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晋诺奖得主韩江小说:失语者(下)
文化
2024-10-18 09:55
北京
一只鸟刚刚飞进楼里,是一只比小孩的拳头小一些的大山雀。刚进来还找不到出去的路,着急地叫着,把头撞向水泥墙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栏杆上。刚进楼门的女人无声息地停下来。她看到鸟第三次把头撞在墙上,于是转过身来。她把原本只打开一侧的玻璃玄关门的另一侧也打开。在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她说:为把鸟赶到外面,女人用提包拍打墙壁。显然,鸟把它当作一种威胁。它瞬间飞到通往地下楼梯的黑暗中,躲在栏杆下面一动也不动。她向后退了两步,鸟仿佛放松警惕了一样,接着就听到了哔哔的纤细声音。她又向前走一步,声音就停止了。她看向打开的大门外面。枝干斑白的夏季树木笼罩在傍晚的霞光中。打开雾灯的出租车停在玻璃门前。身穿没有花纹的纯白棉衬衫和深灰色棉裤子的男人从出租车上下来。为了不被昏暗的台阶绊倒,一下出租车他就打开了手电。走进开亮灯的楼里,他关掉手电,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向她。犹豫了一下,他轻声问道。男人倾斜上半身,向女人俯视的楼梯栏杆下的黑色生命体看去。在黑暗中,那个东西稍微动了动。他打开手电筒照着看,是老鼠吗,还是小猫?他看不清具体的形态。男人清楚地听到女人紧张的呼吸声。他意识到这是第一次从女人那里听到什么声音。女人把头发紧紧扎在后面,捋到耳后的碎发随着她深深地吸气和呼气晃动着。男人突然想好好看看,但因为照明不够亮,除非用手电筒照在女人脸上,否则看不清她的表情。正当他想着是不是再用手语和她对话时,女人的呼吸变远了。黑色的半袖罩衫和黑色的裤子,苍白的脸和脖子、手臂渐渐远去。低跟皮鞋发出的嗒嗒声像句子中的标点符号一样,在石阶上响起。男人静静站在原地,听那声音一刻不停地直到三层走廊上。没有任何语言、没有尽头远去的那脚步声似乎刺激了他情感的某个部分,他开始思考自己什么时候还经历过这样相似的复杂情感。男人刚迈开脚步想跟着走上去的瞬间,听到哔哔的叫声。他猛地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台阶下面,像死了一般黑漆漆躺着的物体正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从地下跑上来。他一打开手电筒照着看,那物体又像死了一样蜷缩起身体。这时他才猜到那可能是一只鸟。他的声音回响在走廊里。他转过头看着大门外的树木,暮光快速深沉,树木的轮廓几乎都是黑色的了。犹豫了一下,他打开书包,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把书卷起,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打着手电照明,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他打算最多只往下走三级台阶。鸟还是一动也不动。他打算用卷起来的书敲打鸟在的那一边,低下身子的瞬间,伴随着一道“哔哔”刺耳的声音,鸟猛地飞了起来。他想避开朝着脸直飞过来的鸟,结果脚踩空了楼梯。手电掉了。鸟向着墙和栏杆用力撞头,然后再次朝他飞去。他的眼镜掉在地上,耳边的扑棱声让他用手臂抱住头不停摆动。两次,三次,镜片被踩碎了,被他的鞋踢到的眼镜滚到楼梯下。鸟用尽全力挥动着翅膀向玻璃门飞去,头撞在水泥墙上、铁质信箱上。他坐在黑暗的台阶上。所有的一切都漆黑模糊。他用颤抖的手摸索台阶找眼镜。在无法感知距离的深处,手电筒灰蒙蒙地散发着光晕。他把腕表紧贴在眼前,仔细注视淡绿色的夜光指针。看不清楚。也许是八点十五分左右。七月的最后一周,夏季休假高峰前的星期四。星期五的课已经取消,在补习班办公室值班的打工生只是打开教室的门,早早就回老家去了。上班族中年男人已经提前告诉他今天请假。那么三层的教室里就只有那个女人、研究生和哲学系学生了。那个女人是没法帮他的人,剩下两个人的性格会聊着这样那样的闲话,有耐心地等待老师三十多分钟。他开始用双手摸索台阶。摸完整个台阶后,他坐着挪向下一层台阶。万幸在不远的地方摸到了背包。他打开拉链,翻动摸索了一阵,才知道自己没有带手机来。下午,时隔一个月收到一封来自德国的信,他把信放在书桌上,思绪沉浸了一会儿,就错过了离开家的时间。急慌慌地刮胡子,走出家门,忘记把手机带上了。为了不让背包再掉落,他把包斜背好,又开始摸索台阶。但只能摸到土和灰尘,还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硬硬的小块。偶尔摸到一两片尖锐的金属碎片,他会仔细在周边摸索,但无法确认那是不是眼镜的玻璃。他用双手和臀部撑着,朝像在深海中广阔散开的光的中心走去。首先要把手电筒拿到手里。用手掌依次扫过阶梯的他吐出呻吟声。是眼镜,眼镜完全碎了。他感觉到从右手指尖流出血的尖锐但温暖的感觉,紧紧咬住下嘴唇内侧。眼镜框弯曲,两侧镜片破碎,没有受伤的左手摸来摸去,仔细感受。不知道是早早从大门飞出去了,还是终于撞破头死了,也听不到那只鸟的声音。