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依岸:润子舅

文化   2024-10-16 20:03   北京  


润子舅

木依岸


润子舅来了。他穿着一身黄军衣,高高的个头,大大的眼睛,鼻直口方,帅气得像罗成。他一说话就笑。这个十八岁的男孩咋一出现在我眼前,就如一缕清风刮过,带来的是满树的桂花香。
每天他都要给我讲故事。他讲故事时很投入的样子。他的眼睛随着故事情节在发生着喜怒哀乐。他大大的眼睛双眼皮下的眼球黑白分明,像同时出现的白天和黑夜。那里既有阳光明媚,又有月光柔和,还有星光灿烂。他的眼睛流动着无声的电流,挥发着活跃的磁场。
我和表妹戴红坐在小椅子上,润子舅坐在大椅子上,我们围成半圆。我们俩像认真听课的学生,聚精会神,两眼盯着他的嘴,生怕放过一个字。润子舅像循循善诱、口若悬河的老师,他边讲边做着表情动作,声音高低错落,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讲的大多是幽默故事,一个故事结束,我和表妹咯咯地笑着,他也哈哈的笑着。他笑的时候,不经意地露出左边的虎牙,使他的英俊更添了景致。他开朗活泼的性格像冬日的暖阳,让你只想靠近,只想沐浴在他的光芒中,徘徊流连,不愿离开。我性格中潜藏的忧郁在他调动的气氛推动下,像清晨的雾霾随着太阳升起而慢慢散去。
当然他也有忧愁的时候,他提到大妹的死。他说那段日子,全家笼罩在悲伤的黑暗中,日子里流淌着眼泪的河,汩汩汩汩,永无尽头。一夜之间,威严刚强的父亲老了,确切地说,精神垮了。这位上过战场的老兵,经受住战火纷飞,硝烟弥漫,流血牺牲的考验。在和平年代,在日子像高粱开花节节高的时候,在他即将迈入人生晚年,命运却让他遭受与未成年女儿的生离死别。这一重创把他击倒了。他想到在他小时候就过早离世的爹娘(幸亏后来姑母收养了他),再想想女儿,他哀声叹气,悲从中来。可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害怕引起家里其他几位的共鸣。本来他们就够伤心的了,他不能推波助澜。他将郁闷藏在心头,像藏着一个刺猬,时时遭受他的坚利硬刺。他借酒消愁,愁更愁。一夜之间,漂亮要强的母亲像霜打的茄子焉了。她像祥林嫂一样絮叨着自己的悔恨,她一遍遍为自己辩护,自己确实没偏心啊,仿佛只有这样说,她被命运狠狠戳了一刀的心才会止住流血。
润子舅说,那时他一天到晚心情沉闷,一想到素来温顺可人的妹妹怎么就没了呢。他实在想不通他们家为何要受到这种惩罚。他的小妹更是神情恍惚,如惊弓之鸟,陷入抑郁的边境。为了摆脱伤心的回忆,为了冲出乌云密布的氛围,他的爸爸只好向组织申请搬家。
时间伤害人,也治愈人。时间像一个反复无常的人既给人捅刀子,让人痛彻肺腑,又拿出纱布给他们包扎,拿出止痛药麻痹他们。他们沿着时间的河流终于走出伤痛的阴影。他们终于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润子舅从外省千里迢迢来俺家住了一个月,据说他很快就要当兵了,当兵前几年是不能探家的,所以来看看。这时老太已去世,这一个月他都住在俺家。
老太去世前我做过一个梦,雪花飘着,地上白雪皑皑,一望无际。外婆站在雪地,一片片鹅毛似的雪花往她的头上落着。我一激灵醒了,摸摸身边熟睡的外婆,感到很奇怪。外婆说算命的说过老太不得她的济,某些事情难道是命中注定吗?
