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晋诺奖得主韩江:用我的双眼,不受任何遮挡地去亲眼看看这世界的一切

文化   2024-10-13 16:07   北京  

原文刊登于2015年《Koreana》冬季号


作家韩江自1993、1994年分别发表诗歌与小说起,正式步入文坛,一直以来创作活跃。韩江的小说行文如诗,探究的是人类最根本的悲剧与伤痕。


一位评论家曾评价说,韩江的小说是用痛苦书写的“光的指纹"。


韩江是一位印象派作家,她懂得如何捕捉瞬间掠过的情感,并据此勾勒生命里注定的情感基调,她潜心探究的是触底绝望中才可以感受到的那束微弱的救赎之光。



以瞬间掠过的情感勾勒命运的印象主义者


姜:您在延世大学学习韩国文学,毕业后从事了不长时间的书籍、杂志出版工作,然后步入文坛。您父亲韩胜源也是知名的小说家。您曾回忆说,小时候家里唯一不缺的就是书。离开书简直无法阐释您的生活,所以您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必然。但我想,您决心从事文学活动,还是应该有什么契机的。


韩:初中三年级时我读了当时的青年小说家林哲佑的第一本小说集。在读《沙平驿》这篇短篇小说时,我惊讶地发现,小说没有依借某一特定的主人公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而是将深夜之黑暗、雪、小而寒冷的乡村火车站以及木屑取暖炉的火光,甚至可以说生活本身化为主人公,凭借它们内在的节律推动情节的发展。我记得我当时被这部小说的叙事手法深深吸引,并第一次认真思考以后我也要以我特有的方式来创作小说这个问题。

姜:如果没有成为小说家,您现在会做些什么呢?


韩:高中时曾想做一名探索边远地区的旅行者。大学期间喜欢看话剧。我很没有胆量,甚至不敢去敲话剧社的门。但每当看着话剧开演之前漆黑的舞台时,我就有一种想要奔上舞台的冲动。不知为何,总觉得那里才是属于我的位置...我记得我很想在那个舞台上哭哭笑笑。



姜:探索边远地区的旅行者?这有些意外啊。(笑)


韩:很久以前有位先生给我算过命,说我命里有“驿”字。(笑)我喜欢走路,喜欢去陌生的地方。



姜:我发现,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并受到好评的小说《素食者》以及其他很多作品里都讲述的是画家、摄影家、雕塑家、影像艺术家等艺术家的人生。


韩:这应该是因为我个人比较喜欢艺术的缘故吧。不过谁要是说我的小说是“艺术家小说",我还是会很惊讶的。我自认为只不过是在写人而已。不过一听大家这么评价,我也在想,也许是因为我对语言的斟酌让我感受到了艺术的魅力,所以才在作品中描写了这些艺术家。但我终究只是一个运用语言进行创作的作家,我只想通过语言来寻求突破,向前推进。语言,的确带给我一些苦痛,但与这些苦痛作战,应该是我今后的课业。


对宗教、爱的理解


姜:《童佛》和《红花丛中》等小说里的佛教色彩尤其突出。曾有人说当你背弃神时文学便产生了。请问您怎么看待宗教?


韩:我曾在20岁后半期非常执迷于佛教。当时佛教的思维模式深入我心,以至于到现在每当我思考什么时,都会和佛教进行比较,看看与佛教有何异同,以此来整理我的思绪。和佛教开始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在我31岁那年,当时我病得很重。一般身体不适时都会去找宗教来寻求依托,而我却完全相反。我不想依靠任何信仰,只想用我的双眼,不受任何遮挡地去亲眼看看这世界的一切。后来我读了一些物理学的书籍也是出自这样的心理。我想重新理解一下这个实实在在的世界。

姜:您的很多小说都把爱情描写成停滞于某一瞬间的爱,或者是对爱情恐惧的人物。所以您小说里的人物,既对爱情持有些许的怀疑,同时又因为瞬间的停滞和恐惧而对爱情有强烈的追求,甚至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爆发性的爱情。同样,对于肉体的描写也如此。肉体既是伴有苦痛的躯体外壳,同时在肉体相互接触、结合的瞬间,有时又会形成超越爱情的深度沟通。那么,对您来讲,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韩:目前而言,对于这个问题的最正确的回答就是不清楚。我的第五部长篇小说《希腊语时间》可以说就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目前为止我有很多小说都描写了男女,但明确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为主题进行创作,这是首次。但这部小说并不是在简单地描写男女相爱的爱情故事,而是描写男女主人公人生、心灵慢慢契合的过程。男主人公渐渐失明,这就像我们逐渐失去生活一样,是我们每个人的自画像。瞬间语塞的女主人公对言语所包含的生活暴力异常敏感,饱受折磨。我想在小说里捕捉的就是两位男女主人公的某一生活瞬间合二为一的那一情感节点。


对光州、人类的残酷与尊严的理解

 姜:《少年来了》讲述的是韩国现代史上最深的伤痛之一的1980年5月18日光州抗争事件。在小说长长的结尾里写有这样一句话:“因为他们不想成为牺牲品,所以留在了那里",这句话意味深长,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弦。