如果那两名男学生在这么安静的晚上聊天,尤其是研究生那洪亮的声音,他会不会在这里依稀听到呢?如果他们今天没有来,三楼教室里的人就只有那个女人了。想到沉默地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的那个女人的瞬间,他紧紧闭上了眼睛。只是远处散发的光消失了而已,但和睁开眼睛时几乎一样的黑暗让他的眼睑里面晃动。终于,他睁开眼睛。为更接近发散的光,他再次用左手摸索台阶。瞬间,他听到了从上面的走廊传来的皮鞋声。他不再试图用手捡起碎掉的眼镜,开始用双手和两个膝盖摸索向上爬去。很明显,是刚才听到过的女人的皮鞋声。他用拳头敲打铁栏杆,用沉甸甸的包连续敲打。哪怕是听不到的人,也许也可以感受到振动。即使觉得没有用,他还是出声呼叫。终于,皮鞋声开始向地下台阶来了。黑暗中的黑暗,他无法识别移动着的黑暗,只能感觉到脚步声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人的呼吸,感觉那个人的气息正在靠近。他睁开眼睛,抬头看向声音来的方向。“得叫一辆出租车,在眼镜店关门之前。”“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一阵淡淡的苹果香肥皂的气味扑鼻而来。冰冷而灵活的双手伸到他的两个腋下。依着手的力量,他站起来。他想用双脚稳稳地踩在看不见的地面上。依靠看不见的人的手臂,他一步一步踩着台阶向上。每当他的脚踩空时,紧贴着他身体的手臂就会用力扶住他。黑暗的亮度变得不同。他察觉出已经走完楼梯,越来越靠近亮着灯的大门了。能看到模模糊糊的黑色物体的轮廓。然后他看到也许是邮箱的灰色和白色的墙面,可能是大门外压倒性的黑暗。女人的一只手臂撑着他的背部,另一只手臂抬着他的胳膊肘。他感到一阵湿润的冷风。他们站在敞开的玻璃门前。他大致能看出女人模糊的面孔和手臂。他把流血的手随意在衬衫上擦了擦。一直握在手里的,已经破烂扭曲的眼镜掉在脚边。难道,下面一直出现的红色斑点是他的血吗?他想弯腰捡起眼镜,但手握不住。他用舌尖湿润着干涸的嘴唇,对女人说:“我的包里有钱包,够打出租车。开到商业街应该可以找到眼镜店。我需要配眼镜。”
每当人行道上出现一个凹陷的地方时,她就会拽他的胳膊作为信号。她能感觉到每当一只脚朝空中迈开时,他都会不安。终于走出黑暗的小巷,她站在双车道的人行横道前环顾四周。要找药店。对面路边的药店关着卷帘门。这是一条出租车不经常驶过的冷清街道。过了上下班时间,市内公交车的发车间隔就会变长。像每次自己的孩子突然生病时一样,她冷静而迅速地确定了要做的事的顺序。他右手的伤口很深,还沾染了土和灰尘。为了止血,她用手帕把他的手腕绑起来,但已经有一半的手帕被血浸湿了。担心伤口里也许扎进小玻璃碎片,她不能直接止血,或擦掉血迹。她看着他的脸。晃动着的他的视线落在沥青马路的黑暗处,没有戴眼镜的他的脸看起来有些陌生。比想象中更大的眼睛,努力掩藏恐惧和慌张的表情。她握紧他没有受伤的左手。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食指指尖在他的手掌上一笔一画地写:先—去—医—院。
“你能帮我打开书桌上的电灯吗?不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而是书桌上的白炽灯。太亮的话反而很难看清楚。”她脱掉皮鞋,走向房间里面。这是一个简朴的单间公寓。用有很多木材棕眼的杉木制成的书桌和三尺长的书架旁边,放着用深蓝色床罩包裹的铁制单人床。洗手池上的架子上摆放着朴素的马克杯、饭勺和小盘子。旁边放着一台细长低矮的小冰箱。她一直走到上面堆着五六本书的桌子旁,打开放大镜旁的浅褐色台灯。在她往门口走的时间里,他伸手摸索墙壁,关了她刚才打开的荧光灯开关。当下面的开关开启,厨房餐桌上的白色白炽灯亮了。她把放在鞋柜旁的他的包拎起来,本想移个位置,又放了回去。湿润闷热的酷暑到深夜也难以消退,她的黑色罩衫现在有些湿漉漉的。扎起来又松开,乱七八糟地垂在肩膀上的头发也被汗水浸湿。他白衬衫的背部也完全湿透了。胸前稀疏的血迹已经干涸。绑着绷带的右手垂下来。两人的手臂和脸都被汗水浸湿。她走向那个稍微蜷缩便可以躺上去的木质长椅。没有坐下,而是把自己的包放在了上面。她依靠长椅站着,看着他四处摸索,没有摔倒一直走到床边坐下。刚才在出租车上,他也是那样自然地指着路。十字路口后,在第一个出现的路口左拐。看到Buytheway便利店后的第一个房子。出租车刚停下,他低声问她:“这里是Buytheway后面的第一个房子吧?”她没有回答,而是短暂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臂又马上松开。像现在这样离得远远地坐着,他好像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他有些尴尬地坐在床上,呆呆地看向她在的方向,然后用没缠绷带的左手指着餐桌旁边的冰箱。他从床上站起来,走向冰箱。用左手打开冰箱门,摸索着最上面的一层,拿出两小瓶纯净水,夹在右边腋下。她想帮他,准备走过去。他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走向她。用左手拿出腋下的纯净水递给她,她站着接过水瓶。“我有一个妹妹,她是个绝对不会称赞哥哥的人,但她说我泡的冰咖啡很好喝。