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养宗散文里的生命意识、自我意识、身体意识及其他

文化   2024-10-14 09:00   北京  


近日,福建诗人汤养宗的散文集《书生的王位》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是《“诗人散文”丛书》第三季中的一册,讲述了发生在作者生活中的点滴故事、记忆中的朋友与亲人,以及对诗歌创作的感悟。本书是一位诗人的烟火人生和诗意人生的融合,诗意的语言与理性的思考相得益彰,直抵心灵深处。福建教育出版社编辑苏少伟从汤养宗散文的生命意识、自我意识、身体意识、语体意识等多个维度,对《书生的王位》进行了深入解读。


汤养宗和他的散文集《书生的王位》

01
01 汤养宗散文里的生命意识
汤养宗的散文集《书生的王位》中,“生命”是一个重要的话题。作为对生命意识有直觉的人,汤养宗的散文篇目有的直接以“生命”为题,比如《生命的地图》《生命的屋顶》,等等。它们指示出了汤养宗对“生命”的认知与思考。其中,《孤品》一文较为集中地谈了“生命”的问题,值得一看。汤养宗首先认为生命有如瓷器:
“这个词(保存)所具有的温和感,是因为生命容不得额外的挣扎,既有主观上对生命延续性的维护与争取,又有顺应时势,回避用暴力与无法抵抗的什么争夺高低而弄坏了自身的问题……生命如一件瓷器,它只有一次薄薄的命,任何的失手都是一次最后的尖叫。”


从这篇文章的开头,汤养宗就在渲染、铺垫这种生命的脆弱。涉及这种脆弱性时,汤养宗的思维有一种多维的修辞倾向,在《做我的小事,养我的小命》,他把生命比作野草,可能某个时候就被一只大脚踩踏,被踩踏时可能连“尖叫”的机会都没有。
对这种脆弱,汤养宗也尝试过用其他词汇来表述。“漏水”就是一种词汇:“肉身不是瓷器,但同样会出现漏隙,一滴滴悄然落下的是我们无法用肉眼看见的生命之水。”(《拧紧的水龙头为什么仍在滴水》)同样有“漏”这个意思的,还有一处地方:“铁桶便在生锈、漏掉。生命是一只破铁桶?在整体的容量以及滴水的形式上,还真的是这样。”(《做我的小事,养我的小命》)
无论是瓷器、践踏、滴漏,汤养宗都是一个意思:生命的极度脆弱性。所以,他想的是:“要将自己好生保留下来,是何等不容易的事。”“能活着就是在天地间最好的结果。”“生命真是盲目与不讲理。”直到上引的《孤品》的那段话,这种情绪达到了高潮。这是文学情思的层层深入。
但是,达到高潮,也就意味着汤养宗的生命意识有了变动。变动的地方在于:他不再计较于生命的脆弱性,而扩张了生命的力度。如果说,拥有生命,是一种机缘,那么将生命的丰度扩张开来,则是更高的意义:
“天地间我们越长越感到自己就是一件孤品的感觉是一种机缘所致,能拥有比别人相对长的生命是自己的福,而将自己的生命之光继续散发出来,与时光同行共舞,作用于人类,则是我们的天职。”


很明显,汤养宗已经转变了叙事的角度,跨越了生命的两重性:偶然性与必然性。生命的存在与延续是偶然的,但生命的“天职”是必然的。从这个立意出发,生命需要有丰度。汤养宗就此说道,生命要有自己的“脾气与担当”——这基本上还是单维度的语汇,更重要的是,要有“几个时代混合在身上的气息”——一种时间的维度加之在生命上。显然,汤养宗对“生命”的话题已经在深入、在达成新的思考。在这种时间里,生命的丰度怎么增加?汤养宗认为,“经历”“味道”“惊险”“逃避”,这些词汇代表着生命中人的必须经验,以此增强对生命的认知。
但是,汤养宗在这部散文集的一些“角落”里又传达了一种忧虑:生命中的追求、“经历”,很可能造成生命的反复的无奈。“在自己的命中,继续扮成那只苦命的豹子,在追捕目标中燃烧着自己的肺活量,多次的扑空后,又要再次地去扑空。”(《暗物质》)这句话的意思是,即使在时间中寻求生命的意义,仍可能一无所获。或者,用以下这句话来说,也是可理解的:“你偷偷地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对着长空,在无穷无尽的空气里,根本就得不到回声。”同样是一种生命的“空感”。汤养宗甚至大胆地讲出:“活着就是漏洞百出。”(《恍惚的豆粒》)这是多么无情的判断。我们说,《书生的王位》这部集子有多重、往复的对抽象命题的思考,从汤养宗此处对“生命”的层递性认知,便可见一斑。