哥哥回到父母身边开始是极度不适应的。他每天都想念外公、外婆和我。几次想逃回来,都被爸爸从火车站追回。
多次失败并没有折断他的意志,相反他的意志被打磨得更加坚定。他灵机一动,给我们拍个电报。“我被爸爸快打死了”,这八个字如晴天霹雳,让外婆拿着电报的手抖得像狂风中摇晃的树枝,那片黄叶立刻就要与树枝脱落。
外公的血压立刻像被一只看不见的牵挂的火炉加热了似的,急剧升高。外婆打点行装,匆匆收拾,交代外公到学校给我请假,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我乘上长途客车踏上去驻市的救援之路。
这是十二月初,天寒地冻,一场大雪在灰蒙蒙的天空孕育。这是不该出门的冬季,然而前方的召唤牵引着我们必须出行。
当我和外婆坐了一天的车,暮色中风尘仆仆来到父母家附近,远远听到屋里传来咿咿呀呀拉二胡的声音。待我们走到门口,一眼看到哥哥站在客厅中央随着二胡的和弦唱歌呢。
仔细一听是《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
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外婆愣在门口,我躲在外婆身后。哥哥程泳一眼看到外婆,一下子跑过来扑在外婆怀里。他又看到我,高兴地说:“姥奶,妹妹,你们可来啦。俺好想你们啊!”
外婆生气地把哥哥从怀里推开:“你雪(说)你这孩子,你咋撒谎呢。你让俺们魂都吓掉了!”
“你们来了就好,你们多住几天,不要走。”
“那哪行呢?你姥爷高血压犯啦。你老太今年情况不大好。一到冬天她的病就重,今年天气又格外冷,不知能打过去不呢!”
这时妈妈和两个弟弟也围上来,大家都开心地打招呼。那个教哥哥拉二胡的客人是爸爸朋友的妹妹娃娃亲对象。他从外市的乡下来驻市看对象,对象长年在她哥家帮忙照看孩子做家务。白天他们见了面,晚上他就住这里。记得俺家客厅门口边靠墙处有个竹床,专门为来客准备的。
我们到了不久,天空就开始下雪了。北风呼啸,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一夜之间,地上的雪就有一迟多厚。汽车停运,渡船停摆,火车晚点。这真是人也留客天更留。
第二天早晨起来,外婆看到房顶、树枝、地面等落满的厚厚的雪花,内心很着急。仿佛有心灵感应,她在担心老太的病情。
第二天中午妈妈下班回来,她手里拿份电报。她脸色凝重地对外婆说:“大,老舅来电报说俺姥病危。”
外婆慌张地接过电报,“俺这两天就坐立不安,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你姥这次大概不好啊!”
两天后雪停了,路很滑,长途客车依然停运。爸爸只好自己开车,带着全家冒险去舅姥爷家。本来一天的路程,因为大雪在路上磨蹭两天。
我们到达的时候,老太已经下葬。她的床空荡荡的。外婆捶胸顿足地哭,几个人搀着她,否则她会晕倒的。“大啊,你咋走得这么快啊,你老咋不见俺最后一面啊!你咋给俺留下憾事啊!”
妈妈跪在老太的床边哭:“姥啊,姥啊,你给俺带大,俺还没来得及孝顺你啊,俺可怜的姥啊,你没享着啥福啊!”爸爸在旁边搀扶着她。
我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觉得母亲对她外婆的感情好像比对她母亲的感情更亲近些。她和她母亲好像脾气不对。
天地下的母女似乎很亲,但似乎都有些脾气不对。外婆和老太,母亲和外婆,我和母亲。为什么世界上最亲的女人之间都有那么一点不和谐呢!
记得几年前,老太住我们家时,她特别疼爱哥哥。哥哥简直是她手心里的宝,捧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哥哥对她也是喜欢得很。每次老太回家,必须乘哥哥出去玩或则上学去了,否则老太是走不了的。他紧紧地拽着老太不让走,任谁咋样说都无济于事。本来老太也舍不得他,他是老太亲生的后辈长重孙。虽然她有一群孙子孙女,但都没有血缘关系,奇怪老太爱他们也如亲生。
一天下午老太被舅姥爷接回家了。哥哥放学回来,看到老太的床是空的,不见了老太的人,他追着外婆问:“姥奶,老太上哪啦?”
