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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听说我要跟卡车从西安去霍尔果斯,第一反应都是问,那车上运什么?我说货物就是车本身——这个答案大多数人都得愣一下,哦,原来卡车不是别的卡车来运它们,那卡车开个几千公里,不就成了二手车了?就是这样的。卡车的牵引车,也就是车厢车头那个部分,本身就有十几吨重,从成本的角度,让另一辆卡车来运卡车就是件不太合理的事,假设空驶一台车只需要花费一个单位的油,那一台车载另一台车,耗油量就是两个单位。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运输公司也的确会选择“车抱车”,车头冲前。去年我还在路上看到不少“子母车”,今年就没见着,那是一辆大卡车的车挂里,严丝合缝装进一辆小一号的卡车,车头冲后。这套东西开在路上像个两头怪。但这些情况是很少见的。不去分析这些特殊情况,绝大部分新卡车出厂,都是由司机驾驶它们前往目的地,像出口去中亚国家的卡车,理论上都是“二手车”,表上得有个几千公里的里程。重卡车企通常会将运输业务外包,我这趟找到的联络人,就是服务于陕西重汽的一家运输公司。跨越天山途中较为平坦的一段路,风景非常好(于楚众 摄)
做“跟着卡车行中国”这是第三年,前两期分别是2023年和2019年,三年加起来总共跟了13条线,我完整地跟了三年。今年到霍尔果斯,住进干净整洁的城市化酒店,第一反应是真的累,以至于这个晚上还失眠了。失眠的时候回想,过去两次,其实跟车时间都不算长。去年虽然也是从山东出发去新疆,但刘师傅只开了60个小时就到了。而这一趟开了六天,在车上睡了五个晚上,其中有个晚上因为太冷一宿没睡。从北京出发前,我问了运输队的队长李森,要带多厚的衣服,他告诉我说,霍尔果斯11月之前都挺暖和。我把这个信息转给摄影师老于。后来到最冷那天,老于告诉我,他收到信息后就将羽绒服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现在就是一万个后悔”。霍尔果斯的确暖和,但甘肃地界的一个晚上,突然大降温。现在的卡车基本都配备柴暖,但我们这台车因为是新车,柴暖没有使用过,这天晚上睡觉前,怎么调试它就是不肯工作,只出风不出热。折腾了一个小时,凌晨一点多了,司机师傅高辉决定放弃等待。带着它也许可能会工作的幻想,我裹上所有衣服,躺在下铺数羊。有两次快要睡着了,但气温实在太低,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警告说最好别睡着。那个晚上,我们两台车肩并肩停在一个加油站旁边的空地里,万籁俱寂,唯一打破寂静的是突然下了三分钟的冰雹。但类似这种意外天气,对我们两位司机师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高辉和成江早就习惯了以不变应万变。他们两个每趟出门,都只背个双肩包,行头几乎没有变化。包里除了简单的洗漱用品和两件换洗衣服以及手机和充电器,唯一让生活带点温度的东西,只有车用烧水壶和保温杯。高辉的小小梦想是以后能买一台车,就在西安周边跑短途,这样每天晚上都能回家(于楚众 摄)比起自营车,他们的生活其实更漂泊。车总是新车,也总是临时的,车上没有自己的东西,更不可能在车上做饭,从西安出发时倒是会带床被子,都是地摊上现买,几十块一条,车送到霍尔果斯,被子就地扔掉。他们在踏上返程的火车或飞机之前会丢掉那些累赘。这意味着,每出门一趟,就要丢掉一床,丢掉的数以百计的被子就是他们流浪的证据。中国人并没有持续流浪的基因。我问高辉,他说他是很想回家的。他有一个交往好多年的对象,感情很好,每天都会视频。他说他有一回在西安打车,跟滴滴师傅聊天,对方无意中说了一句,说“最起码每天晚上可以回家睡觉”。自那以后,他就打算,或许过段时间就买个车,就在西安周边拉点货,他对象已经为了他换了个工作,换到离他们公司比较近的地方。但比如就这一趟出车,他刚回来才一天就又出发,两人连面都没见上。但与此同时又下不定决心,有什么东西勾着他们一趟接一趟地跑。我们出车六天五夜,路上看到三个车祸,而他们开车这么多年,更凶险的车祸都见过,成江胆子大,他曾目睹一场车祸,试图去救那位大车司机,拉开车门才发现人已经完全被冲击下来的整块前窗玻璃按住了,已经面目全非。我们跟着的卡车在张掖经历了一次爆胎,为此行程耽搁了一天(于楚众 摄)这些见证过的车祸都是一次次警告和提醒。但就像成江说的,出来不就为了挣钱吗。挣钱,是唯一留他们在这一行的原因吗?或许是的。他们头脑里的确能一笔一笔过账,哪个路段高速费是多少记得一清二楚,但我觉得实际上也有别的东西。高辉会提到卡车文化,欧美国家的卡车司机可以较为自由地改装和涂鸦。他说他要是年轻十岁,就学英语,然后去美国开大车。成江明显对机械有种长久的热情。小时候受限于眼界,觉得摆弄卡车比上学有意思,成江放弃读高中,很早就开始开车。后来意识到,升学也可以接触到机械,但为时已晚。开车对成江来说除了生存,也是他能找到价值感的地方。我做这个题三年,除了写出来的人物, 还接触到很多卡车司机,在所有采访对象里,他们属于我比较喜欢打交道的一个群体。因为他们大多见多识广,经历丰富,而且往往都有铁汉柔情的一面。大家提到卡车司机,经常提到的话题是,开车路上遇到大车,一定要远离。话是没错,但是其实他们无论在开车技术还是安全意识上,都是超越普通人的,因为他们最清楚,大卡车要么不出事,一出就是要人命的大事。今年我比较纠结的一件事是,成江和高辉这样的送车司机,会有一些赚外快的方法,是他们的养家之道,我答应他们不写在报道里。这意味着写稿的时候要避开更多相关的素材。我没有找到兼顾的方法。最后放弃了这部分素材,高辉和成江两个人物,在这篇稿子里失去了生动性。司机高辉、成江(于楚众 摄)