但是,总的来说,混合着这般多种经验的生命,自然有了“时间的味道”,自然也获得了升华。《孤品》中的一段话如此说:
“在时间中,我们代表一种坚执的品性,甚至让空气含有愤懑的意味。因为生命的成长与精神的成型,当中经历了太多不确定的致命性的威胁或劫持。”
生命中有“威胁或劫持”,但克服它、超越它,最终我们的生命获得了“坚执的品性”,让个体“成为一件特殊的东西”。所以,汤养宗生发了一种感喟,“感谢这个无情与严酷的人:时间”。看透了这种生命与时间的关系、生命的沉淀问题,我们就能很好地理解汤养宗在另外一篇散文《迟暮颂》里的所言:“岁月也养出了我站在这座江山里的气度,并清楚我爱过的人,流过的泪,是时光中铁心的热衷者,深深地爱恋着生养自己的这块土地。”
这样的文字,何等洒脱,充盈的一种阔大的生命迹象,并把生命与“爱”“土地”等联系起来。到了这种时刻,就达到了一种生命的沉思状态。此时,我们要注意到,汤养宗对生命的思考并不是至此结束,他更进一步地扩宽了生命意识:生命开始回忆,开始反思,开始扬弃。总之,生命的功用起了变化。
“你回头细数了一下曾经的什么,包括年轻时光芒四射的荣光与对庄严的事物的冒犯。现在当这一切在一种透彻的回顾中被自己一一排列出来时,连那时的桀骜不驯也成了某个可笑的记号而显得那般可爱。”
当把生命的反思涌潮般地叙述过后,汤养宗已经确信了生命的平静,“这可是不可违抗的天地间最高的秩序”。这层意思,我们可以在《最后,我们都要活到一起》中再次得到保证。它再一次表达了一种平静的生命感受:“多么好,大地上所有的青草都在随风起伏舞蹈,它们都要好,青青葱葱,尽量要勉励自己活到秋后。真正地服从天命,心安理得地侍候好自己的这条命。”
汤养宗是在用一种文学性的抒情话语与具象性的意象使用,来见出他的生命观。到了此时,汤养宗对生命的理解此时达到了圆融的状态。评论家许陈颖曾经认为:“作为‘人间’在场者,诗人(汤养宗)认识到存在的荒谬与苦难,但他似乎更强调个体抗争的精神,追求在坚定对抗的过程中显示生命的光辉。”这或许是诗歌写作中汤养宗的一种基本的生命观,但是到了散文集中,他已不再胶着于“抗争”“坚定对抗”,反而他对生命的意识达到了更高层次的和谐、圆融状态。
归根到底,一切生命必须看到底,看出它的洒脱、超脱、圆融。那么,我们是要对生命负责的——这或许是道德义务问题,也是价值问题。汤养宗说:“你我都要慢下来活着,要精,要细,要善待自己一辈子积攒下来的技艺,不负韶华。”说的就是对生命的热爱与负责。

02

02 汤养宗散文里的自我意识

散文集《书生的王位》,道出了汤养宗的一些抽象思考。就是在文字里,我们可见出一个充足的“自我”。如果从整体上来看这部集子,“自我”这个话题是很明显的,因为整部集子是汤养宗的沉思、哲思,是一个个体的探求。这里,就有一个突出的“自我”在言说、在叙事。
整部散文集就是汤养宗内心的“自我独白”。他凭借着思维的流动,强烈地展现出自我的意识。这种倾向,在《做手脚》这个篇章里,最明显。通观整部集子,“我”这个词出现最多、最频繁的,就在这个篇章里。全文基本上是“我”的叙事语流,历数“我”的行为、考虑、动作,张大了“我”的功能。一开篇就说世人能享用的春雨,是“我”的安排:“谁在当中起到了作用?我,当然是我。”这里就定下了基调。世人的具体的相爱,甚至抽象的因果关系,都是“我暗中替你们做过手脚了”。这还不够,汤养宗还大段大段地铺陈“我”的奇功:我能为天下人点石成金,也能将虫豸变成百万雄兵;我能扭转人心,改变人的道德;我有无穷无尽的牵挂,能够对空而说话不止,我可以言语不停……《迟暮颂》里还这样说:“那时自己才华横溢,感觉仅有一个时代来侍奉自己还是不够用的。”这些都极大地突出了主体性的“我”。所以,“自我”的话题在散文集《书生的王位》是很正常的。