她现在在德国,在合唱团里唱歌,是女高音中资历最久的。”一人拿着一瓶水,他坐在床边,她坐在长椅上。她俯视铺着木板花纹的仿油地毡地面和上面垂下的家具影子,然后视线转向贴着米色壁纸的天花板,两个巨大的黑影浮在上面。她突然意识到,从刚才开始窗外就传来草虫的声音。这声音与通往她家的高速路旁的小路上听到的声音相似,没有的只是数千个冰刀般的汽车轰鸣声。“刚才,在医院的时候,我这样一个人说话也没觉得怎么样……他对着空中短暂地伸了一下左手,然后又放在膝盖上。试图在不明确的虚空中对上眼睛的焦点,他的眉间深深地皱成一个“川”字。四岁,不,大概只有三岁的孩子哭到快晕厥过去。远处有人一直发出奇怪的高喊声。她想起自己亲眼见过的那个人。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被烧伤了,她说是在蒸膝盖的时候,医疗器具突然爆炸造成的。哭到岔气的三岁孩子一节拇指被切断。护士接过年轻妈妈用毛巾包好的一节拇指说:“我给您包在冰袋里,请您去大医院吧。我们医院没有能做缝合手术的医生。”背着晕厥过去的孩子的年轻妈妈眼睛里不自觉流出眼泪,只是一个劲点头:“我知道了,请快点,请快点准备。”在这紧急对话的同时,医院入口处的诊疗室中,一名中年女性一边洗胃一边哭喊着:“呃啊,呃啊!”喉咙上插着软管,所以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还很年轻的医生用粗鄙的非敬语训斥着那个女人:“所以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打开水瓶的盖子,喝了一口水。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口。她听着似断未断的草虫声从窗户外传进来。“补习班不知道我眼睛的情况有这么差。因为没有特意告知的必要,所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所以……”他停了下来。她眺望着漆黑的窗外的电线杆。密密麻麻的黑色电线隐藏着高压电流,固守沉默。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应该是想这样说。他应该很快明白过来,这对她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拜托。“到现在为止,只要戴上眼镜还差不多可以生活。……问题是以后。”她感觉到他的沉默和草虫的叫声奇妙地形成某种节拍。哔噜噜,哔噜,像匆忙拨响的高音弦一样敏感的声音迟迟地覆盖上他的声音。沉默再次突然来袭,这一次拨响高音弦的敏感声音率先响了起来。“第一次知道我的眼睛总有一天会非常不好的时候,我问过母亲,那时候是不是会非常黑暗。……其实,这个问题应该问我的父亲才对。因为视力不好的是父亲和祖父、曾祖父这一边。但父亲是个冷漠的人,而母亲是对任何问题都会尽量详细回答的人。”她屏住呼吸,一会儿又慢慢吐出来。因为想起了自己母亲最后的面庞。在最后的十三个小时里,母亲的眼睛和嘴半张开着呼吸。十几年前移民到阿根廷的哥哥夫妇俩正经由洛杉矶横跨太平洋往回赶。她不停歇地在母亲耳边低语。临终关怀医院建议即使意识不清楚,听觉也还在,不管什么都和她说说吧。她没有选择要讲哪种类型的话题的余地。儿时一家四口在盛夏玩水。铺了很薄的水泥的韩屋院子。从软管中涌出的透明的水柱。迅速地用水桶接水的父亲和哥哥。从发尖到脚趾都被淋得湿透而叫着跳来跳去的七岁的她。突然像年轻了二十岁一般,像假小子一样咯咯大笑着用水瓢向丈夫和孩子们泼水的母亲。她用湿巾润了润母亲黑色的嘴唇,举起水瓶倒在自己干瘪的嘴唇上,她继续低语。一想到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时,她就会更快地说。终于,在她沉默的时候那件事发生了。如鸟一般的某种东西突然离开肉体,那具躯体再也不是她的母亲了。“妈妈,你去哪里了?”她都来不及想到为母亲合上双眼,只是呆呆地张开嘴唇问。“不是那样的。有明亮也有黑暗,只是会变得非常模糊而已。”因为闭上右边的眼睛,那时已经非常不好的左眼看所有的一切就都是模糊的。她在抽屉里找到不透明的塑料袋,马上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嗯,这是沙发,这是书桌。那是白色,这个是橘黄色。这样走路的话也不会摔倒。”母亲从正兴奋好奇的妹妹手中夺下塑料袋,严肃地盯着她。他举起水瓶,喝了一大口。她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种柔和的宽容。回想亲人之间的记忆是幸福的。昏暗而坚硬的他的面庞变得柔软,隐隐约约明亮了起来。“我母亲是个很凶的人。无论是谁,她从来不容忍拿我的视力开玩笑。但那时妹妹是真的觉得很幸运。父亲近在眼前的未来和哥哥遥远的未来,她刚刚明白那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但母亲太过严肃,以她无声无息地听着他的话。她马上明白,他的脸上有某种像鸟一样的东西,那温暖的感觉让她立刻感到痛苦。右手缠着绷带,左手拿着喝了一半的水瓶的他突然不安地问。他伸直手臂,把水瓶放到床旁边的书桌上。“……你是不是要走了?你家里人是不是该担心你了?”