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在中间的写作者

不久前的深夜，前同事杨爽发来微信，诉说自己对于写作的困惑，不久后我们相约咖啡馆聊天，刚旅游散心回来的她，情绪比那个深夜好了很多。

那天，她打开邮箱，发现里面堆着50多封邮件，她写的网文被礼貌退货。回复话术都差不多，她问了其中几位编辑，他们的回答是：“你写的没问题，但是你的立意有点高了。我们这种网文就是给下沉市场看的，读者大多不愿意动脑子，也不愿意反思自己。”

“就算我写这些狗血的复仇故事，我也不希望结局复仇完了就完了，我觉得那样对他们没有实质性的帮助。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够明白，还是有自救的机会的，我想把那样的话埋在故事里。”那段时间，杨爽特别拧巴。最近，她想通了，先找份工作赚钱糊口，再慢慢写自己想写的悬疑小说。

杨爽是一名自由职业者，主业运营顾问，副业写作。当她向我倾诉写作困惑时，我没有答案，也不知如何安慰，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今年在写作班认识的朋友柴柴——一个脑子里长满故事的女孩。

她们让我想起丹麦小说家伊萨克·迪内森说过的一句话：“我既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每天写上一点点。”

·在成都，连椅子都是会笑的 摄影/柴柴

悬停的写作梦

2023年初，工作10年后，杨爽尝试脱离平台自己创业，于是从运营岗位辞职。创业过程中遇到很多细碎的困难，写作成了她疗愈自己的解法。后来投资失败，她希望写作可以快速变现，开始写迎合市场的网文小说。

这一年多以来，她风雨无阻地每天按时去自习室，有时候做兼职运营项目，有时候学习，今年7月开始沉浸式写作。“月卡平均下来一天15元，中午会点个外卖，一直到下班时间才回家。”

·杨爽在自习室的工位

写作是她少年时的一个梦。

杨爽的爸妈在广元一个国营厂上班，厂里有子弟校，她从小生活、学习都在厂里。“妈妈40多岁开始写诗，现在退休了，也在继续写，她从不敢投稿，以前在天涯上发表，还当了版主。”大概是受妈妈影响，她从小也爱写作。

·在草原发呆的杨爽

17岁那年，杨爽高考没考好，准备复读。那个暑假，她在DVD上看了电影《霸王别姬》，“看完3小时的电影，我整个人愣住了，没有办法从情绪里出来。我再放了一次碟，再看了3小时。触动我的是人性的困境和复杂性的表达，也是因为那部电影我迷上了张国荣。”

·《霸王别姬》剧照

那时，杨爽就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要写出那样的故事。于是开始了解编剧专业，说服爸妈让自己去成都集训，报考中央戏剧学院的戏剧影视文学专业。

当时上中戏要经过三轮考试，一是校考，二是编导类专业的省联考，三是高考要过分数线。第一年，杨爽没通过校考，第二年，她通过了，在1000多名考生中名列10多位。

·杨爽购于中戏门口的书籍

接下来，便是省联考。考试科目包括影片分析、广告创意、编写故事。编写故事当时的考试题目是：以“假如我是你”为主题，写一篇1000字左右的小故事。

杨爽写了一个悬疑故事，大概内容是：一位精神病患者，因为自己常年被关起来，产生了心理阴影，但凡看到被关起来的人或动物，就会去解救。他去菜市场，打开笼子，放出了鸡鸭。有一次，他看到一位孕妇，听别人说她肚子里装着一个孩子，就理解为孩子被关了起来，他想把孩子放出来，于是拿起刀把孕妇的肚子剖开……

“在我的故事里，结局是开放式的，没有写警察破案，只写了案发现场留下一堆花生壳，而疯子的爱好是吃花生。”因为故事过于血腥，且结局不正向，杨爽这门考试拿了低分。

·去北京考试的杨爽

18岁那年，她的编剧梦碎了。

后来，她参加了第三次高考，考上了一所三本学校的会计专业。“当时很受伤，选择了刻意回避写作，大学埋头努力学习，想着给爸妈一个交代。”

开启网文之路

大学毕业后，杨爽做过几年媒体记者，后来接受学长邀约，去了互联网公司做新媒体运营，从此踏入运营行业。

那几年，杨爽完全没有写作。她的一位同样热爱文学的好友，于读博期间离世，她开始怀疑文学到底带来了什么。

今年年初，杨爽重新拾笔，开始写网文。“创业过程中遇到瓶颈，尝试的三个小项目都没拿到结果。想到自己已经是自由职业者了，应该优先满足热爱。”她在网上刷到不少网文写作者分享自己的经历，想着自己也试试。