评论家荣光启曾经谈论道:“汤养宗是一个专注于自我与内心的人,他的诗常常向内反观自身,他的言语常常停驻在自我的痛苦与宽慰上,他的诗中,有一个痛苦而又不甘的现代人的真切形象。”这句话精确地解读了作为诗人的汤养宗的“自我”。但是,我认为,在散文中,汤养宗的“自我观”有了更丰富的可能与内容。因此,我们所要排查的是,汤养宗如何一步步地审视“自我”,他达成了什么认知,有什么样的发现让我们获得启发?这要从汤养宗与外物、外界的接触中“自我”的状态说起。
这时候,“自我”达到了一种高昂的状态。外物、外界中,有些东西是部分人求而不得的,他却以“自我”将其盖过,并统领它们。《幻美的远行者》里,汤养宗这样说:“刚要上岛,我就指着岛上茂密的树木说:‘这是我的!我要在这里当个岛主。’”《读书的地盘》里讲:“我曾在一首诗中是这样表达自己与大学之间的关系的,我说没有大学,我就是自己的一所大学。我是我自己的校址,也是自己唯一的学子。”此处,“我就是XX”“XX是我的”的语言格式,在一定意义上表明,此时的“自我”是张大的。
然而,坦诚地说,这样的言语方式在这部集子里不是很多。更多的时候,汤养宗表达的是这样的意思:自我体验到了痛苦。有两种痛苦:缺乏的痛苦,超越的痛苦。
《恍惚的豆粒》这个散文里,汤养宗如此说:
“然而,光阴对于我们远远是不够用的。每一天,豆粒都在手心里被减除掉……在今天与明天之间,今年于明年之间,我们又自己对自己立下了界碑,像一个心怀穿墙术的人,面临着去与不去,认与不认的选择。”


一种对时间匮乏的感怀,见出了“自我”的两难选择,“去与不去,认与不认”。“自我”在这个时候,已经有了缺乏的苦恼。当然,缺乏的不只是光阴这种抽象性的东西,自我在直面世界时,也感觉到了多方面的缺乏,“感到自己是件仅剩的瓷器”(《孤品》)。这是《书生的王位》这部散文集常存的感慨。但是,更重要的可能是,“自我”还感觉到一种精神超越的痛苦:
“在许多许多时候,我的独处都是这般神秘而热烈……更多的时候,我还会在这独处中与谁一番耳语,同时也与自己耳语。这些谁都听不到的私语,来自炽热的内心,从空寂到听到,再从柔声细语处感受到一个人生命中无法掩盖的雷电。至于当中自己能找到与谁耳语,或者谁也回过头来再引颈来回复的耳语,完全取决于内心的际遇或凭借运气而定。”(《喧动》)
整段话里有一种空寂的情感。“自我”此时是孤独的,只能“与自己耳语”。这样的铺陈显示了淡淡的苦痛。更仔细地检视这部集子,我们会发现,超越性的痛苦不仅来源于“自我”的孤独,也有超越艺术、生命、情感而不得的痛苦。由此也可见,“自我”的体验是丰富的、多样态的。
在这样一重重的剖析后,汤养宗最后把高扬“自我”的基调降了下来,他意识到了“自我”的限度。在《做手脚》里,这一层意思很明显:“我知道自己有太多的无能与无奈。我至今也无法降伏那只想象中的大虫。”
而就在这种困境时,汤养宗的“自我”意识,又有了新的发展:他扩大了“自我”。注意,这里用的是“扩大”,而不是“张大”。“张大”是对“自我”的盲目确证和信心,而这已经得到了排除;“扩大”,是让“自我”在更大的维度上获得新的跃升。
那么,“扩大”表现在哪里呢?在更广大的尺度上,与万物沟通。《喧动》中,汤养宗大胆地写道:
“我曾对一只梅花鹿偷偷说过:‘要是能与你朝夕相处,一起奔跑,一起吃草,多好。’其实说这些话语时眼前并没有梅花鹿,之所以能依然货真价实地把自己需要与梅花鹿交流的心里话倾倒出来,是因为我空中抓物般伸手一抓,就出现了一只梅花鹿。