她的脸色短暂地暗了下来。因为她想起了儿时和亲戚们玩的捉迷藏游戏。那是在父亲故乡集姓村小叔的家中。她的眼睛被毛巾遮住,堂兄妹们躲起来。她朝着好像能听到又摸不准动静的方向伸开手,听到忍不住笑出来的声音。就那样在空中摸索了好一阵,她突然感到一阵凉意,就那样站在原地不动。自己解开遮住眼睛的毛巾,猛地打开大门,在房间里四处看看,她才发现大家都已经到门外去了。他脸上的光暗了。温暖的鸟蜷缩着呼吸。犹豫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和膝盖,发出一点动静。把拿在手里的水瓶放到椅子上。在开始下一个话题前,他有些犹豫。视线固定在看不见的她的脸的方向。“……离开在德国的母亲和妹妹,来首尔的时候,我只买了单程机票。虽然也短暂地想过要不要买不确定回程日期的往返机票,但不知为什么我不想那么做。”他稍微伸出舌头润了下嘴唇。一句和一句之间有很长的间隔。像在昏暗的地方写字,为了不让下一行和上一行重叠,尽量留出宽间隔一样。飞机向东,一直向东……乘着偏西风飞上天空。每次看向窗外时,都像坐在巨大的箭上飞起来一样。不是向靶心飞去,而是用尽全力飞向靶子之外。“……乘客中的一半是德国人,剩下的一半几乎都是韩国人。唯一的一个韩国女乘务员用韩语问我,请问您想喝哪种饮料?我笑了。因为在那架飞机上,现在我终于成了一个不起眼的人。”“……最开始在法兰克福以外国人的身份生活时,母亲总是忧心忡忡。因为我们是外国人,而且还是在人群中非常显眼的东方人,所以更不能出现失误,这是母亲的强迫观念。每次周末外出,她常因为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和父亲争吵。”不是,就这么把车开出去,出口没有缴费处怎么办?因为太远了啊,二楼那里肯定有缴费处。回去先结账再走……你听我说,我们不是外国人嘛!他们会认为我们是故意不付钱的。不是,就是说万一出口没有缴费处的话……这非常严重。为什么非要冒险?他的嘴角露出苦涩的微笑。“父亲总是非常坚定地回答没关系、不要担心,这种态度让母亲的忧心忡忡显得十分夸张,但过去之后才知道,母亲的话是对的。因为看不见的不正当待遇确实时不时就会有。在我和妹妹上学的学校里,和父亲做生意的德国企业和行政机关里,那种只能被称为人种差别视线的,藏着像冰一般寒冷彻骨的嫌恶与蔑视的目光,我无法忘记。”每当他的沉默变长时,她都会稍稍移动身体发出声响。用手无意义地摸木质椅子的扶手,把头发往上捋一捋,然后再静止不动。“……母亲总是筋疲力尽。为了代替父亲维持生计,搬家到美因茨,开了一家卖亚洲食材的小店后,家中就再难看到她的笑容。母亲总挂在嘴上几句话: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该死的国家和完全不认识的人对上眼都要微笑。现在真想再也不用笑着过日子,想随心所欲地生活。在家里我也不想笑。我不笑不是生气的意思,你们不要误会。”她偶尔轻微移动身体时,投射在天花板上的影子会大好几倍地移动。她的头和手哪怕只有一丝颤抖,影子都会像跳舞般晃动。“青春期的时候,对我来说最难的也是微笑。要演出快活、充满自信的态度,需要永远都准备好微笑和打招呼,对我来说很辛苦。有感觉笑和打招呼像某种劳动一样的时候,也有些日子好像一瞬间都无法忍受人们形式化的笑容。那种时候,我会甘愿被他们揣测为擅长巫术的东方不良之徒,低低地压下帽子,把拳头深藏在口袋里,摆出我能做出的最冷漠的表情来。”挤满天花板的两人膨大的影子突然再也没有移动。无声息地,紧紧守着一条黑色的警戒线分隔开来。“……终于飞机降落在仁川机场,我带着漫长的时间里已经熟练到如我自己本身露出的微笑走出飞机。每当和谁身体靠近的时候,我都想用德语说‘不好意思’,和谁对视时都下意识地露出微笑。在走出入境口的瞬间我明白了。在穿过被家人和朋友们迎接的拥挤的韩国人中间……我明白了,现在我终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现在我又安全地回到了不需要向不认识的人微笑或打招呼的文化中。“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实在那个时候,为何那样让我感觉到刻骨的孤独。”她感到窗外的草虫叫声像针一样刺破这个房间里的寂静。在如织布机里紧绷的布一般的寂静上,扎出无数小小的洞。影子依然一动不动。她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响。他的脸像冻住一样苍白。*“……这样说着突然想起到德国的第一年冬天,除了父亲之外的三个人一起坐火车去意大利旅行的事。”他的独白逐渐变快,像在黑暗中急忙书写而一塌糊涂的文章一样。一行重叠一行,墨水覆盖墨水,记忆上叠满记忆。“关于意大利的其他东西都记不太清楚了,艺术品、教堂、食物。只有那里,罗马地下墓穴让我难以忘记。”“……听说那里是亡者们的城市。每当路走到尽头,都会出现三岔路。听说还有迷路后饿死在这里的游客,那时感觉确实会发生。”石室的墙面上全是大大小小抽屉模样的坟墓,当地旅行社的韩国女导游问我们:“就在大家眼前,棺材中大家看到的尘土,经过分析有钙和磷的成分。经过数千年的时间,人类的骨头会腐烂,成为这样的尘土。”她将脸转向窗外。黑暗中电线仍像乱麻缠绕在一起。高压电流中流淌着人声、影像、无数闪烁的铅字,泰然自若地沉浸在寂静之中。“……我快要吐出来了。