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晋诺奖得主韩江小说:失语者(上)

文化   2024-10-18 10:00   北京  


希腊语课
1
“我们中间横亘着刀。”博尔赫斯给他曾经的秘书——美丽而年轻的日本混血儿玛利亚·儿玉留下遗言,要求将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墓志铭。玛利亚·儿玉与八十七岁的博尔赫斯结婚,陪伴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三个月,并在日内瓦为他送终,那个他曾度过少年时期并想在此长眠的城市。
一位研究者曾在自己的论著中称这句简短的墓志铭为“锋利的象征”,是通往博尔赫斯文学世界意味深长的钥匙,是现存的文学作品与博尔赫斯式写作之间横亘着的刀。与坚信这种说法的这位研究者不同,我认为这个表达是一种极度安静与私人的告白。
这句话引自古代北欧的叙事诗。讲述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一张床上共度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夜晚。在凌晨到来之前,两人中间一直放着一把长刀。那“锋利”的刀刃,不正是横亘在晚年的博尔赫斯与世界之间的失明吗?
我虽曾去过瑞士旅行,但未去日内瓦,并未想过一定要亲眼看看他的墓。不过我去了圣加仑修道院图书馆,如果博尔赫斯曾经来过的话,一定会非常惊叹(想起为保护千年之久的图书馆的地面,让游客们感到十分麻烦的带毛拖鞋的触感)。我在卢塞恩港口乘船,直到傍晚穿过被冰覆盖的阿尔卑斯峡谷。
无论在任何地方,我都不拍照。风景只会记录在我的眼睛里。反正,无法承载在相机中的声音、气味和触感,都会一一刻在耳朵、鼻子与手中。我与世界之间还没有刀,在那一刻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2 沉默
女人把两只手搭在胸前,皱着眉头看黑板。
“来,读一次。”
戴着厚厚镜片的男人微笑着说。
女人张开嘴唇,舌尖抵住下嘴唇。搭在胸前的两只手静静地,但也快速地摩擦着。女人的嘴张了张又紧闭起来,屏住呼吸,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为了表示有耐心等待,男人向黑板后退一步,说:
“请读一次。”
女人的眼皮抖动着,像是昆虫们快速摩擦着的羽翼一般。她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仿佛是希望再睁开
眼睛的瞬间,自己已经转移到另一个空间一样。
男人用沾满白色粉笔末的手指扶了扶眼镜。
“快,请读一次。”
女人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黑色裤子,挂在椅子上的夹克也是黑色的,放在巨大的布包中的围巾也是用黑色的毛线织成的。在仿佛是服丧期的穿着之上,她那粗糙的脸庞,像故意捏得长长的泥塑一样虚弱。
她是个既不年轻,也不特别漂亮的女人。虽然有着聪明的眼神,但因为经常性眼皮痉挛而很难被发现。好似想要躲在黑色的衣服里躲避世界一样,她的背和肩膀弓着,指甲也剪得不能再短了。左手腕上戴着绑头发的黑红色塑料头绳,那是女人这一身穿戴中唯一有颜色的东西。
“大家一起来读一下。”
男人不再等待女人的回答,而是把目光投向和她坐在一排的青涩大学生,将一半身体藏在柱子后面的初老青年,以及微微驼背坐在窗边的大块头青年身上。
“爱莫斯,爱莫泰罗斯。我的,我们的。”
三名学生用低沉的声音害羞地跟读。
“索斯,灰莫泰罗斯。你的,你们的。”
站在讲台上的男人看上去三十五六岁,体形偏小,眉毛和人中的线条非常明显。嘴角挂着克制的淡淡微笑。深蓝色的夹克袖口部分是浅褐色的皮革,显得有点短的袖子里露出了手腕。从他的左眼眼角到嘴角间有一条明显的疤痕。女人默默地看着他,在第一堂课第一次看到这个伤疤时,她曾觉得那像标注着很久以前流泪之地的古地图。在淡绿色镜片的眼镜后面,男人的眼睛看着女人紧紧闭着的嘴。他的嘴角收起微笑,转过僵硬的脸,在黑板上写下一句简短的希腊语句。还没来得及标注重音,粉笔就滚落下来。
*
去年春天,女人满手沾着粉笔上的白灰倚在黑板前。她呆呆地站了有一分多钟,学生们开始嘀嘀咕咕起来,因为她终于找不到下一个单词了。她瞪圆了眼睛,既没有看学生,也没有看天花板或窗外,而是看着正前方的空中。
“您还好吧?老师。”
坐在第一排长着自来卷和可爱眼睛的女学生问道。女人虽然想挤出一个笑容,但也只是眼皮短暂地颤抖了一下。她紧紧地咬住发抖的嘴唇,从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她低声说着:
那个又来了。
四十多名学生面面相觑,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低声的疑问遍布课堂。她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冷静地离开那里。她尽最大努力离开教室,走到走廊的一瞬间,隐秘的低语突然像提高音量的音响一样变得乱哄哄的,湮没了走在石质地面上高跟鞋的声音。
女人从大学毕业开始的六年多时间里都在出版社与编辑代理公司工作,辞职后大约七年的时间在首尔周边的两所大学和艺术高中里教文学课。每隔三四年都会出一本倾注心血编撰的诗集,已经有三本了。连续多年在隔周出版的图书评论杂志上连载专栏,最近作为还没有确定刊号的文学杂志的创刊成员,每周三下午都要进行策划会议。
但因为“那个”的再次来临,她将这所有的工作都中断了。
“那个”的来临,没有任何原因,也没有任何征兆。
半年前她的母亲去世了,几年前她离了婚,经过三次诉讼最终还是失去了九岁儿子的抚养权,那个孩子去前夫的家里住已经五个月了。送走孩子之后她患上了失眠,每周都去看一次心理医生。但那位年过半百的心理医生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否认这些明显的原因。
不是的。
她在桌子上的白纸上写着。
没有那么简单。
那是最后一次咨询。用笔谈进行的心理治疗时间太长,产生误会的空间太大了。她还郑重地拒绝了心理医生要给她介绍专攻语言问题的其他医生的提议。最重要的是,她已没有支付高价心理治疗费的经济能力了。*
女人说她在幼年时期算是聪敏的。她的母亲在最后接受抗癌治疗的一年里,只要有空就会给她灌输这一点。仿佛在死之前最需要确认的事情就是这一件。
关于语言方面的那些话也许是真的。她四岁的时候就自己学会了韩文,是在还不会区分元音和辅音之前,将整个字背下来的。已经上了学的哥哥学着班主任的样子,给她解释字体结构的时候,她才五岁。听解释的时候只感觉茫然,静静坐在早春下午的院子里,她的脑子里却一直是元音和辅音。但是,当发现说“
(na)”的时候的“
(n)”和说“
(no)”的时候的“
(n)”,会发出微妙
的不同的声音之后,她又发现念“
(sa)”和“
(si)”时的“
(s)”确实也发出不同的声音。在脑海中回想着所有有两种发音的元音,却又发现只用“(eu)”和“(i)”组成的元音并不存在,也没有写成这样的字。
这种朴素的发现曾给了她多么真实的兴奋和刺激啊。在二十多年后心理医生问她,最初的强烈记忆是什么时,她想起来的竟然是在那个院子里落下来的阳光,被阳光照耀而变得暖和的后背与脖子的感觉,以及用棍子在泥土里写下的文字。
从上小学开始她就在日记本后面写单词。没有任何目的和缘由,只是些觉得印象深刻的单词。其中她最喜爱的是“
[1],一个像旧式古塔形状一样的字。“”是基底,“”是塔
身,“”是塔的上端。要发出“--”的音时,首先要把嘴唇聚拢起来,随后像风轻轻在吹一样,她喜欢这种感觉。接着是紧闭的嘴唇,用沉默完成的话。发音和含义,还有形状都被寂静包裹着的那个单词所吸引,她写着,树林,树林。