韩:光州抗争、大屠杀事件发生那年我刚满九周岁。我土生土长在光州,但就在光州抗争发生的前四个月,我随家人搬到了首尔。虽非有意躲避,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全家人还是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光州发生的一切都被新军部在宣传报道中歪曲了事实,而我们家因为还有亲戚朋友在光州,所以几乎可以如实地了解当时所有的情况。虽然我当时年纪还很小,但从大人们的谈话中,也偷听到了一些当时可怕的情况。正因为年幼,光州事件给我留下的不是对军部的憎恶,更多的是对人的恐惧:原来人是这么可怕的一种存在,而我又是人类中的一员。同时,那些敢于和这些恐怖暴力相对抗的人群,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换句话说,当时的光州事件给我留下了两个无法解答的谜题。

下定决心写这部小说之后,我开始四处调查,收集资料。在这个过程中我了解到,当时的现实情况要比我想像的残酷得多。为了对比类似事件,我尽可能查找并翻阅了奥斯维辛大屠杀、波斯尼亚大屠杀、柬埔寨大屠杀、南京大屠杀、关东大地震、新大陆原住民大屠杀等相关资料。但资料找得越多,我越感到再也无法执笔。对人类的信任已完全破灭,这让我倍感恐惧。但最终我得以提笔进行创作,还是要得益于前面给我提出的第二个谜题。我觉得有必要仔细、认真地思考80年光州事件中那些敢于与这种压倒性的强势暴力进行对抗、去抚慰人类尊严的人们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后来我终于领悟,他们之所以选择站出来抗争,其实就是为了不成为“牺牲品”。明白了这一点,我终于可以开始创作了。从人类的残酷开始写起,写到人类的尊严,以正直的态度写下去,受到多少触动,就写出多少,我便以这样一种心态开始了创作。



死亡、灵魂、雪上烛光


姜:《少年来了》这部小说最后描写的是主人公默默凝视着雪地上渐渐熄灭的烛光的场面。荣获黄顺元文学奖的短篇小说《雪花融化时》里也以死者灵魂的返还为故事开头,雪在作品中都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

韩:开始着手写《少年来了》时,我就想到了烛光这个场面。在第一章里,东浩认为为灵魂点燃烛光,灵魂就会聚到烛光周围,所以我就想在经过30年之后的小说结尾部分,要描写凝视东浩坟前点燃的蜡烛这个场面。《雪花融化时》是我想在写完《少年来了》后马上执笔创作的小说,讲述的是灵魂归来和小说叙述者倾谈一夜的故事。在创作《少年来了》的过程中和写作完成之后我都有过这样一种感觉,就是觉得这些亡灵依旧存在于我的体内,而且很可能一辈子都会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尽管以后它也许会逐渐消逝。也就是说,关于灵魂的故事,是在创作完成《少年来了》之后让我感受最为亲近的描写对象。洁净的白雪以不可抵挡之势洒落覆盖我们整个世界,随后又悄然消失,雪的这种形象在我的内心和灵魂是交叠在一起。



姜:转眼间,您创作小说也有20余年了。不知您对小说的看法或态度有没有不同以往的变化?您认为小说究竟是为了证明什么而存在的呢?


韩:之前只是在拼命地写,感觉好像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努力地写。也许现在也是如此。只是现在我觉得写作就像是点燃火柴,在一旁凝视火苗燃烧,直至熄灭。也许这就是小说所能做的一切。就在这凝视的瞬间,向人类和人生提问。也许,我就是在完成一部部小说的过程中推动着我的人生前进。在一部小说里勉强完成一些问题,然后紧接着又在下一部小说里转移到另外的问题,也就是下一段生活。就是这种方式。这就是全部。



从小说家韩江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种优柔的沉默。每当清晨阅读她的小说,会有一种在空无一人的教堂礼拜堂里静坐后再出来的感觉。人类所制造出来的杀戮史,也许就是烈火的历史。但作者就在这烈火的历史当中,发现了永不融化的神奇雪花。虽然它很微弱,却是战胜那些挑衅永不消失的人类最后尊严和生存的不纯困惑的希望。韩江的文学必将如此守护我们。


# 作家简介

韩江(1970-),1970年生于韩国光州,现任首尔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当代韩国文坛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其作品从更为根源的层面上回望生活的悲苦和创伤,笔墨执著地袒护伤痕,充满探索的力量。
2016年5月16号,布克国际文学奖在伦敦揭晓。韩江凭借小说《素食者》击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新作《我脑袋里的怪东西》,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晚年代表作《水死》,畅销书“那不勒斯四部曲”终曲《失踪的孩子》等154本名作最终成为该奖项历史上第一位亚洲作家。
2017年,她获得了有“意大利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马拉帕蒂文学奖。
2018年,她凭借作品《白》再次入围布克国际文学奖短名单,并且创纪录地在同一年凭借《少年来了》入围国际都柏林文学奖短名单。
2019,她获得西班牙圣克莱门特文学奖。美国权威杂志《连线》将《素食者》选入10年来10本最佳类型小说之列
2022年她用七年时间写就得长篇小说《不做告别》拿下韩国大山文学奖、韩国金万重文学奖。
2023她获得法国美第奇文学奖,凭借最新小说《不做告别》获得法国梅迪西斯外国小说奖。
2024年,韩江击败萨尔曼鲁西迪等作者赢得法国埃米尔吉梅亚洲文学奖。
2024年10月10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首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韩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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