·杨爽的电影启蒙书

考虑到长篇网文沉没成本高，杨爽选择了写短篇。目前，她卖出了3篇，卖给第三方，每篇一万多字。第一篇500元，第二篇600元，第三篇650元。“一开始不需要和第三方的编辑沟通，写了拿去对方审，觉得可以就会付费买下，他们再去投合适的平台。如果在一个平台过稿多了，跟编辑熟了，可能会邀请写定制稿。”

慢慢地，杨爽摸索出一些写网文技巧，比如，要有一个炸裂、抓人的导语；正文以短句为主，不能有心理描写，尽量场景化；情节要非常快，前1000字要有两个转折。

·旅行中的杨爽

加了一些群之后，杨爽发现，写网文的有许多是学生，也有很大一部分全职宝妈，“我以前觉得那些爽文都是胡编乱造的，当我听了一些人的故事以后，我突然理解，为什么这些故事有受众，因为这确实是一部分人的现实生活。”

写多了炸裂、吸睛、无脑爽的家庭伦理、都市情感类网文后，杨爽感到消耗、疲惫，“我真正想写的是悬疑小说，你看过紫金陈的《长夜难眠》吗？这篇改编的电视剧《沉默的真相》很受欢迎，这种类型是我想写的。”

最近，杨爽慢慢自我调节，走出了写作困境，准备用运营技能变现养活自己，让写作退回爱好，还计划和做影像工作室的朋友一起合作，做一些感兴趣的悬疑短片。

·中央戏剧学院大门及其实验剧场 （存在杨爽手机里的梦）

“现在对你来说，写作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依然是疗愈自己的一种方式，让我找回平静。我终于想好了，不能全职写作，一旦写作变成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没办法做到那么纯粹、轻松。之前看杨澜采访刘震云，刘震云说，短视频就像是一个人在面对公众去演讲，写作者跟读者的关系，更像在灯下一对一谈心。我喜欢谈心的感觉。”

她脑子里的小人儿

“写作对你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当我把这个问题抛给和杨爽一样热爱写作的柴柴，她的回答是：“我脑子里活着一个小世界，好几个故事在里面同时生长，我甚至靠咀嚼它们来填充日常，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部分使命也许是把这个小世界表达出来。”

·柴柴在马场不同时刻的行头，有时是摄影师，有时是笨拙的骑手，更多时候是快乐的山里人。

很多故事，早就在柴柴的脑子里，一直在生长，重要的是写下来。“当故事落到纸上时，我就不得不面对失望，在脑子里时永远是好的，我可以和故事里的人物去对话，他们可以变成我的朋友，有点疯狂是吧？”

“这些角色是怎么长出来的，有现实依据吗？”

“我不知道，小时候就爱乱想。我想过的第一个故事是，一群孩子一起坐火车出去玩，经过山洞时灯全熄灭，从这个山洞出来以后，他们不在火车上了，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想法可能和看的动画片《数码宝贝》有关。”

·柴柴的家乡山西大同

“为什么一定是写出来，为什么一定是文字这种形式？”

“可能在成长过程中，我觉得比较好，比较趁手的工具只有写作。写作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公平的事情，只要你愿意拿起笔就可以写，但写好需要成本，人生的成本。”

·大学时，柴柴经常会走神，不管是上数学课还是吃饭，都会不自觉地胡思乱想，然后摆弄点什么出来。

柴柴的写作之路，并不顺遂。

柴柴来自山西大同，爸妈都在大学教理科，从小给她规划的就是理科之路，但她学得实在痛苦。本以为高考结束终于能选个喜欢的专业，不想大学一开始就被调剂到了数学系，学得发愁，后来好不容易转到了会计系，但始终不是她最想要的。“回头看大学时候的数学学习，也许并不白费，虽然我这颗头脑很笨，很不数学，但是它毕竟被数学雕刻过，也许会留下印记吧。”

大四时，柴柴报考了南开大学的古代文学专业，父母看到她的决心，也开始支持她脱产备考。但她低估了跨考的难度，两年都与梦校失之交臂了，于是开始寻求出国读研的道路，先是锁定了创意写作专业，然后敲定了英国萨里大学。

·在英国时，她第一次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写不出时，就画画在房间里憋稿的自己。

申请的过程很是艰难，创意写作专业对英语要求很高，柴柴考了4次才勉强达标。“备考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天津大学附近租房、蹭自习室，报了机构的雅思口语、写作指导，确实付出了金钱和精力。对我来说，虽然从小衣食无忧，但并非大富大贵的家庭，一旦选择出国留学了，身上背负的压力也很大。”