但与母亲“特别聪明”的记忆相反,直到初中毕业,她都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孩子。从来不引起话题,成绩也不突出。虽然也有几个朋友,但不会放学之后还一起玩耍。她是一个除了洗漱的时候,从来不会站在镜子前的沉闷女学生。对恋爱连朦胧的幻想几乎都没有过。下课后在学校附近的国立图书馆里读书,回到家也趴在被子里读着借回来的书入睡。知道她的人生被剧烈分成两段的人只有她自己。在日记本后面写下的单词们自己移动着组成陌生的句子,像蝌蚪一样的单词随时闯入梦境叫醒她。每晚她都会被惊醒好多次,睡眠越不好,神经就越衰弱、越敏感。偶尔,无法说明的痛苦像烧红的铁块一样,灼烧着她的胸口。
最令她痛苦的是,张开嘴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听上去清楚得令人窒息。不管是多么不起眼的句子,它的完整和不完整、真实与虚假、美好或丑陋都像冰块一样清晰地显现。她感觉自己的舌头和手中发射出的句子像白色蜘蛛网一样,非常羞耻。想要呕吐,想要尖叫。
终于,“那个”来的时候是她刚刚十七岁的那个冬天。犹如数千根针织成的衣服一样禁锢她、刺痛她的语言突然消失了。虽然她的耳朵清楚地听到了声音,但沉默却如厚重而紧实的空气层,堵在了耳蜗和大脑中间的某处。为发音而存在的器官——舌头和嘴唇的记忆、紧紧地握着粉笔的手的记忆,也因为那模糊的沉默而再也没有拾起。她开始不再用语言思考,不用语言行动,不用语言理解。像学习语言之前一样,不,像获得生命之前一样,吞噬时间的沉默如轻柔的棉花一样包裹着她的身心。
她和受到惊吓的母亲一起去医院的精神科,把拿到的药藏在舌头之下,然后偷偷埋在花坛中。她蔫蔫地坐在小时候感受元音和辅音的院子中,晒着午后的阳光,就那样度过了两年。在夏天到来之前,晒在太阳下的脖子变黑了,总是出汗的鼻梁上长出了红红的疹子。吸收着她埋在花坛的药片而长大的鼠尾草长出了深红的花蕊时,母亲和医生商量后决定把她送回学校去。待在家里也不会有什么帮助,而且也确实该升学了。
但二月的时候只收到了普通学校的入学通知书。第一次去的公立高中的课程可以说是死气沉沉的,课程进度早已经比她所学的快了好大一截。老师们不管年纪如何都显得高高在上,也没有哪个同学会对一句话都不说的她有任何关心。每当被老师点名要读课文或体育课上报数的时候,她只能呆呆地看着老师,然后总是被赶到教室最后面或被打耳光。
与母亲和医生的期望相反,集体生活的刺激并没有让她的沉默出现转机,变得更加深沉的寂静反而填满了像圆缸一样的她的身体。在拥挤的回家路上,她仿佛在巨大的肥皂泡中移动,毫无重量地行走。在如从水底看向水面外的寂静中,车发出怪声飞驰而过,行人的手臂锐利地刺痛着她的肩膀和胳膊,然后消失了。
很久以后,她开始思考。
在马上就要放假的那年冬天,一堂不起眼的课上,如果那个普通的法语单词没有映入她的眼帘,如果不是如退化的器官无心之中想起了语言,她会怎么样。
既不是韩文也不是英语,偏偏是法语。也许是因为从高中开始选择学习这种陌生外语的缘故。像平时一样,她默默地看着黑板,然后视线停留在了一个地方。身材矮小、将近半秃的老师指着那个单词,然发音。她已经很久都没动过的双唇突然像孩子一般想要动起来。
皮布利欧带格。
在比舌头和喉咙更深处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响起。
那是一个多么重要的瞬间啊,虽然她还没发觉。恐惧还未到来,在沉默的内心露出滚烫的回路前,痛苦还在犹豫。在笔画、音韵和松散的意义相遇的地方,喜悦与原罪一起,如炸药的引子一样慢慢被点燃。
*
女人把双手放在桌子上,像个等待指甲检查的小孩一般端正地低头坐着,听男人的声音回响在教室里。
上节课我们讲了古代希腊语除了有被动态和能动态,还有一个第三形态。和她坐在一排的男学生使劲点点头,是个两颊微胖、额头长满青春痘、看上去聪明伶俐的哲学系二年级学生。
女人把头转向窗户一边,看到了医学史研究生的侧脸。他虽然吃了很多苦从医学预科毕业,但因为觉得要为别人的生命负责这种工作不适合自己,就转为医学史硕士。胖胖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大块头的他看上去很好相处,课间休息时总是和满脸青春痘的大学生大声说着无关痛痒的笑话。但是一开始上课,他的神态就变了,很明显能感觉出他害怕出现失误,每分钟都很紧张。
我们叫作中间态的这一形态,用来表达对主语有着递进影响的行为。
窗外冷清的单元楼里亮着星星点点的暗黄色灯光。还未长出叶子的阔叶树将黑瘦枝干的轮廓深藏在黑暗中。她静静地看着这荒凉的风景、大块头研究生担忧的脸庞和希腊语老师不显露血管的手臂。
二十年后再次来临的沉默不像从前那样温暖,也没有那样浓密,更不轻快。如果说最初的沉默与出生之前较类似的话,这次的沉默仿佛死之后一样。或者说,过去像从水中透过眩晕的水花看外面的世界,而现在的沉默变成踩着坚硬的墙壁和地面走着的影子,从外面看盛放在巨大的水池中的人生。每一个词语都能清楚听见也能读懂,但无法张开嘴发出声来。如此冰冷而稀薄的沉默像失去肉身的影子,像死木的空心,像陨石与陨石之间黑暗的空间。
二十年前,她没有想到会是陌生的外语打破了沉默。现在她在这个私人补习班里学习古代希腊语,正是因为想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找回语言。一起听课的同学们盼望着读柏拉图、荷马、希罗多德的原文,或是用古希腊语写成的后世文献,她统统都没有兴趣。如果开设有更陌生的缅甸语或梵文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们。
……举例来说,如果用中间态写“买”这个动词,就代表“买了什么,最终我获得的那个东西”的含义。比如,用中间态写“爱”这个动词,就是说“爱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对我产生了影响”的意思。在英语中有“kill himself”这样的表达对吧?在希腊语中不需要用“himself”,只要用中间态就可以一个单词表达这个意思。男人一边这样说一边在黑板上写。
她仔细地看了看黑板上写的字,然后拿起笔在笔记本上抄写下这个单词。她之前没有接触过规则这么严格的语言。动词根据主语的格、性别、数量的不同,根据好几个阶段的时态的不同,根据三种不同的态而一一变化着形态。但又因为令人震惊的精巧而严密的语法规则,句子反而都很简单精悍。没有必要一定要写主语,甚至没有必要按照正确的语序。只要主语是一个第三人称的男人,加上一个事情总会发生的完结时态,再根据中间态产生的变化,这一个单词就浓缩了“他曾经想总有一天要杀了自己”的意思。
八年前,她生下一个孩子,但现在却再也不能抚养了。孩子最开始学习说话时,她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人类所有的语言都浓缩成一个单词,那是一个让她后背湿透、无比生动的噩梦。那个单词浓缩了巨大的密度和重力,有谁张嘴发出它的音,就会像太初的物质一样爆发、膨胀。每次为了哄难以入睡的孩子而打瞌睡的时候,她就会做那个梦,难以承受其重的单词的结晶像冰冷的炸药一样被安置在不停跳动的心房中间。
紧紧抑制住只要一想起就会后背发凉的那种感觉,她写下。
像冰柱一样冰冷而坚硬的语言。
从不等待与任何单词结合成句,极度独立自主的语言。
无法后退的,只有决定因果和态度后才能张开嘴的语言。
*
夜晚并不平静。
从半个街道之外传来的高速路噪声,像数千把冰刃一样割着她的鼓膜。
开始垂落的紫玉兰的残败花瓣在路灯照射下发着光。她穿过被盛开的枝叶压弯的花朵,走在花瓣被踩碎后香气四散的春夜的空气中。即使知道自己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她还是偶尔要用双手擦拭一下脸庞。
信箱里塞满了传单和缴税通知单,她笨拙地站在电梯旁,在一层门口拿出了钥匙。
因为想通过再次上诉争夺孩子的抚养权,所以家里孩子的痕迹还原原本本地保留着。破旧布沙发旁边的低矮书柜里塞满了孩子三岁之前读的绘本,用动物贴纸装饰的硬纸盒子里放满了大大小小的乐高玩具部件。
几年前,为了能让孩子尽情玩耍而特意选了一层的房子。但是孩子并没有使劲跺脚或跑来跑去,她对孩子说在客厅练习跳绳也没关系,孩子反问她:“蚯蚓和蜗牛不会觉得吵吗?”