因为我很害怕看到尘土。仿佛那些尘土将要掩埋我的身体。“但我没法逃跑。太黑暗了。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三岔路不断出现在前面。”在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她低语。几个月前,她曾接连几日间隔一两个小时就呕吐。那是在庭审败诉失去孩子之后。时隔一周她带孩子回家时,勉强给孩子做了他喜欢的蛋包饭后,她整晚只吃了卷心菜。放入破壁机中打碎吃,或用蒸锅蒸了吃。除此之外,她的身体没有可以承受的食物。孩子说:“这样下去妈妈要变成兔子了。全身都会变成绿色。”她和孩子一起笑了笑,然后再次走进卫生间呕吐。漱过被胃酸侵占的口腔,她开玩笑地问孩子:“那为什么兔子没有变成绿色的呢?兔子也只吃草啊。”孩子回答说:“那是因为,兔子还吃萝卜。”忍着吐意,她笑了。……这样一个人说这么久的话,很奇怪会想起那个时候。在数千具肉体的骨头都完全腐烂的巨大墓穴中,拥有温暖身体的我们聚在那里。墨水覆盖着墨水,记忆上叠满记忆,血迹上蒙着血迹。从容之上压着从容,微笑上压着微笑。他咬紧牙关摸着什么。在触摸到的地方不断摸索,就像她摸索沉默的冰块时那样。一层冰融化后出现三岔路,再一层冰之下又有三岔路,在更厚的冰下面还是分开的路……就这样无穷无尽地一直分岔。“……有一次,我真的好几天都没有醒过来。有人用木棍打了我的头。不是无赖,是一个很熟悉的人。她的视线落在他从眼角到嘴角的一条淡淡的线上。夜足够深,她知道一直似断未断的草虫声现在要停下了。只有那漆黑可以像鬼一样来去自如,穿梭在昏暗的房子因抵不过酷暑而打开的无数个窗户和密密麻“我完全失去了意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那是间三人室,旁边的床位正好都空着。看着昏暗的窗外,我在想,从现在开始是会变得明亮,还是会永远走进深夜呢。”那个瞬间,她突然想起一个很久之前记忆的单词,但只有一半,她试图找回这个记忆。很久以前,太阳下山后和太阳升起前的昏暗用一个“呼”开头的汉字词来表达。这个词的含义是,因为无法认出从远处走来的人,所以要大声发问来的人是谁。和西方用“狗和狼的时间”的表达有相似的渊源,一个以“呼”开头的词,却始终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单词在比喉咙更深的地方翻来覆去。那时,正好走进病房的妹妹和母亲看到我发出了惊叹声。已经忙碌了一天的实习生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向我说明情况。她小时候有次白天睡了很久起来,跪步向门爬去。那是通向韩式厨房的门。用臀部沿着台阶下到厨房的地板,看到母亲坐在石油炉子前煮霜后黄豆的样子。睡意还未完全退去,她问妈妈,现在是明天了吗?母亲大笑。过去老旧厨房的角落里藏着的黑暗都是夜晚,比凌晨更坚硬、更深沉,可以持续很久。她无意识中也感觉到了这些,所以问是不是“明天”。“医生说我已经昏迷三天了。外伤并不严重,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没有做任何梦,睡得那么深,那时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像水在干燥的木板上浸开一样安静,他整个脸上露出了笑容。从某个瞬间开始,他好像忘记自己在和别人说话,像和不在场的什么人说话一样。那时并不是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而是从梦中醒来,世界合上了。感到一阵疲惫,她长长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现在她并没有真的感觉自己在这个地方。再次闭上眼睛,意识猛然要从真实中被推出去。也许睁开眼睛时,她房间客厅的天花板会占据整个视野。也许她会像平时那样,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几个小时前,在没有人的教室里等待开始上课的三十多分钟里,她感到相似的混乱。总是先到教室等学生来的希腊语讲师不知为何没有进教室。喜欢坐在柱子后面的中年男人,靠着黑暗的墙壁、从牙齿缝中挤出单词的大块头研究生和经常眨着充满好奇心的眼睛、满脸青春痘哲学系学生都没有来。黑板、讲台和书桌上全都空荡荡的。两台电风扇像相互不想理对方一样斜斜地朝着相反的墙面静止。学生们曾站着或坐着、相互说话或各自用手机和谁打电话的座位,现在空空荡荡,变成奇怪的痛觉进入她的眼睛。她紧紧闭上眼睛。她的时间和其他所有人的时间好像错位了一样。如岩石的断层一般尖锐地错开,她的时间似乎再也不能和他们的时间重叠了。在茫然地听到远远的车辆发动机声音的一瞬间,她把课本、笔记本和布笔筒扔进提包。没有关寂静的教室里的灯,只有她的皮鞋发出尤其响亮的声音,走向黑暗的走廊。像因湿气而变得湿润的音响中发出的声音一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变形了。那音色是希腊语讲师的音色吗?她闭着眼睛在心中怀疑。是几个月的时间里在那寂寞的教室中听到的他的音色吗?是这样柔弱地颤抖着的声音吗?