“有时也把嘴巴贴在一块岩体上,贴近的地方自认为就是岩石长耳朵的地方。我悄悄地对这块石头说:‘请你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在你的铁石心肠中,取一寸被人世公认的柔肠送给我。’当我说着这些话时,实际上是在坚硬与柔软、铁石与柔情之间做了一番自我腾挪与相互跳脱的是非自答。”
这一段想象非常奇崛。整体的意思就是在表明,“我”与万物的自觉的精神沟通。而这种沟通,就是把“自我”的需要宣泄出来。在集子中,这类写自然的篇幅并不算少,《生命的地图》《花开的声音》《恍惚的豆粒》等都有。汤养宗把自己放到了万物的标准,这就让“自我”生发出一种意义来:自我是与万物联通的。这个意思,汤养宗用了一种隐喻的方式来说明:“万物间的门,都是可以这样相互转换的。”(《化作一道金光,穿墙而去》)
汤养宗从万物中得到了新的发展,这支持了他可以再进一步消融“自我”。《一个逻辑怀疑者在一座山上的左思右想》中,“自我”做了这样的沉思:
“我在它们当中。这是被同意的,也相信已经被同意了。可能是它们认出了我,在多年以前,我在它们当中就已经被约定了身份,并虚位以待。我被叫出连自己也早已忘掉的名字,再次被挑明早已明确的关系。这里头,有些话许多人是不能听与听不懂的,他们会反对,但确是如此。”
在这个散文里,汤养宗写出了“自己”与山体、岩石、树木的“对话”,他认为自己已经与它们一起。例如,汤养宗这样说:“树干牌子上虽没有我的名字,但我一定也在当中,而且具有更令人信服的身份。”可见,一种自觉的消融,排除了“自我”与外在物体的隔阂,这时候,“自我”得到了极大的扩大。
但是,这还没结束。即使达到了这一重境界,“自我”仍是一个可以不断检视的对象。自我是一个深刻的主体性话语,而且不断发展,但发展的过程中,“自我”需要抛弃一些僵化的内容。我提醒大家注意汤养宗在《做我的小事,养我的小命》这篇散文中写的一句话:“一个人的深刻,有许多是在自我摒弃的情况下得到的。”这句话虽微小,但它说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自我”需要摒弃,需要更新。
毕竟,“我”的存在,“我”的行为,及其内蕴的“自我”,还可能是一种令人起疑的对象。这一个意思,在《发信者对收信者的补寄》表现得最为充分。这篇散文里,通篇充满怀疑性的话语,汤养宗不断发问:自我的一种行为存在过吗?可靠吗?自我与另一个事物(“他”)如何实现了对话?他的提问,也可以换成同义命题:“自我”需要再次检视、再次确证吗?而汤养宗的回答是,这是应该的。《发信者对收信者的补寄》就是对这种行为的一次示范。
其实,对“自我”的游离、摒弃,造成了一种美学现象:“自我”实现了真正的、更高层次的发展。而这才是“自我”所达到的新的高度。

03
03 汤养宗散文里的身体意识
《书生的王位》这部散文集里有一段话如此说:
“天下之器是为了备用于天下而造就成各种形色的。而天必废器。想想所有的炉边窑前,必有无以计数的废弃残片堆积成渣。更无常的时空里,则不时发出意外的碎裂声。太多的失手让器物们命悬一线,磕碰,温度,一时的意气,大手大脚中,都可能导致一件本可流芳万世的器物毁于一旦。”
散文《宜兴别记:天下之器及天必废器》里的这句话,表面看,是在说宜兴的陶器,但联系上下文,我们会发现,它其实也在意指人的身体。“身体”是汤养宗散文里的一个重要话题,甚至他还在篇章题目中亦直接提到了“身体”这个词汇。许多具体的内容也都指向汤养宗对“身体”这个具象话题的关注:
“身体的合法性以及不可替代的唯一性”。(《总是衣服跑得比我们的身体更快》)
“我们的身体其实一直是挑三拣四的身体,看住自己的身体,何尝不是一场捍卫一座精神城池的保卫战。”(《偌大的单人房,为什么总安放着一张双人床》)


例子很多,不必一一列举。所以,身体意识是占据这部散文集的一个话题。评论家尤佑曾经认为:“身体,是汤养宗诗歌的一个基本主题。其身体诗写作意味着具体、活力、此在、真实,它是诗歌灵魂在人间的栖所。”前半句亦是散文集《书生的王位》的基本主题,但后半句稍微简单化了,事实上,在《书生的王位》里,汤养宗显现了更为复杂的身体意识。那么,所要弄清楚的是汤养宗的“身体观”是如何的。这可以从《我是自己身体的异乡客》开始说起,这篇散文一开头就说道:
“身体上的一些部位,同时也可看作一些数字,我永远不懂,弄不清。
“它们一直在变,有时是多的,有时在减少;在方位上,它们也很是无常,仿佛可以左右走动,或上下客串,甚至突然找不到,捉迷藏般躲藏起来,成为一种迷失,拒绝留下与我继续联系的方式。而后来,它们又悄悄复位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汤养宗认为,身体是变动的,包括数量、方位、行动等都可以变动;这让自己对身体缺乏认知,甚至是不可认知的。更重要的是,身体也是不受“自我”控制的,拒绝与“自我”的联系,而肆意游动。也因此,“自我”根本把握不住身体的走向。汤养宗无奈地发喟道:“我其实并没有对自己的身体达成有效的统治权。”
在与意识、自我的“斗争”中,身体总是获胜的一方。身体具有强大的自主力量。还有一点,身体会“背叛”,身体会造成人的意识的错觉、恍惚:“我们能不能与我们的身体达成清晰的意识”(《钥匙在这里,门在别处》)。更极端的状态下,身体还会“分裂”。在《谁知道那是酒事或者诗歌,与俞昌雄的或酒或事或诗》里,汤养宗这样写:“而后身体再次自我凝结,忘却裂隙,或者让坏掉的身体变得更为完整。”说汤养宗真的认为身体会有裂隙,这是不对的;他这样说,只是隐喻。他认为,诗人分裂为两个“身体”,一个是肉身,一个是超脱性的身体,在酒或诗性的作用下,实现了身体变换。汤养宗举的是俞昌雄的例子,“纯正的酒意已经促使他(俞昌雄)跑出了自己的身体,真的俞昌雄已经不知去处,还留在这具身体中的这位俞昌雄,突然受人一呵斥……只好吓得哭了”。