孩子比同龄的其他孩子体格小,骨骼瘦弱。读到有恐怖情节的书时会高热到三十八摄氏度,紧张的时候会呕吐或腹泻。因为孩子是前夫家里的长孙,也是唯一的男孩;因为孩子现在已经不像原来那么小了;还因为她的前夫一直认为她精神上太过于敏感而给孩子带来了不好的影响——十多岁时在精神科的诊疗记录被作为不利证据提交——与去年升职到银行总公司的前夫相比,她的收入显得相当微薄而不稳定。因此她在最后一次审判中败诉了。现在连唯一的收入来源也没有了,完全不可能再进行下一次诉讼。
*
她没有脱鞋,倚坐在玄关拐角,放下装着厚厚的希腊语课本和字典,还有作业本和乱糟糟笔筒的包。
闭着眼睛一直等到闪烁着黄光的感应灯熄灭。刚一变黑她就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因为黑暗而看上去黑漆漆的家具、黑色的窗帘和沉睡在寂静中的黑暗阳台。她慢慢地张开嘴唇,却最终合上了。
并没有火苗点燃装在心脏上的冰冷火药。像不再流血的血管内部,像停止工作的升降机入口,她的嘴里空荡荡的。她用手擦拭着依旧瘦弱的脸颊。
如果在流过泪的路上画一幅地图的话。
如果在流淌出话语的路上刻下针的痕迹、血的印记的话。
但那是特别可怕的一条路。
在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她喃喃自语。
[1]
,韩文中树林,树丛的意思。发音为sup。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3
那是十五岁那年的初夏。
满月藏在阴沉而厚实的云朵里时隐时现,那是一个周日的晚上。我一边抬头看着仿佛怎么擦拭都还是会有一两处黑点的银汤匙般的圆月,一边走在小路上。瞬间,神秘如某种不安信号的月晕画了一个紫色的圆,在云层之上扩散开去。
从在水逾里的家出发到“4·19塔”十字路口,乘公交车只需要坐三站。但因为本来就走得慢,时间一下子不早了。刚想走进街角的书店时,旁边音像店里摆着的好几台电视机上同时开始播放晚间九点新闻。我走进书店,身穿皱巴巴的灰色衬衫和宽松背带裤的男主人正准备关店门。我请求他给我五分钟的时间,然后赶忙跑到书架前开始挑选书。那时挑选了两本书,其中一本正是这本书,博尔赫斯关于佛教演讲的译本。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一个月前和母亲还有妹妹一起去的燃灯会就是佛教的全部了。就那时的我短暂的人生而言,可以说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光景在那天的白天和夜晚都经历了。将数十张薄薄的紫红色纸片一张张抚平褶皱,然后做成花瓣的样子粘成一朵燃灯,燃灯在阳光照射下飘浮在大雄宝殿的前院中。在供奉间旁边的榉树下吃过寺庙中特别准备的没什么味道的面条后,我们就开始等待日落。终于开始点灯了,我瞬间像灵魂出窍般看呆了。温暖的烛光在燃灯内静静地亮起来,数百盏红白相间的纸灯在如墨般厚重的黑暗中随风摇曳。母亲催促着我回家去,我却已经移不开自己的脚。
那个周日上午,母亲告诉我两个月后我们全家要离开韩国。为何我会清楚地想起那时的那些纸灯呢?
我隐隐约约地感到那些烛光给我的冲击来自对宗教的敬畏感和一些其他的什么东西。用母亲给的厚厚一沓钱去买基础德语课本和会话磁带的那个傍晚,我还贪心地买了《经集》(Sutta Nipata)和《法句经》的文库版,还有悬岩寺出版的砖瓦图案封面的《华严经讲义》和《涅槃经讲义》。仿佛是模糊而迷信地希望,把这些书漂洋过海运到地球另一边的德国去,家族和我的命运能变得稍微安稳一些。
选中博尔赫斯的这本薄书,是期待这本西方人写的书也许是本初级入门书。在绿色的封皮上,印刷着双手合十在胸前的博尔赫斯的黑白照片,他微闭双眼,好像在祈祷或忏悔着什么。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多么留心地看过。
在德国的十七年间,我慢慢地、反复地读这些书,有些晚上只是为了回想起韩文长什么样子,所以没有把它们收回书柜,就这样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时间。无论打开哪一本书,我的手臂都能感受到那年初夏夜晚水逾里阴凉的空气。也因为这些书而一直没有忘记那暗沉沉如银汤匙一样的月亮,以及神秘而像不安信号一样的紫色月晕。
其中我最喜欢的书就是悬岩寺出版的《华严经讲义》(用那么灿烂的无数意象汇聚而成的思维体系,我没有从那之后的任何书中见到过)。相反,博尔赫斯的这本书和我想的差不多,内容简单凝练,很快就读完了,之后就一直放在书架上。随着时间流逝,直到进入大学后用德语去读他的小说和传记,才反复多次用心阅读。
今天早上,又想起这本绿色封皮的书,就去仓库中找了出来。一张张翻去,发现了用粗犷的笔迹记录的标记。就在博尔赫斯口述的这句“世间为幻,活即是梦”的正下方:
那个梦为什么会如此生动?为何会涌出鲜血和热泪?
然后是用德语写的“生命,生命”,用粗线画了一横道,之后又擦掉的痕迹。
看上去的确是我的笔迹,却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写的了,只能看出是德国学生们记笔记时最常用的深蓝色墨水。
我打开书桌抽屉,找到了破旧的皮质笔袋。我的钢笔就在这里。从到德国后一直到大学二年级,虽然换了好多次笔芯,但还是一直使用。除了有一点点磨痕,外壳上没有任何破损。为了把笔芯里已经干掉的墨水化开,我把钢笔拿到卫生间。吸满水池里干净的清水,把笔芯装好,深蓝色的笔尖划出一条晃动的曲线,散开在清水中。
4
请什么也不要问他。
请不要用其他方法。
女人沉默地坐在朗朗跟读的学生中间,希腊语老师再也没有指责过她的沉默。他的背影倾斜着,握着松软布质黑板擦的手和胳膊大幅移动,将写满黑板的文字擦干净。
直到他停止动作,学生们都很安静。坐在柱子后面体形瘦弱的中年男人费力地伸展腰,用拳头敲打脊柱。满脸痘痘的哲学系学生的手指不停滑动在桌子上的手机液晶屏上。大块头研究生注视着黑板,张开与身形正相反的薄薄嘴唇,用听不见的声音跟读消失的单词。
“从六月开始,我们会读柏拉图,当然语法也会一起学习。”
希腊语老师将上身倚靠在擦干净的黑板上说,用没有握白粉笔的左手推了推眼镜。
“人类从沉默,到用‘啊啊、呜呜’等还未分离的音节进行沟通,在最初创造了几个单词后,语言渐渐有了体系。体系到达顶峰时,语言就会有极度精巧而复杂的规则。学习古语很难的原因就在于此。”
他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道抛物线,左边上坡的角度很陡峭,右边的下坡平缓而长,他用拇指指着抛物线的顶端继续说。
“到达顶点的语言从那一瞬间开始画出平缓圆满的抛物线,变化成更容易使用的形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是一种衰退和淘汰,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一种进步。今天的欧洲语言就经过了这个漫长的过程,而变成不再那么严格、精巧而复杂的产物。阅读柏拉图的著作,可以感受几千年前达到顶峰的古代希腊语的美好。”
在说下一句话之前男人停顿了一下,坐在柱子后面的中年男人用拳头捂住嘴短暂而清脆地咳嗽了几声,当他又长长地咳嗽了一下后,额头上长满痘痘的大学生回过头来不高兴地瞥了中年男人一眼。
“比如说,柏拉图使用的希腊语就像刚刚摘下的新鲜果实,他以后世代的古代希腊语急速衰退。随着语言消失,希腊国家也最终灭亡。从这一点来说,不仅是语言,柏拉图仿佛站在周围所有东西的夕阳前一样。”
她虽然认真地听他说话,但并不是每一句都能集中。一句话像长长的鱼被锯成段,像鱼鳞一样的助词与语尾在还没有分离之前堵在她的耳朵里。从沉默。啊啊、呜呜。没有分离的音节。最初的几个单词。
失去语言之前——还在用它写文章的时候——她偶尔盼望自己使用的语言与那些更近一些。呻吟或低低的叫声,无声忍受疼痛的声音,狼叫声,在睡梦中哄孩子的声音,呵呵的笑声,嘴唇闭合又张开的声音。
她看着自己刚才使用的单词的形状,有时想张开嘴读它们。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如夹在架子上的肉体一样扁扁的形状,和自己想要读出它们的声音是多么不同。停止读之后她总是咽下唾液,像马上按住伤口止血,或者相反地,把血尽量多地挤出,阻挡细菌进入血管一样。
5
声音如果你现在在读这封信——如果这封信没有退还给我——你和你的家人应该还住在那个医院的二层吧。
十八世纪时作为印刷所而建的那座石雕建筑,现在应该已经被爬山虎叶子遮盖起来了吧。一直延续到中庭的石阶缝隙中,小小的三色堇盛开又凋谢了吧。蒲公英应该也都被吹散,只剩下像灵魂一样稀疏的花骨朵儿了吧。像重重写了一笔的符号般的野生大蚂蚁,现在也应该在院子台阶边缘打转吧。
每次见到你的孟加拉母亲时,她都披着不同颜色的纱丽,她还像之前一样美丽吗?你那用深邃静谧的灰色眼睛检查我的眼球的德国父亲,他现在还是眼科医生吗?你说你生下的那个女儿,现在长大了吗?正在读这封信的时候,你是为了让祖父母见外孙女才带她回到家里吗?你会去看看自己住过的北边那间房子,然后推着婴儿车到江边散步吗?你会在喜欢的那座桥前面的长椅上坐下休息,拿出总是放在口袋中的胶片底片,遮起眼睛去看太阳吗?