外婆怕他急,开始吞吞吐吐地不想说。哥哥又问我,我怕他就说了实话:“舅姥爷接她回家啦!”
我的话刚一落地,不得了啦,山洪突然爆发,哥哥哇地一声哭啦。
他撒泼打滚,又哭又闹。他就像一个皮球在地上滚来滚去。他的脚来回蹭地,间或又作为锤子捶地。他的气仿佛都撒在脚上,鞋很快蹬掉,他继续地蹬地,直到脚磨掉一块皮。期间外婆上去拽他起来,他像疯了一样推外婆,外婆被他推得踉踉跄跄。我吓得躲在门各拉里,抖得浑身筛糠。
外婆劝他说:“快起来吧,过几天就去接老太。”
那天,天气很好,老太在门口晒太阳。她眯着眼,很享受的样子。她的拐棍随意地放在门口。外婆在廊檐做针线,间或和南来北往的人打招呼。“老吕大姐,又做啥样俏巴的鞋啦?霍来也给俺们做一双不呢?”
“中,俺抽空给你做!”
我从外边疯玩跑回来,旋风一般冲进屋。跑到门口被老太放在门槛上的拐棍拌倒了。只听重重一声,随着我身体的狗啃泥,我的门牙彻底飞离身体。
老太这时已挪到屋里,坐在床边。否则我不知道是否会撞着她。
我哇哇地哭起来,老太无动于衷,嘴里嘀咕道:“一个小女子疯得像啥。”
外婆听到我的哭声,急急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她看到我掉在地上的门牙,又看到我满嘴的血,那个揪心啊!仿佛一把刀子正剜她的肉。她扶起我,处理我的伤口后,仍然把我抱在怀里哄我。她看到是老太的拐棍惹得祸,一一下发起火来。:“俺大,俺也不是雪(说)你的,你太重男轻女啦。你对俺的玉毛从没当回事。俺小时候,你对俺轻视,俺这亲闺女在你心里不如你的继子。这你又对俺的玉毛这样,俺可不愿你的意!”
“瞧瞧你,每天把一个小女子惯成啥样啦。她长大还不得找婆家,是人家人啊!”
我听到老太说我,又哇哇地哭起来。
“姥奶的心,姥奶的肉,姥奶的宝贝疙瘩子,别哭啦。别听你老太胡雪(说),她老糊涂啦!”
不几天老太就回家啦。哥哥的哭闹就是这次。
外婆带着爸妈和我们兄弟姊们四个还有舅姥爷的四个孩子,我们一行十几人去给老太上坟。
放炮, 烧纸。烧花轿和纸扎的人。大家跪着哭。忽然谁笑了一声,接着孩子们都笑啦。连外婆、妈妈也停止了哭。原来是舅姥爷的二儿子,比我大三岁的二表舅。
回来后,大家还议论着这件事。后来有人解释说,是老太看到这些她的孙男嫡女,高兴呢!老太在那边一定很满意的。因为给她烧了纸做的花骄、丫环、仆人。她在那边没有病痛享福呢!
润子舅这次看到竹子小姨了。那天逢集,竹子小姨,背着一兜糍粑,手里还牵个三四岁的孩子。她走到俺家门口,照例进来,送一些糍粑给俺们。
雪白的糍粑切得方方正正,两个扑克牌那么大。外婆看到那个孩子对竹子小姨说:“把小花子放在这里吧。你中午也在这吃饭。”
竹子小姨走后,外婆拿出一双红灯芯条绒布鞋,鞋头还秀着两朵栩栩如生的粉色荷花。我一看这双鞋很熟悉,这段时间外婆做的就是它。
我看着这双好看的鞋,抢过来抚摸着说:“姥奶,给俺做的鞋吗?这么俏巴!”
“哪啊,这是给小花子做的。你多大啦,这鞋你能穿上吗?”外婆脱去花子脚上烂个大洞的鞋,给花子换上新鞋。
“唉,你竹子姨不容易啊!她妈改嫁后,又一窝孩子,没时间帮衬她啊!”