所以,我们或许根本认识不了、掌控不住身体。但是,在另一处地方,汤养宗又表明了身体是要被看管的。在《宜兴别记:天下之器及天必废器》里,汤养宗用了阿坚这个人物来说明:“这个当年恣意游荡于天下,写书教人如何徒步进西藏的人,现在终于被身体外更大的东西看住。”借助阿坚这个角色,汤养宗说的是那个游离不定的身体,最后让“更严厉的一条命”呵斥、命令、看管。但是,如果我们仅仅把“身体”看做是管理与不服管理的问题,那么只能说这只是初级的现象,从更高的维度上看,身体仍有充足的丰富性。第一,身体事实上是有寄托的,汤养宗对这种寄托有强烈的诗性表达:
“现在好了,终于得知那口钟就要在身体中醒来。曾经,睡在身体中或嬉戏在身体中的东西是那么多,有一排排安静的树木,有正在树根处觅食的一群麻雀,它们曾是那样欢快又盲目,先是在树下自由悠转,而后像一片片树叶散开,尽显大地的仁慈与宽厚。”(《一寸一寸醒来》)
这样的话语是诗性的表达,较难理解,但我们要适应汤养宗的这种言语习惯,他经常会用诗意话语来传达深刻、抽象的意思。《一寸一寸醒来》这篇散文非常抽象难懂,但我们可以试着理解这段话,它说的是,身体寄寓着时间、欢乐等,它们与身体有一种相对和谐的状态。当然,醒来的不仅是一口“钟”,还可能是一个人。在《毫无胜算的事》里,汤养宗略带形而上地论述道,身体里还有一个人。“我知道,在我的身体里,那人在做他热闹而孤独的事。此刻,他一定仍然暗藏着自己的癖好,他在与谁都并没有打交道地埋头打磨手上的事,并因孤独与寂寞长出了尊严。”那人一直没有出来,使得“这具身体成了一座断桥”。这个“人”,其实是一个抽象的、精神性的“人”,说得更贴切一点,他是追求艺术生活的“人”。也因此,艺术性,把身体的自发自为与个体的存在综合成一个整体。


就是在这种高层次的综合上,身体也有通向艺术世界的欲望。汤养宗把这种趋向形象地比喻成“钥匙”。“我们的身体也是一把钥匙,那盼望能进入的地方就叫灵魂”(《钥匙在这里,门在别处》)。对于文学家的汤养宗来说,这种灵魂很有一部分是艺术性的诗文世界。另一处地方也可见汤养宗的这种认识,他在评价俞昌雄的诗歌时,做出一个评价:“俞昌雄总体的诗歌主题基本上都在纠缠着由身体的此岸向彼岸,由肉身向神性追问的问题。”(《谁知道那是酒事或者诗歌,与俞昌雄的或酒或事或诗》)其实,表面上说的是俞昌雄,何尝不是汤养宗自己对“身体”的认识。
不仅能通向艺术世界,身体还能以其特殊标记、特殊性而联通时空。汤养宗有一篇想象非常大胆的散文《雕花》。他想象,自己在身体上雕花,以此回到古代,与各种类型的人交流、宴聚。大家都因时间、地域而隔绝,却因身体上的雕花而享有一个亲近的际遇。此时,身体成为交流工具,“因为彼此的身体上都有雕花而找到了共同的家”。汤养宗似乎认为,身体寄寓着美的可能与社会的交流契机,“身上雕有花,他们找到了共同的美及共同的趣味”“只以彼此身上雕花的名义,相互问候,致意,相拥”。甚至,不同的朝代亦因为雕花的关系,而有了接触、趋同的可能性,结成了“一个朝代与另一个朝代的关系”。
这是一篇奇崛的散文,想象很宏富,以身体联系时空,联系人的情感、王朝,有一种探索身体美学的味道,身体的艺术性功能也以文学笔法讲了出来。汤养宗的艺术性,最终带着“身体”实现了时空、整体的跃升。