·假期时柴柴跑去英国北部的山间，看到荒野中的房子，一边感叹美景一边在随身电脑上痛苦地赶作业。

好在那一年的学习给柴柴很多惊喜。萨里大学位于伦敦西南的吉尔福德小镇，被同学们戏称为当地富人养老镇，地方虽小，五脏俱全。“创意写作课包括必修课和选修课，必修课的核心课程叫 open writing，类似写作工坊，写什么题材都可以，但要在规定时间交出作品。如果交不出来，不仅学分修不够，关键是会错失一次很宝贵的，大家给你反馈的机会。”

·萨里大学的走廊里，贴出的创意写作专业排名，同学们写不出东西时，经过这块板，就会笑笑拍照，做鬼脸，给自己打气。

学习过程中，当然也会有很多困难，“比如说大家谈古英语叙事长诗《贝奥武夫》，一开始我都不知道这是啥，后面知道了，但也不能完全理解它为什么成为经典。从一开始被带着往前走，到后面真的学到了，我逐渐有了自信。但是仍然没有自信的一部分是，那一年有点像我人生轨迹里的一个断层。”

·故事构建时往往需要一些工具辅助，比如思维导图，比如mood board（情绪板）。图中是课堂上，老师用积木引导同学们表达故事构思。

那一年的学习，没有速成的结果，更多的像埋下一颗种子。

故事还没长好

“写什么”是每个写作者都会面对的问题。柴柴似乎并不发愁，20来岁时，她的脑中就冒出了马的故事，“某一天，它就这样冒出来，占据着大脑内存，反复酝酿，我也不知道它会发酵成什么样子。”

“故事可以安安静静占据大脑内存，不影响你的生活吗？”

“很多时候会对我的生活造成影响，似乎得把它处理了，完成了，表达出来了，人生才可以往前走，但这也或许是我的一个借口。有的时候，故事就在那了，它还没有长好。”

·在伦敦偷偷靠近骑警的马合影，却被吓到闭眼的柴柴

从英国毕业回来之后，柴柴去了北京一所国际学校的新闻中心工作，一年半之后离开。“这份工作结束时，我想这辈子大概再跟创意写作没啥关系了，后来觉得还是没有办法放下。”

因为电影《燃情岁月》，柴柴一直向往有远山有马的隐居生活，于是大学时就在网上联系到稻城的荏苒马场，为他们写写微信公众号。“后来马场在孟获城也开了一家，我辞职后便联系了他们，2021年底我就从北京去到了那边。”

·看到马的书，柴柴就走不动路，“不管读不读，先买回来再说。”

马场有两排钢结构的房子，一排是马厩，马的单间。另一排一半是备用马厩，一半是员工生活区，“有五六间卧室、厨房、卫生间，条件肯定跟城市里还是不一样，在野外，尘土、昆虫都有。”

·第一次去马场，出发前柴柴内心忐忑。朋友说，带上这封信和玩偶吧，出门就不惧怕了。

在马场的一年里，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是一种生活方式，线上宣传、做饭、喂马、招待客人，柴柴什么都做。除了下山采购生活物资，她几乎都在山里，空了便继续写马的故事。

·马场的清晨。天空高远，鞍子下的汗垫被一张张洗净，晾在马房门口的蓄水池边。

·马厩门口，彝族的马工大叔们在休息间隙，面向青山席地而坐，交谈。

“人在那样的环境里，心胸会不一样。每天推开门，天高云淡，远处有山，近处有马在草地上散步，不时还能看见野生动物。一天的时间很长，可以做很多事。时间的标尺不是数字，而是太阳的位置。”

·马场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与动物相处

之所以离开马场，回到成都（她说到成都用的是回），是因为爸妈担心她老待在山里，找不到男朋友。“我还在山里时，我妈妈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以为他们早已接受了我的生活方式，没想到她担心地说了一句：你以为你这件事情做得很漂亮吗？我才知道，他们是如何忍耐着包容我。”

·来成都后，柴柴第一次贴春联，赶上了玉林社区老书法家们的手写春联公益活动，于是求来一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横批是“哈哈哈哈”的春联。

回到成都后，柴柴在一个线上平台做过一段时间的文案策划，大部分时候都在琢磨怎么写出爆款引流文章。今年4月，公司终于裁掉了整个策划部，她被迫失业，却长舒一口气。后来，我和柴柴在樱园何大草写作工坊相遇。

·何大草老师写给柴柴的话

现在，柴柴正在积极找工作，也许还会去和马有关的地方。

不去选择主题，而是让主题选择自己。也许杨爽和柴柴都抵制过文字的来袭，走了一些弯弯扭扭的路，但那些故事一直让她们牵肠挂肚。最终，她们不得不坐下来，将脑中的文字誊写出来。

现在，才刚刚开始。

·今年生日，妹妹送给柴柴一匹小白马，她把它放在书桌前。她知道，要写的那个关于马的故事，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