这时赶集回来的润子舅看到有个小孩,好奇地说,“大姑,这谁啊?邻居小孩吗?”
外婆看到润子舅忽然联想到什么,就嗯嗯地搪塞着。
“是竹子小姨的孩子。”我的话刚说完,润子舅愣了一下,便走过来抱起孩子。孩子怕生,嘴一咧想哭。外婆赶紧过来哄她,又拿出桃酥和糖丁子让她吃。
“玉毛唉,你带花子玩啊。姥奶去街上买只鸡子,俺们今中午斗鸡,中不?”
“太俏巴啦。要斗鸡喽!”我高兴地跳起来。流着青鼻涕的小花子也笑啦。
不知什么时候,润子舅出去了。最近我心里产生一个奇怪的情绪,我放学回来看到润子舅很开心。如果看不到他会很失落。我对他有种天生的依恋情绪。我想可能是因为血缘关系的缘故吧。他的父亲是外婆的亲表弟,也就是他的爷爷是老太的亲哥,这么一传下来我们的血缘是有的。
润子舅是否发现我对他特别的感情呢。上个星期六下午,表妹戴红回来。戴红比我活泼,润子舅也很喜欢她。
星期天上午,我们一起打扑克,下跳棋,听润子舅讲故事。由于时间久远的原因,润子舅讲的故事我已忘记,但是他讲的一个笑话,已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扎根,长成参天大树。他说,一个人脚疼,找医生看病。穿着白大褂的女大夫,看看端坐在自己面前神情紧张的男子,说,“叫妈妈”。男子疑惑地看看女大夫,以为自己没听清呢。女大夫又说一声,“叫妈妈”,这会儿男子听清楚了。他想,怎么,这位医生是自己的妈妈吗?难道自己的身世出问题了吗?自己是抱养的吗?女大夫看男子神情恍惚,用普通话说了声,“脚麻吗?”男子在心里庆幸,幸亏没喊啊!
 听完故事,然后我下河洗衣服,喊戴红一阵,她不去。我就气鼓鼓一个人去了。我端着一盆洗净的衣服回来,外婆这时在门口看到我,远远地走过来接过搪瓷洗衣盆。她走到门口两个梧桐树上拴的绿色的尼龙绳跟前。外婆转回身进屋拿个湿毛巾出来,先把绳子抹干净,然后再晾衣服。
我进屋见润子舅和戴红正有说有笑的,他们刚下完军棋。润子舅故意让着戴红,戴红赢了,所以咯咯地笑着。
我的内心翻腾着一股从来没有的滋味。这种滋味像膨胀的气体发出酸酸的味道,把我的眼泪逼了出来。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后边,撅着嘴,不说话。润子舅忽然发现了我,急急地跑过来。他从兜里掏出洁白的手帕给我擦泪:“怎么啦,小玉?”
他拉着我的手:“走,舅给你讲故事。我还有很多故事呢!”
“叔,你还有很多故事啊,俺爱听。”戴红拍着手,拽着润子舅的胳膊:“叔,快过来啊!”我别了她一眼。润子舅挣脱戴红的手,讨好地看着我,低头扶着我的肩膀一起走进堂屋。
下午戴红就搭车回县城了。外婆,润子舅和我把她送到客车上,看到她的小手向我们不舍地招着,我就后悔了对她的怨气。那年我十一岁,她九岁。
润子舅回来时带来一套洋气的小孩衣服。他把小花子的旧得打着补丁的衣服脱掉,换上这套漂亮的衣服。小花子立马就像画上的孩子啦。
作者简介


木依岸,女,原名程煜,中学高级教师,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走过那片沼泽地》,起点中文A级签约长篇小说《爱不能说出口》。近年,在报刊杂志文学网站等发表诗歌五百多首。诗歌散见《作家文摘》《中国校园文学》《椰城》文学、《奔流》《郑州日报》、广州《诗词》报等。第二届中国网络诗人高研班学员,中诗网第三届签约作家。2017年3月20日,自学绘画。画作被多次录用登杂志封面、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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