第一次和你并肩坐在那座桥前面的长椅上时,你突然从牛仔裤的口袋中掏出两块胶片底片。你用黑瘦的手臂拿着胶片,遮在眼睛上抬头看太阳。
我的内心无法抑制地激动起来,因为之前我也见过你的这个动作。
第一次在你父亲的医院接受治疗,是那年六月初的一个午后。在丁香花盛开的医院院子里的铁质长椅上,把一头乌黑长发紧紧扎起来的你,正拿着一块胶片仰头看太阳。面无表情地坐在你旁边的男护士也向你伸手要了一块胶片。虽然都已经是大人了,你们却并排坐着,一人闭一只眼睛,拿着一块胶片抬头看太阳。这样子让人不禁想笑。
你们并没有发现我在玻璃门后面偷看,男护士放下胶片向你说了什么。你很认真地看着他的嘴唇,突然那个男人笨拙而飞快地亲了你的嘴唇一下。因为你们两人看上去明显不是情侣,所以我吃了一惊。你好像也受到了惊吓,身体猛地向后挪动。但马上,像原谅了他一样,你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也亲了一下,仿佛是种一起看过太阳之后产生的友情的宽泛礼节。你轻轻站起来,夺走男人手中的胶片。男人脸红着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也笑了。男人一直不好意思地看着你没说什么而转身离去的背影。
那几分钟里的情绪给当时十七岁的我留下多深的印象,你应该不会知道。不久后,我知道了你是那家医院院长的女儿,刚出生不久时因为发热失去听力。两年前从特殊学校毕业后,就在医院大楼后面的仓库里制作木家具为生。但是这些消息,却不能完全解释我在那天看到的那个场景的凄凉之感。
在那之后,每次为看病而走进医院大门时,每次从你工作的仓库里传来电锯声音时,每次远远地看到你穿着工作服漫无目的地在江边散步时,我总是会像突然闻到丁香花香气一样发呆很久。从未与谁接过吻的我的嘴唇,常常像触碰到微弱的电流一样,秘密地抖动。你长得更像你母亲。
虽然扎起的黑色头发和褐色皮肤也很美,但最美的还是你的眼睛。因长期独自工作而坚毅至极的眼睛;同时蕴含着真诚与调皮、温暖与悲伤的眼睛;从不轻率判断,总是先听对方讲述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又漫不经心闪动的黑色眼睛。
现在也许是个轻拍你的肩膀、向你讨要口袋里的胶片的好时候,但我却没有那样做。在你把胶片从眼睛上拿下来之前,我只会呆呆地看你圆圆的额头,额头上飘动又黏上去的细卷碎发,像拥有纯正血统的印度女人一样,只要用宝石稍加装饰就会完美的鼻梁,还有附着在那上面的汗珠。
“……能看到什么?”
在我问的时候你一直仔细地看我的嘴唇。瞬间,我理解了那个面无表情的男护士。即使知道你的视线是为了读懂我在说的话,也会突然想要和你接吻。你从破旧的工作衬衫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本子,用笔写道:
用你的眼睛自己看。
那个时候我的视力已经很不稳定了。轻率的眼部手术也许反而会让失明提前,你的父亲耐心地向我解释临床诊断的结果,为了不流露出不值钱的同情心而故意摆出冷静的表情。
“虽然没有完全证明强光对视力有害,但还是小心为好。”他这样建议道。在太阳光线强烈的白天要戴好遮阳镜,多在晚上昏暗的灯光下活动。我觉得戴黑色太阳镜像明星一样很扎眼,于是选择戴一种淡绿色的眼镜生活。即使用胶片遮挡住,直视太阳这件事还是无法想象。
察觉到我的犹豫,你又在本子上写。
以后。
经过数不清的笔谈来交流的你的手快速而准确。
在完全看不见之前。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你清楚地了解我的病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仅仅是想象你的家人在餐桌上说起我的病情的场景,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很深的伤害了。
我沉默着。你把本子收起来放回口袋里,等待着我的答复。
我们望向江面。
像只有这件事被允许一样。
那时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伤感,但马上就明白那并不是来自刚刚的伤痛或侮辱感,更不是因为对未来的恐惧或挫败感,而是因为我离完全看不到的日子还很远、很久。苦涩而甜蜜的这份伤感从近得无法相信的你的侧脸,从仿佛流动着细微电流的你的嘴唇上,从你那明亮的黑色眼睛中流淌出来。
映照在七月阳光下的江水像巨大鱼类的鳞一般翻腾闪烁,你突然将黑瘦的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我颤抖地抚摸着那上面凸起的深蓝色静脉血管,恐惧着的我的嘴唇终于触碰到你的嘴唇的那个瞬间,现在这些记忆都在你心中消失了吗?在那座破旧的桥前面,你的女儿从婴儿车中探出头来喊着妈妈,你会把胶片放进口袋里,慢慢起身吗?
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但那瞬间的一切都没有从我的记忆中消散。不仅是那个瞬间,就连和你在一起时最恐怖的瞬间,都原原本本、鲜活地存在。比起我的自责、我的后悔,更令我痛苦的是你的脸庞。
完全被泪水打湿的脸庞,还有打在我脸上的,操练了十几年木工活儿的坚硬拳头。
你会原谅我吗?
如果无法原谅我的话,可以记住我一直在请求你的原谅吗?