04
04 汤养宗散文里的语体意识
初阅汤养宗的散文新作《书生的王位》,我们可能会觉察到一种全然的陌生感。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汤养宗在这部集子里进行了大胆的语言实验,在词语构造、篇章文体、语言使用等方面进行大动作的改造。一句话,在这部散文集里,汤养宗进行了最大程度化的“语言操演”。
《书生的王位》中的散文透着浓烈的哲思,是典型的以思维为文。思维的流动,是这部集子很明显的文本特征。思维的对象包括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是为历史散文。在历史散文方面,汤养宗似乎写得不多,这部散文集里比较典型的是《幻美的远行者》。但是,单是这篇散文,我们就可以看到汤养宗大胆的动作。在文中,汤养宗对秦始皇派徐福东渡寻找长生不老药的历史故事,进行了解读与重构。他的看法很新颖、别致,他挖掘秦始皇的“求仙”的心灵特征:
“有秦始皇在,必有这种长生不老草在。而有没有这种长生不老草并不重要,只要秦王念念不忘的这种情怀高蹈的念头一日不灭,这种草就会以各种理由生长出来。”


历史的逻辑及其结果,人物的精神现象及其导向,在汤养宗的叙述中得到了新的意义。汤养宗意识到了历史散文所承担的一重任务,即研究人类心灵的深处及其独特性。“秦王或许终于获知,有一些东西原来一直是没有的的,却值得为它苦苦期许与等待。”汤养宗揭示了人类的一种状况:他必然是孤独的,但他的孤独是有意追求、超越性的结果。这是历史散文作为文体的深刻之处,它也就此完成了汤养宗一次巨大的幻想与文学满足。
在这种历史思维的导向下,汤养宗注重的是语言对历史的揭示。不过,在更多的情况下,《书生的王位》不局限与历史的思维,而更看重思维的一般特性。首先,思维是无边界性的,有时候甚至是有跳跃性的。这种特性,会带来虚虚实实的阅读观感。《书生的王位》正有这种味道,它的文本结构,在严整、稳固的基础上,又时刻显示着跃动。这种特征,在《丽水行》中完成了一次酣畅淋漓的“表演”。汤养宗说道:
“好像出福建的人都特别容易走失,好像我这次出行也很惊险。惊险还是发生了,我在丽水的山水间也差点儿走失,为什么是走失呢?去过,并经历了魂不守舍与不能自拔,经历了不知今夕是何年,经历了风物依旧人面新,或者是我旧,风物新。”

走失,其实只是一种表面的说法,根底里,这篇散文更是在讲精神、思维的“走失”、越界。思维不断地在历史、虚实、多主体之间跳跃。对话、思考、陈述、自白等话语,不断地变换,在交织,在展示,“它们的呼应性往往在相互转化”(《一个逻辑怀疑者在一座山上的左想右想》)。整体的言语形式呈快速跳跃,叙事行为不断地间隔化,强有力的主体思维正在把文本“撕裂”成碎片,似乎触不到思维的对象与根本,但又感觉到一种整体上的和谐。评论家许陈颖注意到了这个特点,并说:“它们在诗人的作品中并没有显得支离破碎,而是显现出一种和谐与整体感,偶尔还会有调侃的意味。换句话说它们在局部可能是支离破碎的,但由于作者的表现力与语言的控制力,作品最后还是整合成一个圆满自足的整体,有着言外之意的美学价值。”在散文集《书生的王位》中,这个特点也很突出。


我们还要注意到汤养宗自己也有一个“散裂的思维”的提法:
“我不知道他(张锐锋)写散文时,有没有写到前言不搭后语时反而感到很酣畅的经历。我也不知道他对散裂的思维持什么看法,有没有在文字的大散大裂中得到泥沙俱下的磅礴,有没有在散裂中看到更大的整体感。”(《一个逻辑怀疑者在一座山上的左想右想》)
汤养宗说,不知道张锐锋写散文有没有“散裂”的状态,他这样说,其实说的是自己,自己的写作状态的一个明显特征就是:散裂。这个特性在《一个逻辑怀疑者在一座山上的左想右想》特别清晰,这是一个不断哲学化、“碎裂化”的篇章。这篇散文中有一句话:“有东西在掌心里抓不住,有些脱节,仿佛迎面而来的速度是倾斜的,有失衡感堵在心口。”说的是游山过程中的心理感受,但实在地说,它也隐喻着一种文本阅读的感受:抓不住、脱节、失衡感。这些词汇多么精妙,它正是我们在面临这部集子时强烈感受到的跳脱、跃动的阅读观感。
可以说,在这种情况下,思维是文学领域里最大的能量,它不断推动词汇的丰富变化、语流的急速跳脱。也因此,这种散文具有意识流小说的显性特征。汤养宗对此有高度的自觉,他看出了自己文本的这种特点,并讲出了它之所以如此乃是与其经历有关:
“这种迷幻的经历与感觉,后来都在我的写作中有了深刻的体验。我后来的文字显得那样摇晃及虚实难辨,还有多维的对待事物的视觉与习惯顾左右而言他的伎俩,不得不说都与这段阅读经历所带给我的奇幻的感受有关。”


