不同——一个负责在公众面前演说,一个负责小范围的论辩;但它们又有所一致,都用于论证各种学科的话题,并从大众意见开始展开思辨。




 系统在哪里? 


要了解亚里士多德修辞理论的特征,就要从“技艺”这个概念来讲起。亚里士多德认为修辞是一种“技艺”


不是随便一种能力都能被称为“技艺”。即使小蘑菇“久病成医”,大概知道什么身体情况要吃什么药,有了一些在别人生病的时候提建议的能力了,亚里士多德还是不会说小蘑菇掌握了医学的技艺。因为掌握了技艺的人(医生),不是通过几次经验归纳来判断得什么病吃什么药,而是知道疾病和药物的原理。医生具有系统的知识,所以能够最准确地治病。


亚里士多德要研究的“修辞术”也是这样一门技艺。它通过全面地考察说服的原理,使掌握它的人对每一个论点都能找出相应的说服方式,知道如何以最高的成功率改变听众的判断。


那么,亚里士多德如何回答我们的问题1:决定说服成功与否的因素是什么?这也就是作为技艺的修辞术所要包含的内容.


因素有三种:道理(logos)、人格(ethos)与情感(pathos)


(源自网络)



这三者是使听众产生信念的来源。道理,是演说本身如何从大众接受的前提开始,通过论证推出了想要证明的结论。比如,小蘑菇想要劝说小苹果和小辣椒合伙开一家餐厅,就要从小苹果和小辣椒共同认可的前提开始,比如从“这个城市里的穷学生没地方吃饭”,“开餐厅赚的钱比开超市多”,推出“开一家餐厅是一件对我们好、对穷学生也好的事”,推出“我们应该开餐厅”。


但注意,这里的推导都不是必然蕴含的关系,也就是,就算接受了前提,结论也不绝对是真的。因为,也许穷学生其实都自己在家做饭呢?也许穷学生不喜欢小蘑菇做的饭呢?也许开理发店赚得最多呢?所以,亚里士多德也说,修辞中的说理经常不是解释某种必然联系,而是或然联系——“做A,大概率能达成B”


人格,主要是指演说者体现出自己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这包含三个方面:实践智慧(phronēsis)、美德(aretē)和好意(eunoia)(1)“实践智慧”是指考虑要采取什么样的具体方式才能达到好生活的能力(NE 6.5),或者说,是考虑在具体情境下怎么做更好的能力。大家如果认为小蘑菇是一个有实践智慧的人,就会相信它选择开餐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它的决定应该是靠谱的。(2)“美德”则比如,大家需要相信小蘑菇很诚实,不会卷钱跑路。(3)“好意”在这个例子里有点难讲。亚里士多德的意思似乎是,有些时候,一个人就算有实践智慧和美德,也会因为对言说的对象不“掏心掏肺”而掩盖自己思虑的结果。


最后,情感。大家如果猜测这个要素的含义,可能会想象这样的例子:小蘑菇跟小苹果和小辣椒说起自己的童年梦想就是开一家餐厅,这个梦想如何一直被自己小心珍视,自己如何为了开餐厅煞费苦心,引出小苹果和小辣椒的感动和同情,她们想要帮助达成小蘑菇的梦想,于是同意开餐厅。


这个例子和亚里士多德的看法相差不大,但少了一个关键的环节:亚里士多德认为修辞的全部任务在于掌握改变观众判断的方式。如果通过激发情感让观众投票,虽然目标达成了,与此相关的技术却已经脱离了修辞术的范畴。和修辞术有关的利用情感的方式是,用情感手段让观众形成目标信念。比如,给观众看吸烟五十年的肺或者因此患病卧床者的照片,引起观众的恐惧,引发“吸烟对我不好”的信念;或者反过来,给观众看吸烟酷女孩的照片,引起观众的羡慕,引发“吸烟是件好事”的信念(例子来自执中 大千)。


亚里士多德

(Joos van Wassenhove, c. 1476)


接下来,让我们转而回答问题2:在说服的过程中运用“道理”之外的因素是一件好事吗?


人格与情感对亚里士多德来说,虽然是次好的信念来源,但也是合法的信念来源。所以,他会说,在不歪曲真理的情况下,使用人格和情感因素进行说服是一件好事。


学者们常常把修辞中的情感因素联系到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上(SEP. Aristotle’s Rhetoric, 5.2)。他认为,一个人要想做出有德性的行为,不仅要真心想这样做,具备相关的知识,也要出于一种稳定的情感状态——可能有点抽象,我们再来举例:


小辣椒和小苹果一起买了一块蛋糕,小辣椒来分,分得很平均,这是一个正义的行为吗?不一定,有条件:第一,小辣椒不能是出于错误的目的做这件事,比如,不能是因为害怕小苹果打它才平均分的;第二,小辣椒必须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正义的,以及了解和分蛋糕这件事有关的外部情况,比如,小苹果没有糖尿病,可以吃蛋糕;最后,小辣椒需要有带来正义行为的稳定性格——它在平均分的时候不需要拼命忍住自己想多占的心情,自己的蛋糕吃完了不会有懊悔的情感。


那么,我们就看到,德性行为的第三个条件和情感有关。而这个又和修辞有什么关系呢?有学者认为,亚里士多德之所以认为激发观众的情感是合法的说服方式,是因为在他的伦理学理论中,情感就是好生活和好行为的一部分。所以,当演说家把观众的情感导向恰当的尺度,她是做了一件好事。




一切是不是都看起来很合理?别忘了,说完“系统在哪里”,还要说“微妙在哪里”。到时候,你会怀疑这一切的。准备好迎接反转吧。








作者LT
编辑大千  够用了  执中
特别感谢47   爱智慧的亲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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