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阅汤养宗的散文新作《书生的王位》,我们可能会觉察到一种全然的陌生感。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汤养宗在这部集子里进行了大胆的语言实验,在词语构造、篇章文体、语言使用等方面进行大动作的改造。一句话,在这部散文集里,汤养宗进行了最大程度化的“语言操演”。《书生的王位》中的散文透着浓烈的哲思,是典型的以思维为文。思维的流动,是这部集子很明显的文本特征。思维的对象包括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是为历史散文。在历史散文方面,汤养宗似乎写得不多,这部散文集里比较典型的是《幻美的远行者》。但是,单是这篇散文,我们就可以看到汤养宗大胆的动作。在文中,汤养宗对秦始皇派徐福东渡寻找长生不老药的历史故事,进行了解读与重构。他的看法很新颖、别致,他挖掘秦始皇的“求仙”的心灵特征:“有秦始皇在,必有这种长生不老草在。而有没有这种长生不老草并不重要,只要秦王念念不忘的这种情怀高蹈的念头一日不灭,这种草就会以各种理由生长出来。”历史的逻辑及其结果,人物的精神现象及其导向,在汤养宗的叙述中得到了新的意义。汤养宗意识到了历史散文所承担的一重任务,即研究人类心灵的深处及其独特性。“秦王或许终于获知,有一些东西原来一直是没有的的,却值得为它苦苦期许与等待。”汤养宗揭示了人类的一种状况:他必然是孤独的,但他的孤独是有意追求、超越性的结果。这是历史散文作为文体的深刻之处,它也就此完成了汤养宗一次巨大的幻想与文学满足。在这种历史思维的导向下,汤养宗注重的是语言对历史的揭示。不过,在更多的情况下,《书生的王位》不局限与历史的思维,而更看重思维的一般特性。首先,思维是无边界性的,有时候甚至是有跳跃性的。这种特性,会带来虚虚实实的阅读观感。《书生的王位》正有这种味道,它的文本结构,在严整、稳固的基础上,又时刻显示着跃动。这种特征,在《丽水行》中完成了一次酣畅淋漓的“表演”。汤养宗说道:“好像出福建的人都特别容易走失,好像我这次出行也很惊险。惊险还是发生了,我在丽水的山水间也差点儿走失,为什么是走失呢?去过,并经历了魂不守舍与不能自拔,经历了不知今夕是何年,经历了风物依旧人面新,或者是我旧,风物新。”走失,其实只是一种表面的说法,根底里,这篇散文更是在讲精神、思维的“走失”、越界。思维不断地在历史、虚实、多主体之间跳跃。对话、思考、陈述、自白等话语,不断地变换,在交织,在展示,“它们的呼应性往往在相互转化”(《一个逻辑怀疑者在一座山上的左想右想》)。整体的言语形式呈快速跳跃,叙事行为不断地间隔化,强有力的主体思维正在把文本“撕裂”成碎片,似乎触不到思维的对象与根本,但又感觉到一种整体上的和谐。评论家许陈颖注意到了这个特点,并说:“它们在诗人的作品中并没有显得支离破碎,而是显现出一种和谐与整体感,偶尔还会有调侃的意味。换句话说它们在局部可能是支离破碎的,但由于作者的表现力与语言的控制力,作品最后还是整合成一个圆满自足的整体,有着言外之意的美学价值。”在散文集《书生的王位》中,这个特点也很突出。
我们还要注意到汤养宗自己也有一个“散裂的思维”的提法:“我不知道他(张锐锋)写散文时,有没有写到前言不搭后语时反而感到很酣畅的经历。我也不知道他对散裂的思维持什么看法,有没有在文字的大散大裂中得到泥沙俱下的磅礴,有没有在散裂中看到更大的整体感。”(《一个逻辑怀疑者在一座山上的左想右想》)汤养宗说,不知道张锐锋写散文有没有“散裂”的状态,他这样说,其实说的是自己,自己的写作状态的一个明显特征就是:散裂。这个特性在《一个逻辑怀疑者在一座山上的左想右想》特别清晰,这是一个不断哲学化、“碎裂化”的篇章。这篇散文中有一句话:“有东西在掌心里抓不住,有些脱节,仿佛迎面而来的速度是倾斜的,有失衡感堵在心口。”说的是游山过程中的心理感受,但实在地说,它也隐喻着一种文本阅读的感受:抓不住、脱节、失衡感。这些词汇多么精妙,它正是我们在面临这部集子时强烈感受到的跳脱、跃动的阅读观感。可以说,在这种情况下,思维是文学领域里最大的能量,它不断推动词汇的丰富变化、语流的急速跳脱。也因此,这种散文具有意识流小说的显性特征。汤养宗对此有高度的自觉,他看出了自己文本的这种特点,并讲出了它之所以如此乃是与其经历有关:“这种迷幻的经历与感觉,后来都在我的写作中有了深刻的体验。我后来的文字显得那样摇晃及虚实难辨,还有多维的对待事物的视觉与习惯顾左右而言他的伎俩,不得不说都与这段阅读经历所带给我的奇幻的感受有关。”其实,汤养宗在之前的作品中也一直强调这种“散裂”,他说过,“这是一种具有分裂性质的写作,它催发了事物内在隐秘性的多向度呈现”。总之,借助文本结构、语言氛围、笔调笔法的“变异”,甚至“错乱”的词语,来造成一种文学经验上的“诧异”。它们的奇特组合,形成了一种语意上的断裂与组合、拉伸与聚集,其新鲜感扑面而来,其内在意义则有待深思。如此,我们意识到了一种别致的文本语言:诗性表达的文本语言。这就是说,汤养宗非常擅长借助诗歌的思维特点、言说方式,来见出人的精神结构。“以诗为文”,用诗化的语言,来锻造散文的内容、结构、文字、思想——几乎散文的特质都可以用诗性来表达。这是《书生的王位》中显见的一个特点。题目《在语言的断裂处,总是疯子金身闪现》,又题目《化作一道金光,穿墙而去》,这种文字表达,追求的是语言的不尽之意、含蓄蕴藉,充满诗的气质。不单是题目是有诗意的,《书生的王位》的具体内容也如此——而这更重要,多的是汤养宗的诗意思考、诗意表达。即使是一些抽象的观念,汤养宗都可以用诗的语言来表现它、突出它。他在《彩绸的运河,丝质的时间》中写道:“但哪怕是石磨过的时间,哪怕是石头,它依然是飘动的,它无法改变的质地是彩绸、布匹,历朝历代的飘带。”毫不夸张地说,在《彩绸的运河,丝质的时间》里,这种诗性得到了充足的展示。诗的语言,诗的遐思,可略见一斑。总体而言,诗性发达,是这部散文的一个特征。因此,他的散文有诗歌的特征:纯粹、简洁、有力,甚至使汤养宗的散文空灵起来。这需要文体观念的转变,以及文学思想的汇通。散文写到这种程度,实在是一种人生的多次磨砺后得出的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