她好不容易抬起沉重的眼皮,像还在梦里一样,想起落日下的老房子前的胡同。她正打算和年轻的母亲一起去附近的外婆家。到市场买点儿橘子吧,她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原本因为无法拉上外套拉链而手足无措的她,在那一瞬间眼前突然浮现出橘黄色柑橘。那不是真正的橘子,虽然不是真的在看,但看起来那么清晰,这让她非常惊讶。她马上换了想的东西,想到树也是一样。就像魔术一样,她眼中的风景本应该只有昏暗的胡同和一望无际的水泥墙,但她确实正在看着树。刚学会不久的文字的形状在那里重叠。“树木。”她发出声音念叨,然后一个人笑了。“树木。树木。”她睁眼看着他的面庞,看到了过去的伤疤和刚刚随意用手揉搓沾染上的新灰尘。她再次闭上眼睛。刚才看到的他少年般的面孔原原本本地,像儿时的魔术一般浮现在她眼前。“如果不冒犯的话,我有想问你的问题。真的,请你不要误会……”“就是,你是从一开始就……从一开始就不会说话吗?”天花板上贴着没有花纹的米色墙纸,书桌上的书一动不动。草虫的叫声停止了。黑暗的房间中打破寂静的只有非常遥远的汽车发动机声音。风从开着的窗中吹进来,是像湿毛巾一样湿润的风。她想用凉毛巾擦洗自己被汗浸透后黏黏糊糊的脸,想擦掉他脸上新生出来的污渍。她直直地看着他在空中摸索的眼神和紧张的嘴唇,深夜里开始长出青色胡须的下巴和脸颊的轮廓。就像形成他脸部的线条和点中隐藏着需要解读的符号或象形文字一样,就像相信只要用简洁的线条描画他的脸庞就能露出几句安静的话一样。高中二年级的早春,她曾以《象形文字》为题目写过几首诗。她写着,希望字里行间能透出朴素的幽默。小写字母“a”是头和肩膀向前倾的疲惫之人;汉字“光”是根部向地下伸展,地上绽放光芒的灌木。呜呜呐喊的声音是窗框上并排凝结的水滴同时滚落的形态,是睫毛下溢出的眼泪的滚动。那是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的,明朗、安静、纯真的诗。但随着时间流逝,她写出来的诗不再是那样的诗了。渐渐地,她的语言似断未断般颤抖,最终断成一块块,或像掉出的一块肉一样碾碎、腐烂。放松间她低头看自己的左手手腕。在被汗水浸透变得潮湿的黑红色头绳下面,很久前的伤疤也变得柔软湿润。不会记起来。如果要记得的话,如果一定要记得的话,不会感觉到任何感情。终于没有任何感情地,像想起只有很远的情分的他人一样,她想起那天的自己。“疯了啊。”黑暗中的人对刚恢复意识的她说:“竟然这么长时间把孩子给一个疯女人抚养。”从三寸舌和喉咙中说出的话、随便的话、湿滑刺骨的话、有铁的味道的话填满她的嘴。在这些话语像破碎的剃须刀片般哗啦啦倾泻之前,她先刺向要倾吐话语的自己。她摸着自己的嘴唇,像触摸磨损的锯齿的一部分。仿佛回想很久前退化的器官一样,在脑海中摸索话语颤抖、涌出的路径。她知道,自己失去语言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某种特定的经历。通过数不清的舌头和笔,在数千年间变得松散的语言。她用自己的舌头和笔,在一生中将它变得宽松柔软的语言。每当想要开启一个句子,衰老的心脏都会感觉到。皱巴巴的、干瘪的、面无表情的心脏。越是这样就越用力地抓住单词。一时间手心松了,钝的碎片落在脚上。紧绷的齿轮停止转动。被持续磨损的位置像一块肉,像勺子舀出来的豆腐一样,凹陷下去。明媚的春日,在公园长椅上一层一层叠着的报纸下面发现的露宿者的尸体中;深夜的地铁上,被汗水浸透的肩膀互相触碰,看向不同方向的人们无神的眼睛里;暴雨降落的马路,一直亮着红色尾灯的汽车队伍中;数千个冰刀划破的每一天里;如此轻易就破碎的肉体中;为了遗忘这所有的一切,相互说着却总是断掉的愚蠢的玩笑中;为了不忘记这所有的一切,用力压抑的话语,在这些话语不知不觉涌起的泡沫的恶臭中。某个清晨或深夜,长久独处或身体生病后,难以置信般干净而安静的话语突然如方言一样流出,但那无法让人相信是和解的证据。如浓浓的醉意一般的疲劳让她的意识变得迟钝。她的声音像在梦中一样,从非常远的地方,断成一块块响起。虽然是刚刚我自己写的句子,但只要离开眼睛十厘米以上,就看不清了。对泰然自若地从我的舌头、牙齿和喉咙中发出的所有音韵都感觉恐惧。只要说出去了就无法收回的单词,比我懂得更多的那些单词,让我感觉恐惧。她想,现在听到的话不知道是谁说的。在极度的疲劳中,在极致黑暗且安静的这个房间里,她感到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她听不见任何话,没有窥探任何他人的内心。像在那个城市的冬天经常会出现的,从清晨的湖水推向市内的大雾,一直到傍晚都不会退去的日子。像要紧贴湿润的石壁,慢慢走过墙上的壁画被大雾笼罩、连痕迹都看不见的灰色建筑之间的夜晚。像没有人骑自行车的夜晚,看不见人的踪迹、只能听到沉重脚步声的夜晚,不管已经走了多久都好像永远无法到达冷清的家的夜晚一样。那天,血淋淋地躺在炽热沥青马路上的白狗为什么会咬她呢?她清清楚楚地听他说话,他并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她直直地看他,同样地,他也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难的事。书桌上斜斜照射的台灯的光下,他的脸蒙上一层阴影,她现在用尽全力遥望他。她看到他直起身体。