*
离你父亲预告的四十岁越来越近,但我现在还可以看见。也许未来还能再看到一两年。因为是这么多年一直慢慢进行的事情,早已不需任何心理上的准备。就像犯人会将讨来的香烟抽很久一样,我也只是在光线很美的日子里,坐在家门口的巷子中,度过长长的一天而已。
首尔外围的这条商业街里来往着形形色色的人。粗糙地把校服裙缩短、戴着耳机的女学生;穿着松垮的运动服、露出啤酒肚的中年男子;像刚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一般,穿着得体连衣裙在和谁打电话的女人;一头短短的白发、穿着装饰满亮片的毛衣的老太太,慢悠悠地正点着烟。总感觉哪里传来骂街声,路上飘散着从食堂里传出的汤饭味儿,骑自行车的少年故意大声打车铃,晃晃悠悠地从我前面骑过去。
虽然已经戴上最高度数的眼镜,但这些事物的细节我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可以朦胧地看到形象和动作,细节只能通过想象来让它变得清晰。女学生的嘴唇随着音乐微微张合,下嘴唇左边像你一样应该有一颗小小的痣;中年男子的运动服袖子沾上灰尘,变得油腻,原本白色的鞋带几个月都没洗,应该已经变成深灰色的了;骑自行车的少年的额角应该流满汗珠;露出不一般派头的老太太抽的烟应该是细长而柔和的种类,毛衣上缀满的小小螺钿亮片应该是玫瑰或绣球的花纹。
就这样对一边想象一边观察别人的事情快感到无聊的时候,我也会慢慢向山上走去。绿色的树木一起随风晃动,花开出令人惊艳的色彩。我坐在山脚下一个小庙的院子台阶上休息,摘下厚重的眼镜,风景立刻变得完全模糊。人们普遍认为如果眼睛看得不太清楚的话,听力会变得很好,但这并不是事实。最先感觉到的东西是时间。像巨大的物质缓慢而残酷地流动般的时间,每一刻都通过我的身体,我慢慢被这种感觉压倒了。
因为天黑后我的视力就会急速下降,所以不到太晚我就回程了。回到家换上衣服,把脸洗干净。因为在你喜欢抬头看太阳的正午时分,我这里是晚上七点,要去给学生们上课了。在天色还未晚的时候到达个人开办的补习班,等待上课的时间。虽然在明亮的室内活动没什么问题,但晚上一个人走夜路还是不太方便,即使是戴了眼镜。晚上十点左右,课程全都结束,我会站在学院的大门前打一辆出租车回家。
你问我在学院里讲什么课?
星期一和星期四是希腊语初级班,星期五是精读柏拉图原著的中级班。一个班的学生最多也不过八个人,是由对西方哲学感兴趣的大学生和各个年龄段、各种职业的上班族组成的。
不管每个人的动机是什么,学习希腊语的人们之间或多或少有些相同点。走路的步伐和说话的速度大体上都比较慢,不轻易外露情绪(也许我也是这样的人吧)。是因为希腊语是很久之前的死语,是无法用口语进行交流的语言吗?沉默与害羞的犹豫,冷静地表达出的微笑,让教室里的空气渐渐被吞噬,渐渐凉下来。
我这里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安无事地过去。
即使偶尔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事情,也会被巨大而不透明的时间的体量而埋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第一次离开这里去德国的时候,是十五岁。离开德国回来时是三十一岁。那时我的人生可以说正好被两种语言、两种文化分隔开来。你父亲预告的四十岁之后的生活要在哪里度过,应该也是从这两个地方中选一个吧。当我说想回到使用母语的地方时,包括家人和老师在内的所有人都劝阻我。妈妈和妹妹问我,你回到老家要做什么工作呢?那么辛苦才考来的希腊哲学学位会像废纸一样没有用,最重要的是,我这种特殊的情况没有家人的帮助根本无法生活。但最终,我还是坚持先试两年再做决定,艰难地说服了她们。
在这里已经比最初决定的时间多生活了将近三倍,但我还是没能做出任何决定。感慨着疯狂思念的母语像山体滑坡一样从四方涌来的触觉,度过第一个季节后,冬天来临。首尔也像德国的城市那般变得陌生起来。在黑白的毛呢大衣和夹克中缩着肩膀的人们,顶着已经忍耐了很久的,并且不论多久仍然会忍耐的脸与我擦肩而过,在结冰的路面上匆匆走过。和在德国时一样,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因此,我不陷入任何感伤或乐观中,就这样在这里生活。与特别羞涩的学生们,与雇用几个明星讲师开起人文学补习班的挑剔院长,与因为过敏性鼻炎而一年四季带着纸巾的短发打工生交换简短的对话,就是这生活里淡淡的一点喜悦。早上把当天要精读的文章用放大镜详细查看并背熟。仔细地看着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映照出我模糊的脸孔,每次心情愉快的时候,都会轻松地走在明亮的巷子和路上。也有眼睛突然很酸而导致流眼泪的时候,不知为何只是单纯的生理原因导致眼泪不停地流出,我会静静地转身背对马路,等待眼泪停止。
*
现在阳光照满你的整个脸庞,你正推着婴儿车准备回去吗?两岁大的女儿手里正摇晃着你给她采的一把狗尾巴草吗?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停在那座有百年历史的教堂前面了吗?用结实的双臂抱起女儿,把婴儿车交给保安,走进那凄凉的教堂里面了吗?
像在冰块中浸泡过的阳光穿过青色系的玻璃散落而下,耶稣看上去毫无痛苦地挂在十字架上天真地看向天空,天使们像暂时出来散步一样,在天空中轻快地走过。棕榈树那深绿色与更深绿色的叶片轻柔展开;灰青色头发的修道人穿着浅灰青色修道服,面露欣喜。不管看向哪里,这个教堂都找不到一丝痛苦的痕迹,这就是因此而让人感觉像是异教的圣斯德班大教堂。
和你一起从这座教堂中出来的那个久远的盛夏傍晚,你掏出小本子写字给我看。虽然从小就培养了信仰之心,但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真的存在天堂和地狱这样极端的场所。你反而觉得也许灵魂是真的存在,如果真的存在这种灵魂,那么神也一定存在于某处。这不仅不合逻辑,而且以完全非基督教的方式相信着基督教之神存在的你让我感觉非常有趣,所以大声笑了出来,然后接过你的小本子,写下我在哪里读过的,证明神并不存在的论证递给你。
这世界上有恶与痛苦,有因此而牺牲的无辜之人。
如果神善良却没能纠正那些的话,那么他就是无能的存在。
如果神不善良但无所不能,却没有纠正那些,那么他就是恶的存在。
如果神既不善良又不全能,那他就不能称之为神。
因此,既善良又全能的神是不可能成立的错误。
真的生气时你的眼睛会变得很大。厚而密的眉毛竖起来,睫毛和嘴唇一起颤抖,每次呼吸的时候胸部都会随之起伏。你从我手中拿回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写。
那么,我的神是善良而悲伤的神。如果你从这种愚蠢的论证中感到魅力的话,总有一天你自己也会突然成为无法成立的错误。
*
有时,我会用你尤其讨厌的希腊式论证法问自己。假设失去什么就会获得其他一些什么的命题是真的话,失去你我获得了什么呢?失去光明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将人类的所有痛苦、后悔、执着、悲伤和软弱通过真与假的网过滤后,如同打捞一把沙金的论证过程总是惊险而或多或少存有怀疑。大胆地抛出错误,一步一步走上狭窄的平衡木时,在自问自答的睿智语句的网之间,看到锋利的沉默在荡漾。但仍旧继续自问自答。将双眼浸泡在沉默中,浸泡在时时刻刻像水一般涌来的锋利寂静中。对于你来说,我为什么是一个这么愚蠢的恋人呢?对你的爱并不愚蠢,只是我自己太愚蠢了,所以连带这份爱也显得愚蠢了吗,还是我并没有那么愚蠢,爱情的愚蠢将我体内的愚蠢唤醒,最终毁掉了一切呢?这是一句真实将愚蠢破坏的中间态希腊语句子。真的是这样吗?真实破坏愚蠢的时候,真实也会受到愚蠢的影响而产生变化吗?同样地,愚蠢破坏真实的时候,愚蠢也会产生皲裂而一起粉碎吗?我的愚蠢破坏爱情的时候,如果说我的愚蠢也一同被粉碎的话,你会说我是在诡辩吗?声音,你的声音,过去二十年不曾忘记过的声音。如果我说我深爱着那个声音的话,你还会向我的脸上重重砸来一拳吗?
*
你曾经说过,在读了十几年的特殊学校的读唇术课上,你不仅学会了读唇术,也学会了说话的方法。
在我和你用笔交谈这件事之后的一个晚上,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你能不能用在那门课上学的方法说话呢?