其实,汤养宗在之前的作品中也一直强调这种“散裂”,他说过,“这是一种具有分裂性质的写作,它催发了事物内在隐秘性的多向度呈现”。总之,借助文本结构、语言氛围、笔调笔法的“变异”,甚至“错乱”的词语,来造成一种文学经验上的“诧异”。它们的奇特组合,形成了一种语意上的断裂与组合、拉伸与聚集,其新鲜感扑面而来,其内在意义则有待深思。如此,我们意识到了一种别致的文本语言:诗性表达的文本语言。这就是说,汤养宗非常擅长借助诗歌的思维特点、言说方式,来见出人的精神结构。
“以诗为文”,用诗化的语言,来锻造散文的内容、结构、文字、思想——几乎散文的特质都可以用诗性来表达。这是《书生的王位》中显见的一个特点。题目《在语言的断裂处,总是疯子金身闪现》,又题目《化作一道金光,穿墙而去》,这种文字表达,追求的是语言的不尽之意、含蓄蕴藉,充满诗的气质。不单是题目是有诗意的,《书生的王位》的具体内容也如此——而这更重要,多的是汤养宗的诗意思考、诗意表达。即使是一些抽象的观念,汤养宗都可以用诗的语言来表现它、突出它。他在《彩绸的运河,丝质的时间》中写道:“但哪怕是石磨过的时间,哪怕是石头,它依然是飘动的,它无法改变的质地是彩绸、布匹,历朝历代的飘带。”不夸张地说,在《彩绸的运河,丝质的时间》里,这种诗性得到了充足的展示。
诗的语言,诗的遐思,可略见一斑。总体而言,诗性发达,是这部散文的一个特征。因此,他的散文有诗歌的特征:纯粹、简洁、有力,甚至使汤养宗的散文空灵起来。这需要文体观念的转变,以及文学思想的汇通。散文写到这种程度,实在是一种人生的多次磨砺后得出的笔力。

05
05 汤养宗散文里的艺术“牢笼”
作为一位文学家,艺术是汤养宗安身立命的一个基本支点。《书生的王位》这部散文集,可以视为他对艺术的深沉思考,特别是在同名篇章《书生的王位》里表现得最强烈。这一篇散文可谓是对自身一生艺术的高度总结。艺术,是汤养宗文学观里的一个重要论题。
汤养宗内心有对艺术的自觉追求和表现自我的欲望。“我还有不可告人的野心,想把汉语变成我自己一个人的语言,我一说话,世界同时被两颗太阳照亮”(《做我的小事,养我的小命》)。这里,汤养宗把语言艺术比作太阳,无疑写出了他对写作的推重。再细细探究,我们会发现,这种对艺术的追踪,会有一种补偿心理,即感到自我的满足,“会感到自己所从事的写作生活是值得仰望的”(《书生的王位》)。


但艺术的广大空间,是个体所面临的精神困境。仍是《做我的小事,养我的小命》这篇散文,汤养宗检视了自己的艺术生涯,说:“我又会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牵引到原来的地带,在那里面壁。”
艺术家被“困”在一定范围内,甚至某个特定的地域内。这是艺术的“地域牢笼”。这一重意思,在这部散文集中有几个例子可以用来说明:
“我不知道被谁一直留在这座小城中……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把我留在这座小城池里,并且也实在说不出写作就是要一个人与一块土地相持到年迈的名义。”(《诗歌的靠椅》)
“我要的是在这个人的远足中找到远方在哪里,远方是什么。结果还是不成,还是要回到旧地方,还是如梦醒来:我一直无法出走。”(《我已在自己的老地方渐渐老去》)
汤养宗所说的“不知道被谁留在小城中”。这个“谁”,大概是艺术的一种内在要求。他也发现,自己“无法出去”。当然,汤养宗对此也心甘情愿,他带着满足的情绪说道:
“我的小城真是一把良好的诗歌靠椅,这里还有许多人也在写诗,并形成了一个远近有名的诗人群,说明它果然与诗有缘。我一屁股坐下来至今仍没有想站起来或离家出走的意图。”