他穿的衬衫上星星点点露出的血迹现在已经变成褐色,她看到他慎重地迈着脚步向她走来。她看到他其实比她还要疲惫,正艰难地一步一步不要歪斜。他勉强把疲劳推到脸后说道。弯着腰,向她的方向伸出左手。她凝视着他没有戴眼镜的眼睛,可以分清昏暗与光彩的眼睛,明晃晃地可以看到她的脸部轮廓的眼睛。她看到一双不再在空中犹豫的眼睛,独自说了很久话的人的眼睛,一次也没有得到过回答的人的眼睛。她用舌尖舔了舔下唇,张开嘴唇又紧紧闭上。她用左手托住他伸出的手,用犹豫的右手食指在他的手掌上写字。微微颤抖的笔画和点同时在两人的皮肤上划开又消失。无声亦无形,不用嘴唇也不用眼睛。颤抖和温度都即将消失,不留任何痕迹。大雨声让他睁开眼睛。很昏暗。窗户开着,得在雨刮进来之前关上窗户。他下意识地寻找眼镜,在床边的书桌上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从右手上感觉到阵阵痛意。他光脚从床上下来站立。双臂在空中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向窗边,冰冷的雨和风吹进来的方向走去。他努力分辨着昏暗的东西和更昏暗的东西。双臂向两侧、向前伸去。墙壁还很远,散热器和窗户下面的长椅也还很远。终于他的脸和手臂感觉到了湿气。长长地伸出的手触碰到水珠的粒子。他摸索着找到窗框上的铝把手,出声关上了窗户。他的手掌、手背被完全打湿。猛烈的雨声向后退了一步。他没用多久就察觉到女人并没有躺在长椅上。没有翻身的动静和温暖的呼吸的痕迹。“到首班车的时间了吗?”他出声低语。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别人干燥的声音一样。他坐在长椅上。双手摸索着椅子,女人把单被和毯子叠在一起走了。这是昨天晚上他从衣柜中拿出来的。他躺在叠好的被子上,能闻到淡淡的汗味和小孩用的沐浴肥皂的苹果香。他将双手举到空中。苍白的右手上的绷带,和没有那么苍白的左手。他首先想起左手手掌上微痒地存在过的温暖的笔画和点的触感。微微颤抖的、犹豫的手。指甲剪得过分短,没让他的皮肤感到一点疼痛的手指。慢慢露出的音节,像没有针的图钉一般的句号。慢慢明亮起来的一句话。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等待希腊语课开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时我会感觉真实地在和你进行对话。但抬起头看,你像一半,不,大概有三分之二,不,比这还要多的部分都破碎了的人一样,像从某处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哑巴事物,像残骸一样在那里。那样的你也让我害怕。克服这种恐惧向你走近,坐在近处的椅子上时,好似你也突然直起身子向我靠近了相同的距离。有的夜晚我会想起让我那么害怕的你的沉默。和充满光、摇曳着的东西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沉默。像在冰块下方敲打而僵硬的手一般的沉默。像满身疮痍的身体之上堆满雪的沉默。我担心在某个瞬间,那会变成真正的死亡。我不安地担忧着那真的会变硬,变得冰冷。他猛地向着黑暗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像认命了一般他再次闭上眼睛,看着眼皮之下的黑暗。在黑暗中,把身体托付给无法抗拒的清晨睡意,听着沁入耳朵的雨声。如果说雪是从天而降的沉默,那雨也许就是天上落下的无尽的长句。单词落在人行道的地砖上,水泥建筑物的屋顶上,漆黑的水坑里,又被弹起来。被黑色雨滴包裹着的母语文字。当进入梦乡的瞬间来临,在摇摇欲坠的梦中,他看到两个人。一个年老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白发男人像请求原谅一样,双手放在胸前,用因衰老而低沉的声音问道:年轻女人开始描述,用生动、热情和准确,极其快速地、大胆地用非敬语回答,令人震惊。“是橡树林。树根像关节一样突出于土上。外面有紧紧绑住它的藤蔓。”“枝条,乱长的枝条……像朝我们奔来一样。像把我们的身体也紧紧包裹、鞭打一样。但是……”“不要沉默这么久。不要对我隐藏丑陋或可怕的东西。是什么?现在发生什么了?”“说吧,用你的嘴唇、舌头、喉咙……现在就说。你在哪儿?把手给我,求求你发出声音。”他感到尖锐地割破胸膛的痛苦。抓不住她的手。那个女人,没有那个女人的手。他像孩子一样哭了。在突然睁开眼睛的瞬间,他醒悟自己在现实中并没有像梦里那样哭泣。只是脸上流着一些热泪。没有任何安慰,他又沉沉睡去。“我说过吧,总有一天你自己也会成为无法成立的错误。”他打着冷战睁开眼睛。坐起来,好不容易才明白自己醒过来是因为听到了玄关处的动静。没上锁的玄关门慢慢打开。那边稍微亮了一点。随着门关上的声音,又再次变暗。他听到有人脱鞋的动静。雨虽然下得很大,但窗户比刚才亮,可以大致看到人昏暗的轮廓。他看到黑色的形体走近,瞪大双眼,用没有缠绷带的左手抹了抹脸。他从靠近的头发中闻到散开来的明显的香皂味。身体好像突然感觉冷一样颤抖。黑色的形体伸出白色的东西,抓住他的左手展开。另一个白色的东西慢慢伸出来,在他的手掌上写。他等了一会儿,等待更多的话。他感觉到从她的脸上、身体上渗出的冰冷湿气。他小心翼翼地把左手从她手中抽出,站起身来。