那个夏天,我瞒着家人买了德语的手语教程,用挂在桌子旁边的小镜子照出我的样子,每晚都熟悉着上面的句子。练习一个小时手语后,后背和腋下经常是湿透的。但是一点也不辛苦、不无聊,对我来说那反而是人生中无法再次经历的美好夜晚。那时候我才第一次明白,陷入爱情和被鬼迷了魂魄是相似的事情。清晨睁开眼睛之前,你的面庞已经映入了我的眼帘;睁开眼睛之后,你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天花板上、衣橱里、窗户上、大街上、遥远的天空中。即使是死去之人的灵魂也不可能那样执着。那个夏天的夜晚里,在我书桌旁的镜子中虽然映射出我流着汗练习手语的笨拙模样,但我却每瞬间都能看到重叠在上面的你的脸庞。
你和我说话了。
那天晚上,先用德语想起的那个句子,我又用母语反复说着。
一瞬间我想起的,是你整日工作的仓库里堆满的树木。我常常偷偷瞒着别人——特别是瞒着你的父亲,躲在那个地方看你工作的样子。你用电锯切割木板,用凿子修理,推着锯末的样子怎么看都不会厌。
如果你工作到很晚,我就躲在角落中一直看着你。我还闻过、摸过为了干燥而贴在墙面上晾晒的木板。香气浓郁的杉树、白色的桦树、靠近时可以闻到淡淡香味的松树,还有和你平滑的肩膀很像的棕色年轮。那时我模糊地想,你的声音大概是和那些原木的感触和味道相似的某种东西吧。
但我绝不是因为这样的好奇和幻想而想知道你的声音。那时我十七岁,你是我第一次爱的人。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我曾相信直到生命结束我们都不会分开,所以我很害怕。最终,我的眼睛会瞎,会再也看不到你。通过笔谈和手语我都将不能与你对话。
几周后,突然变得有点冷的一个周末下午,我没有感受到任何危险地、小心地,不,是像白痴一样单纯地问正泡茶休息的你。
“你能像在读唇术课上学到的那样,随便和我说几句话吗?”你认真地看着我的嘴唇,迷茫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继续仔细解释:“我们以后总会一起生活,而我眼睛会盲,我的眼睛看不到的时候,就需要语言。”
你一定不知道我在脑海中有多少次想将时间拨回,我有多么想将我的愚蠢从脑海中删除。你的脸僵硬了起来,外面下起毛毛雨,你把我从树木香气更加浓郁的仓库中赶了出来。从这之后你一定再也不会见我,当然也再不会亲吻我,也不会让我再将头埋在你飞舞的黑发中、散发着好闻气味的脖颈上、柔弱的锁骨上,更不会把我渴望的手拉进衬衫中感受你心脏的跳动。我从凌晨开始就徘徊在你家门口等待,你决然地拒绝了我。你使出全身力气关上仓库门,不管会不会夹到我的手指。终于在几周后的夜晚,你一拳打在想着一定要向你道歉的我的脸上。
我和你都惊呆了。没有去捡掉在地上的眼镜,让鼻子和嘴唇就那样流着血,我抱紧了你的腿。你颤抖着身体使劲推开我。瞬间,你瞪着赤红的双眼,打开了嘴唇。
“……马上,出去!”
那个声音。
像冬夜抓挠着窗户框的风声,钢锯敲打铁板、锯开玻璃的声音——你的声音。
我摸索着匍匐过去,抱住你的腿。你真的不知道吗?我爱过你。你用我完全没想到的疯狂力气抓起木棍打我的脸,我马上就晕过去了。那一瞬间,你看到我眼中流淌的滚烫眼泪了吗?
*
愚蠢破坏了那个时节,也破坏了它自己,现在我终于明白。如果我们真的一起生活,我的眼睛失明之后将不会需要你的声音。看得见的世界如退潮一般慢慢消失的时候,我们之间的沉默也会慢慢变得完整。
在失去你的几年以后,我曾用两块胶片底片看过太阳。因为害怕,所以没有选择正午,而是在下午五点。眼睛感觉有些酸痛,我没能坚持很久,也没能明白你那么沉迷的到底是什么。只是很想念不在我身边的你的手腕,以及浅褐色皮肤上鼓起的深蓝色静脉血管。
*
现在你正抱着孩子走在漆黑的教堂里吗?
你会从大门保安那里接过婴儿车,将孩子安放在车上后系好安全带吗?你会扎紧随意掉落下的头发,走向回家的路吗?你会走过那条十七岁的我在愚蠢和苦闷中凌晨时分不断徘徊的、布满小小的黑色石头的
路吗?每当婴儿车颠簸的时候,你都会伸手到孩子的胸前安慰他吗?将善良又悲伤的你的神放在肩头,一步一步从寂静中走出来吗?
你那里比这里晚七个小时日出。在不远的日子里,当我于正午的太阳下拿起胶片时,你应该正处于清晨五点的黑暗中。和你手背上的静脉血管一样的深青色还未从天空中消散吧。你的心脏规则地跳动,炽热而噙着泪的眼珠偶尔会在眼皮下颤动吧。当我走向完全的黑暗中时,这样没有痛苦地、执着地记住你也无妨吗?
6
请停止。请不要停止。
请问我。请什么也不要问我。
请用其他方法。请绝不要用其他方法。
男人在暗绿色的黑板上写满句子后,将上半身倚靠在黑板边缘。他没有察觉深青色的衬衫上沾满了石膏粉末。剃过胡须的他的脸极度苍白,猛地看上去像青涩的研究生,但两侧瘪下去的脸颊暴露了他的年龄,无声地宣告衰老开始的细纹原封不动地刻在眼睛和嘴角。
7 雪
在还能说话的时候,她是个声音很小的人。
并不是因为声带还未发育完全或肺活量的问题,而是因为她讨厌占据空间。任何人都以自己身体的体积占据着物理空间,但声音却可以传播到极广的范围。她并不希望自己的存在被四周所知。
在地铁里或大街上,在咖啡厅或餐厅里,她从未恣意大声地对话或放声叫过谁的名字。无论在任何地方——除了讲课的时候——她都用比别人低的声音说话。本就已经身形枯瘦,为了让自己的体积更小,她蜷缩起肩膀和后背。虽然能理解幽默且拥有颇为乐天的微笑,但她的笑声非常低,几乎听不到。
为她做咨询的年过半百的心理咨询师指出了这一点。他想按图索骥地从她的童年经历中找到原因,她大概有一半配合着他。她没有说十多岁时失去语言的经历,而是慢吞吞地回想更久之前的记忆。
在她还是腹中婴儿时,她的母亲患上过类似伤寒的病。苦于高热和冷汗,整整一个月每顿饭后都要吃一把药丸。与她的性格正相反,她的母亲性格泼辣粗犷。刚一养好身体,母亲就赶忙跑到妇产科要求打掉这个孩子。因为吃了那么多药,她判断不可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了。
医生说胎盘已经成形,终止妊娠很危险,让母亲两个月后再来医院,到时候注射引产针后,生死胎出来。但当约定好的两个月来临,胎儿有了胎动,心软的母亲没有去医院,直到生产那天为止都被不安折磨。她再三数过被湿滑羊水浸泡的新生儿的手指和脚趾后,才放下了心。
在长大的过程中,她反复听过这个故事。从姑姑们、舅舅们、多管闲事的邻居大婶们那里,“你差点就没法出生了”,这句话像咒语般不断反复。
虽然那还是没法读懂自己情感的年幼时节,但她还是明显地察觉到那句话中包含的可怕冷意。她差点就没法出生了。这个世界并不是理所当然就给予她的,只不过是在黑暗中经过数不清的变数才偶然被允许的可能性,是勉勉强强暂时充盈起的薄薄泡沫。送走吵闹且爱笑的客人们的傍晚时分,她曾蹲坐在檐廊上,注视着被夜幕笼罩的院子。尽量减弱呼吸,蜷缩起肩膀,感受如此薄而巨大的一层世界被吞噬进黑暗中。
心理咨询师对她倾诉的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他问:“这是你最早的一个记忆吗?”她回答不是,然后又陷入思考。她讲述了在阳光倾泻的院子中,她第一次发现母语音韵的那半天的记忆。那个故事当然也让心理咨询师非常满意。他试图慎重地结合起这两个记忆得出结论:“被以最初的记忆记住,你对语言非常着迷,是不是因为你本能地察觉到语言与这世界结合的通道非常微弱这一点呢?换句话说,语言的魅惑,是不是与你认为世界很危险的感觉有种无意识的相似之处呢?”