艺术的“地域牢笼”,如果再细心检视,可能就是一个伪命题。艺术的这个牢笼,是牵强的、脆弱的,或许反过来,还会是一种机遇、可能的塑造性。在这种地域里,艺术家的心灵才能平静,乃至不断受到语言、声调、句式、情感、思维等多方面的滋养。总的来讲,艺术的地域牢笼,其实等待着艺术家“破笼而出”,从地域中找到自己的艺术养分。在《诗歌的靠椅》中,汤养宗就讲到了地域给予的艺术启发,在《我已在自己的老地方渐渐老去》这个散文中,他又表达了类似的意见:“我这里的海岸线在全国县一级中是最长的,古老弯曲,迷宫一般尚未被人开发,这样的地势也造就了我诗歌中深在的蜿蜒结构。”
汤养宗认为,艺术是一座牢笼,人类每一次只是在其中进出,每一个勇于探索艺术的人,都是重新开始:“一生一等一的才华不得不戛然而止,过后的人世又是地老天荒。又一个出现的人是另一个人,他必须从头开始训练他想要的那些技艺,上天给不给他那是他的命。一个人一生。一个人一次。”(《借用一生》)这句话的意思是,艺术的每一次启动,似乎都是按下重启键。每位艺术家便成为牢笼里的“犯人”:
“这是他们的一生,他们必须驯服于谁早就为他们设计好的时空与大限,必须住进这座时空中的牢房,或醉卧花从或如坐针毡,把牢底坐穿。
“后来,那被收进监的,又将一个接一个被放出。走人。也走自己的命。牢房空掉,而下一个将会是谁呢?”(《借用一生》)
这样的见识是很别致的。汤养宗把艺术现象统整来看,发现了艺术的难以继承性。艺术自身有归零的倾向。一种艺术性的诞生,其实也宣告着一种人类的“终结”,从此需要“新人类”的产生。艺术为人类造了一座伟大的牢笼,这似乎是一种矛盾的体系。但如果说这个牢笼是实在的,那么它也并不表明人类被禁锢,反而它要求被超越。牢笼外另有风景,值得艺术家们去“破笼而出”。《诗事,酒事,一场欢乐英雄们的事》里,汤养宗反问了一句话:“我们拿到了自己所要的那份诗歌文本了吗?”我们的“破笼”,就是为了拿到这个属于自己的文本。
那么,如何去“破笼”,如何去获得文本?根本地说,靠的是一种艺术的自觉。这首先是一个艺术定力的问题。在《一个逻辑怀疑者在一座山上的左想右想》的第二个章节“与一座树林一起狂想”中,汤养宗表达了一个“定力”的问题,他说:
“现在,对于网络上的文学交流,我已越来越养成了一棵树的定力,我只是一片宏大中的一棵,在沙沙作响或者黄叶飘飞的叶片中,我同样感到了拥挤,但我会看护好自己相对宁静的根须。”


虽然讲的是网络上的文学交流问题,但是这很可见出汤养宗的艺术态度。汤养宗用“宁静的根须”的比喻修辞,来表明一种在艺术中扎根的态度,一种艺术性的生活方式。当然,有了这一重基础,还是不够的,艺术家根本的是要有开阔的艺术思维。汤养宗如此说:
“(我)习惯在文字中跑东跑西,相信这是自己不能放弃的主张,认为只有多维的文字才能规约住多维的世界,才能开阔。认为唯如此文字在手上才会出现一种新的可能,才能应对心中的真实与世界的真实。”
多维、开阔、新的可能,汤养宗用如此词汇,达到了对艺术根本性的追问、反思与路径达成。我认为,《一个逻辑怀疑者在一座山上的左想右想》这个篇章从实在之物引申到对艺术的抽象思考,虽然它是哲思化的文字表达,这样的表达方式增添了把握、理解它的困难,但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充满含混、张力的篇章,它反映了汤养宗的艺术来源、艺术思考、艺术观念。

■作者:苏少伟,文中配图来自视觉中国

《“诗人散文丛书”》(第三季)

主编:霍俊明 商震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

《“诗人散文”丛书》第三季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录了叶舟、耿占春、汤养宗、梁晓明、何向阳、刘向东、桑子七位诗人的散文作品。这些作品或回忆故乡故人,或畅谈写作体验,或书写生活感悟、心灵历程,或呈现幽微处的众生百态,往往由一个小切口见大格局,具有很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水平。 


原鄉書院
高品位的文学家园——重情怀的综合读库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