本想靠近桌子,但突然,好像只能那样一般,他向着浮现在昏暗空气中的她白皙的脸靠近,抬起无法抑制颤抖的左臂,第一次抱住她的肩膀。他不知道,她的嘴唇像被用透明胶带封住的人一样僵硬。也不知道昨晚在这个房间里,和坐首班车回家后她都睡不着。不知道用热水和孩子的泡沫香皂洗了很久的澡之后,她坐在书桌前打开了希腊语课本。不知道她像在冰下摸索数十条道路一样写着已经死去的希腊语文字,然后难以承受地接着写生动鲜活的母语句子。他向着黑暗睁开双眼,仍旧抱着她的肩膀。感觉像在测量不能错的重量一般。感觉只能错了一样。这让他感觉非常恐惧。他不知道她来这里之前在哪里。不知道她等在挤满五颜六色雨伞的举办放假典礼的学校门口,终于认出画有巴斯光年画的雨伞下面孩子的短裤,膝盖上有豆粒大小的褐色斑点。“今天怎么来了?明天才是见面的日子啊。”不知道她直直地看被吓到而小声说话的孩子的脸。不知道她用手掌擦掉孩子脸上流下的雨滴。不知道她为了叫出孩子的名字,为了说出准备好的话,视死如归般张开嘴唇。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去任何地方,和妈妈在一起也可以。一起逃跑也可以。不管怎么样都能有办法——为了说出这些话。她的衬衫被雨和汗打湿。绑着绷带的右手悬在空中,他在自己拥抱她后背的左臂上又添了一点力量。他不知道雨柱拍打在沉默的她的雨伞上,滑落下去。不知道她运动鞋里的光脚已经全被浸透。“我说过不要突然找来吧?我告诉过你在路上分开的心情更奇怪。”不知道她为了抱紧、抓紧他的手臂、抓住他的手,反而像鱼一样迅速滑出去的,如鱼鳍一样柔软的皮肤。不知道雨水聚起形成的水坑,那之上如锋利巨大的针一样扎进来的雨丝。雨声穿透紧闭的窗户闯进来,是似乎要击打街上的所有道路、建筑物,让它们产生裂缝的有力声音。有人趿拉着鞋从楼梯上走下去。不知什么地方又一扇门再次被用力关上。心脏与心脏触碰,他仍旧不懂她。不知道很久前在她还是孩子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存在在这世界上,凝视昏暗降临的院子。不知道刺入她身体的语言的盔甲。不知道她的眼睛中映着他的眼睛,映出的他的眼睛中又映出她的眼睛,而她的眼睛里还能看到他的眼睛……就这样无穷无尽地映照。不知道她害怕这一点,紧咬着早已血丝斑驳的嘴唇。为了寻找她脸上最柔软的地方,他闭上眼睛用脸颊摸索。冰凉的嘴唇触碰在他的脸颊。很久以前在约阿希姆的房间里看到的太阳的照片在他紧闭的眼皮中燃烧起来。在燃烧的巨大火焰的表面,黑子在移动。爆发后移动的摄氏数千度的黑子。如果近距离地看它们,即使用再厚的胶片遮挡,虹膜也会烧坏。他闭着眼睛吻了上去,在湿漉漉的鬓角上、眉毛上。像远处传来的模糊回答一样,她冰冷的指尖擦过他的眉毛、他冰冷的耳郭、眼角到嘴角中间的疤痕,又消失不见。无声无息,黑子在远处爆发。相连的心脏,相触的嘴唇永远错开。
我认为在书出版之前,在故事结束后的位置写下“作者的话”,是为了致以感谢。感谢帮助翻译古希腊语部分的Rhodos出版社的金洙荣老师。感谢一直以来鼓励我的编辑、文学村出版社的各位。注视着我、成为我力量的各位,在你们都不知道的间隙里安慰了我,让我坚持了下去,感谢你们。感谢我被允许写作,感谢写作推动我的人生不断前行。我不想忘记与这部小说共同生活的将近两年的时间,不想忘记小说中他和她的沉默、声音和体温,还韩江(1970-),1970年生于韩国光州,现任首尔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当代韩国文坛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其作品从更为根源的层面上回望生活的悲苦和创伤,笔墨执著地袒护伤痕,充满探索的力量。2016年5月16号,布克国际文学奖在伦敦揭晓。韩江凭借小说《素食者》击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新作《我脑袋里的怪东西》,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晚年代表作《水死》,畅销书“那不勒斯四部曲”终曲《失踪的孩子》等154本名作最终成为该奖项历史上第一位亚洲作家。2017年,她获得了有“意大利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马拉帕蒂文学奖。2018年,她凭借作品《白》再次入围布克国际文学奖短名单,并且创纪录地在同一年凭借《少年来了》入围国际都柏林文学奖短名单。2019,她获得西班牙圣克莱门特文学奖。美国权威杂志《连线》将《素食者》选入10年来10本最佳类型小说之列。2022年她用七年时间写就得长篇小说《不做告别》拿下韩国大山文学奖、韩国金万重文学奖。2023她获得法国美第奇文学奖,凭借最新小说《不做告别》获得法国梅迪西斯外国小说奖。2024年,韩江击败萨尔曼鲁西迪等作者赢得法国埃米尔吉梅亚洲文学奖。2024年10月10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首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韩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