心理咨询师直视着她。
“那么,你还记得最初做的梦是什么吗?”她突然想到,也许他会在自己的著作中引用她的病例。因这没来由的想象,她有些慌乱,所以没有继续回答。她没说开始识字后不久自己异常鲜活而冰冷的梦。陌生的街道正在下雪,面无表情的陌生大人们与她擦肩而过。小小的她穿着陌生的衣服独自站在大马路上。那就是那个梦的全部了。没有任何事件的展开与结尾,只有冰冷的感觉。下着雪的、像捂上耳朵一般安静的街道,第一次见到的人们,还有独自一人的自己。
在她沉默着努力回想那个梦的细节时,心理咨询师在处方上又写了好几行。“你那时太年幼了,无法理解人生,当然那时也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每次听到危险的出生过程时都会感到好像自己的存在会消失的威胁感。但现在你已经优秀地长大了,拥有了自己的力量。不需要再恐惧了,也不必再畏缩。大声说话也没关系,请抬头挺胸,占据足够的空间吧。”
根据这个理论,她余下人生的斗争之一,是一步一步回答内心深处对自己是否可以存在于这个世界疑问的斗争。这个明确而美好的结论的某个地方让她感觉不舒服。她仍然不想占据宽阔的空间,也并不认为自己一直被恐惧笼罩着生活,或是压抑本性地生活着。
在顺利地接受心理咨询的第五个月,她的声音非但没有变大,反而连话也不说了,心理咨询师似乎备受打击。他说:“我理解你,我理解你有多么痛苦。败诉这件事本身,和突然而来的血亲的离世,这些都让你很难接受吧。你该多么难以承受地想念孩子啊。我理解你。你肯定感觉到独自承受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吧。”
他那夸张恳切的语调使她惊慌失措。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他“我理解你”那句话。她知道他的话并不是真的。默默消解一切的沉默包围着两人,耐心等待。
不是的。
她握起笔,工整地写在桌上的白纸上。
没有那么简单。
*
在还可以说话的时候,偶尔她也会不说话,而是一动不动地注视对方,像相信视线可以完整地翻译自己想说的内容一样。用眼睛代替说话打招呼,用眼睛代替说话表达谢意,用眼睛代替说话道歉。她感觉再也没有比视线更及时且直观的接触方法了。几乎是不必真正接触却也接触了的唯一方法。
与之相比,语言是数十倍肉体上的接触。动员肺、喉咙、舌头和嘴唇,震动空气飞向对方。舌头干燥,口水飞溅,嘴唇裂开。每当感到难以承受这种肉体性的过程时,她反而会变得话多。用长语法的句子、用排除流动的口语的生命的句子不间断地说话。声音也比平时说话更高。当人们真诚地倾听她的话时,她会越来越思辨地、大笑地说话。在这样的瞬间反复的时期,即使独处的时间里她也无法集中精力写字。在失去语言之前,她比任何时候都是个爽朗的能言善辩之人,也比任何时候都无法写作。就像不喜欢自己的声音扩散在空间中一样,她也难以承受自己写下的句子在沉默中引起的骚动。偶尔在开始写作之前,仅仅是思考一两个单词的顺序就让她涌出呕吐的念头。
但是,这也不是她失去语言的原因。不可能那么简单。
*
这里是朝任何方向都
难以前进的地方。
四周昏暗无明,
是个什么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把头埋在书桌上打开的书里。那是为了能对照阅读《理想国》原著的前半部与韩语译本而装订成的厚重课本。顺着她的太阳穴流下来的汗滴落在希腊语句子上,粗糙的再生纸鼓鼓囊囊地凸了起来。
拿起课本,她感觉昏暗的教室突然明亮起来,有些慌张。一直在柱子后面座位上默默不发声的中年男人和大块头研究生的低声对话这才进入她的耳朵。
“……是吴哥窟。昨天凌晨回来的。提前请好了五天四夜的夏季休假,有点累还想着要不要翘了今天的课,但两周都不来上课又心疼学费。哈哈,体力还能坚持,因为我每周都爬山。不知道啊,我自己没什么感觉,但见到我的人都说我被晒黑了。那当然了,那里热得和这里没法比。每天会来一次飓风,但也没有变得很凉快……不过就是,那种对废墟的兴趣吧。寺院的石头上刻着古代高棉文字,我个人来说比起古代希腊文字,更喜欢那个。”
她抬头看课间休息时空着的黑板。讲师用布条黑板擦轻轻擦过之后,白粉笔写的希腊语文字隐隐约约留下了一部分,甚至还有一些地方能完整地看到句子的三分之一。有些地方还留有白色、粗糙的旋涡,像用粗毛笔故意做出的形状一样。
她再次把头垂在课本上,深深吸一口气。能清晰地听到呼吸声。在失去语言后,偶尔她会觉得自己吸入又呼出的呼吸和语言很像,如声音一样大胆地挑战沉默。在母亲的最后一刻,她也感觉到相似的东西。每当已经意识不清的母亲呼出热乎乎的气体,沉默就后退一步。母亲一吸气,冰冷的沉默就大声叫喊着进入母亲的身体。
她握紧铅笔,注视着刚才读过的句子。这一笔一画似乎可以戳穿一个个小洞。插入铅笔芯后撕开,可以把一个单词,不,一个句子整体都戳穿。她默默地注视着粗糙的灰色再生纸,看着上面模糊而小巧的黑色一笔一画,以及像虫子一样弓着背或张开的重音符号。在难以落脚的阴凉处,不再年轻的柏拉图苦心研究、获取时间的句子。用手捂着嘴的人们发出不清晰的声音。
她更用力握紧铅笔,小心翼翼地呼了一口气,承受着那个句子中蕴含的感情如粉笔的痕迹一般,像无意中凝固的血迹一样流露出来。
*
长久失去语言的状态敏锐地体现在她的身体上。她的身体比实际看上去结实而沉重。走路的步伐,手和胳膊的摆动,面部和肩膀圆润的轮廓全都形成了明确的线条。没有任何东西能流露到外部去,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渗透进内部来。
她本就不是经常照镜子的人,现在她已经感觉不到照镜子的必要了。一个人一生中最常想象并在脑海中勾画的面孔是自己的面孔。而当自己不再想起自己的样子,渐渐地,她对这一点就没有感觉了。偶然在玻璃窗或镜子中看到自己的面孔时,她会仔细注视自己的眼睛。她觉得只有这两个明确的眼珠是连接自己与这张陌生面孔的通道。
偶尔,她会觉得自己像某种物质,运动着的固体或液体,而不是一个人。吃温热的饭时她觉得自己是饭,用冰冷的水洗漱时她感觉自己是水。但同时她感觉自己也绝对不是饭或水,而是终究与任何存在都不混合的残酷而坚硬的物质。她用尽全力从沉默的冰块中打捞起凝视的东西,仅仅是被允许每两周一起度过一个夜晚的孩子的面庞,以及紧紧握着铅笔写下的已死的希腊语单词而已。
一个女人躺在地上。
她放下被黏糊糊的汗水浸泡的铅笔。用手掌擦去积在太阳穴的汗滴。
*
“妈妈,听说我从九月开始就不能来这儿了。”
周六晚,她一言未发,惊讶地看着孩子的脸。两周没见孩子又长大了许多,而身体也更虚弱了。孩子的睫毛长而阴郁,像用钢笔画的斜线在白嫩的脸颊上清晰可见。
“我,不想去那里。我英语不好,也从来没见过住在那里的姑姑。听说要在那里待一年。好不容易才交到朋友,这么快就要……”
刚洗过澡,她和孩子一起躺在床上,孩子的头发散发着苹果味的肥皂香。她在孩子的眼珠里看到自己的脸,映着的自己脸的眼珠里也映出孩子的脸,那个孩子的眼珠里再次映出她的脸……就这样无穷尽地相互映射着。
“妈妈,你和爸爸说说不行吗?说不出话来不能写信吗?不能把我带到这里生活吗?”
孩子发着脾气把脸扭到朝墙的一边,她静静地伸出手把孩子转回她这边。
“不行吗?不能这么做吗?为什么不行?”
孩子再次把脸扭向墙,说。
“……把灯关了。这么亮怎么睡得着?”
她起身关了灯。
路灯的光从一层窗户透进来,没过一会儿,孩子的一切就清晰地显露在黑暗中。孩子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她伸出手抚平,但又皱了起来。连呼吸声都没有,孩子紧闭眼睛躺着。
六月深夜的黑暗中混杂着丰满的青草味,树木的树液味和腐烂食物垃圾的味道。把孩子送走后,女人没有乘公交车,而是沿道路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横穿了首尔的中心。有的街道如白昼般明亮,煤烟呛得她喘不过气来,音乐嘈杂;有的街道漆黑,破败不堪,被遗弃的猫用牙撕扯垃圾袋紧紧盯着她看。
她的腿并不疼,也不疲惫。在电梯前苍白的照明下,她站在现在要进去睡觉的房子门口。她转身走出公寓楼。在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在腐烂的盛夏夜晚的味道中,她快速走着。她冲进门卫旁边的公用电话亭中,从裤兜里慌乱地掏出硬币。
“你好。”
话筒对面传出声音。
她张开嘴,呼出气。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呼气。
“你好?”
对面又响起声音。
她用颤抖的手紧紧握住话筒。
你怎么能把那个孩子带走?为什么要送到那么远的地方,还那么久的时间?坏家伙,没有血也没有泪的家伙。直到痉挛着的手指将话筒放回原处,她咬紧牙关颤抖。她像个扇自己耳光的人一样重重地摸自己的脸。她抚摸人中、下巴,还有没被任何人捂上的嘴唇。
*
失去语言之后,那天晚上是她第一次仔细凝视镜子中的自己。没有动用语言,她想自己看错了。两只眼睛不可能那么平静。如果眼睛里流淌着血或脓,肮脏的冰块一样的东西,她反而不会这么惊讶。她的眼睛里映出沉默的自己,影子中的她的眼睛里仍然是沉默的她……就这样无止境地沉默着。
很久前涌起的憎恶在沸腾中停在原地,很久前肿胀的痛苦仍旧凸起,而水疱不再破裂。
没有任何东西愈合。
没有任何东西结束。
*
刚才还在交谈的中年男人和研究生不知什么时候去了走廊,两人各拿着一罐咖啡走进教室。中年男人回到自己座位时一直用手机在和什么人打电话。
“……所以就说啊,进度不应该跟着学得好的人走,应该照顾学得不太好的人啊。如果只照顾表现好的人,那职员教育到底有什么意义。提什么之后再复习啊,那又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什么大企业吗?让那个讲师明天和我打个电话。”
研究生用眼神和中年男人打招呼后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呃呃……”他发出低沉的声音伸了一个懒腰。头向四周摆动着。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已经结束,平时很守时的希腊语讲师今天迟到了,教室中突然安静下来。
她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课桌前。也许是一个姿势坐太久了,腰和头、肩膀都十分僵硬。她打开笔记本,呆呆地盯着上节课抄写下的句子。她在句子中间的空白处写下单词——固执地钻进严格的时态、名词的变格、复杂的语态用法中——创造出不完整而单纯的句子。嘴唇和舌头不由自主地等待触动,等待第一个声音突然迸发出来。
一个女人躺在地上。
喉咙覆雪。眼睑盖土。
“那是什么?”和她坐在同一排的哲学系学生突然问道。他用手指着笔记本上上节课学的例句“一个女人躺在地上”后面,女人写在断掉的句子中间的句子。她没有惊慌,也没有慌张地合上笔记本,像凝视冰块的内部一样盯着青年的眼睛。
冻结的表面每天新添无数血迹,这时因孩子的话而生出的新的痛苦并没有打破她的沉默。刷牙刷得太久,打开冰箱门后站得时间太久,腿撞在停着的轿车前保险杠上,或不小心用肩膀撞掉店里的搁板上摆放的东西。每当在凉飕飕的薄被里闭上眼睛时,她都会看到等待在那里的下雪的街道、陌生的行人、穿着陌生衣服的孩子、无法分辨是她还是她的孩子的白皙脸庞。
她知道,用语言连接的通道潜入更深的地方,这样下去会永远失去孩子。越了解,通道会潜入越深的地方。就像越是祈求,越要反着来的神一样。因为没有发出呻吟,她反而更寂静。眼睛里没有血和脓流淌。
*
“是诗吗?用希腊语写的诗?”
坐在窗边的研究生满脸好奇地转过头看她。希腊语课讲师从打开的前门走进来,停住脚步。
“老师!”
额头上长满红色痘痘的研究生嬉闹地笑着。
“这位用希腊语写了诗。”
坐在柱子后面的中年人似乎非常赞叹,转过头来看她,发出豪放的笑声。她被那笑声吓了一跳,合上笔记本。她一脸发呆地看着希腊语课讲师走向她。
“……是真的吗?我能看一眼吗?”
像精读外语一般,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听他说话。她抬起头看他那散发着浅绿色的、令人眩晕的厚厚镜片。然后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抓起厚重的课本和笔记本,把字典和笔袋装进提包里。
“不,请坐吧。不给我看也没关系。”
她站起来,把提包背在肩上,依次推开空椅子走向大门的方向。
*通往楼梯的应急门前,有人从后面抓住女人的手臂。她震惊地回过头,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希腊语课讲师。没有站在讲台上的他身高比她以为的矮一些,脸也很奇怪地突然看上去变老了。
“那个,我没有想让你不舒服的意思。”
喘着气,他向她更靠近一些问道。
“……你是不是,听不见我说话?”
他突然抬起双手用手语比画。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像解释什么一样,结结巴巴、反复地说。
对不起。我想说对不起,所以追出来。
她默默地看着他的脸。他喘着气,一点也不放弃地挥动着双手。
不说也没关系。也可以什么都不回答。真的很对不起,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
高速路隔音墙旁的单行道很长。她沿着那条路旁边的人行道走。因为走的人不多,市政并没有覆盖到这条路。茂盛的野草在裂开的地砖缝中疯长。小区里代替围墙而种的密密麻麻的山槐树,互相用力伸展粗壮的胳膊般的黑色树枝。潮湿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气味和废气。数以千计的尖锐冰刀般的引擎声近在咫尺,划破她的耳膜。蝈蝈在脚边的草丛里缓慢地叫。
好奇怪。
好像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夜晚一样。
也感受着相似的羞耻与不知所措走在这条街道上。
那时她还有语言,感情更明确而强烈。
但现在她的身体里没有语言了。
单词和句子像灵魂一样离开她的身体,极近地跟着她,能看到和听到。
多亏了这条路,并不充分强烈的感情终于像黏着力弱的胶带一样,飘走了。
而她只是注视着。注视着,注视着的任何东西都不被翻译成语言。
眼睛里一直聚合成其他物体的形象,伴随她走路的速度移动、消失,最终也没有被翻译成任何语言。
*很久前也像这样的一个夏夜,她曾走着走着独自笑了出来。
她看着细长而饱满的第十三个月亮笑。
好像什么人不高兴的脸,凹陷的圆形火山口像藏着失望的眼睛,她想着想着笑了。
仿佛她身体里的语言先爆发出了笑声,那笑容扩散到她的脸上一样。
夏至刚过,像这样暑热犹豫地盘旋在黑暗上空的夜晚,并没有那么久远的那个遥远的夜晚,她让孩子走在前面,她双臂抱着大而冰凉的西瓜走在后面。
声音适当地、占据最小空间地流淌出来。
嘴唇上没有紧咬的痕迹。
眼中没有噙满的泪水。


# 作家简介

韩江(1970-),1970年生于韩国光州,现任首尔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当代韩国文坛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其作品从更为根源的层面上回望生活的悲苦和创伤,笔墨执著地袒护伤痕,充满探索的力量。
2016年5月16号,布克国际文学奖在伦敦揭晓。韩江凭借小说《素食者》击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新作《我脑袋里的怪东西》,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晚年代表作《水死》,畅销书“那不勒斯四部曲”终曲《失踪的孩子》等154本名作最终成为该奖项历史上第一位亚洲作家。
2017年,她获得了有“意大利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马拉帕蒂文学奖。
2018年,她凭借作品《白》再次入围布克国际文学奖短名单,并且创纪录地在同一年凭借《少年来了》入围国际都柏林文学奖短名单。
2019,她获得西班牙圣克莱门特文学奖。美国权威杂志《连线》将《素食者》选入10年来10本最佳类型小说之列
2022年她用七年时间写就得长篇小说《不做告别》拿下韩国大山文学奖、韩国金万重文学奖。
2023她获得法国美第奇文学奖,凭借最新小说《不做告别》获得法国梅迪西斯外国小说奖。
2024年,韩江击败萨尔曼鲁西迪等作者赢得法国埃米尔吉梅亚洲文学奖。
2024年10月10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首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韩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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