今年这期是“跟着卡车行中国”的第三期。我们关注这个选题,最早是因为北京社科院和传化慈善基金会做的“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2019年,课题组出版了该报告的第二本书,关于“卡嫂”群体。我约了课题负责人之一、北京社科院的马丹老师交流,也是马老师为我们引荐了传化慈善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后来主编目光如炬,他一听卡车司机立刻就判断这是个封面选题,他看到的不仅是卡嫂,而卡车司机整个群体。中国有三千万卡车司机,这个数字背后,不仅是我们国家发达的公路运输系统,还有这些货物代表的产业。这是一个小切口看中国经济运转的选题,所以我们除了关心线路本身,司机的故事,非常关键还有线路两头涉及到的产业。跨越3500公里,在霍尔果斯口岸交车(于楚众 摄)第一年,我去了山东寿光,我在那里跟了一位女司机宋玉兰,她也是我们三年里跟过的唯一一位女司机。我现在回想兰姐,跳出来的还是她穿着连衣裙和高跟鞋的画面,她还戴上了一枚硕大的黄色蜜蜡,说是一位男士送给她的。那是在她家里,我们正打算出门去一个正经餐厅,兰姐于是特地打扮了一番。这一幕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因为过去那些几天,她一直展现出来的都是豪爽的一面,比如车技比男司机好,跟男司机斗智斗勇,说自己干的这一行“把女人当男人用“,谈到自己的丈夫,她说“男人的活儿我干了,女人的活儿我也干了,那男人就出局”。但剥开这些,这依然是一位爱美的女士,这也是为数不多适合打扮自己的时候。我关注了兰姐的抖音账号,过去几年她没有间断过更新,但有意思的是,她拍的视频几乎不开滤镜。尽管在女儿成长过程中,宋玉兰时常因为出车而不在身边,两人关系依旧很亲密(李伟 摄)
对我自己来说,兰姐是我意识到“普通人身上自有动人之处”的那篇报道。去年的刘师傅,其实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人,十个卡车司机得有六个与他经历相仿。但真的梳理他的人生,桩桩件件,仍然有不少动人之处。有特点的小人物,和看上去普通的小人物,记者用力的方向不一样。自打第一年认识了刘世海,后面两年要做卡车选题之前,我都会给他打个电话。刘世海是传化·安心驿站潍坊站站长,过去也是卡车司机,过去十多年专跑南疆专线,对很多线路都比较熟悉。去年北疆线就是跟他聊出来的。今年也给他打了电话,他忧心忡忡地跟我讲,最近一两年,卡车司机猝死的现象比较令人担忧,他希望我们媒体能关注一下。我们60个小时吃与睡都在车上,车厢空间其实相当大,有冰箱,刘师傅也带了锅,不过几乎总是吃干粮(黄宇 摄)
再说产业。山东寿光是著名的蔬菜之乡,这里的大棚技术非常先进,第一年就集中呈现了蔬菜产业,包括集散地、绿色通道,和终端菜场,我没能跟成兰姐的车,但也还是跟了一趟前往天津蔬果批发市场海吉星的卡车。去年的始发地是山东潍坊,这是潍柴动力的大本营,农用机械串联到目的地新疆的棉花产业,也算是比较连贯。今年我这条线涉及到的产业是商品车,霍尔果斯是通往中亚的重要陆路口岸,这几年从这里出口的商品车(包括重卡和小车,以小车为主)更是出现爆发式增长。每次有机会去了解不同产业都觉得有意思,每次都有新知,这是这个题让我兴奋的原因之一。与司机同行万里路的操作方式,我们可能是唯一一家这样做的媒体。说到行万里路,我突然意识到,三趟下来,我扎扎实实跟车走了有一万公里。三期13条路线,加起来恐怕有四五万公里,光是这一点,咱们这三期杂志都值得阅读。想想路上还是挺不容易,听去西藏的同事谈到过高反,听中年摄影师说他坐了五六天老腰真的不行了。老实讲我(这个年轻人)今年第一次感觉到辛苦,冻了一夜没睡是第三个晚上,倒还没觉得累,到第五天,开始流鼻血,第六天脚坐肿了,等到住进霍尔果斯比起前几天堪称豪华的酒店,愣是又一晚上没睡着。算了算,距离第一次跟车,也过去有整整五年,这五年本姑娘可能确实老了一截!承受力变差了!从天山山顶上俯瞰盘山公路(于楚众 摄)
当然采访当中处处是遗憾,比如去寿光,赶上的是淡季,蔬菜交易中心只开了一小部分,这也是兰姐一直没找到货的原因;去新疆的沙湾,也是去晚了,早半个月能赶上棉花收割,能看到采棉机吃进棉朵,吐出棉蛋。今年到霍尔果斯后,原本的目标是跟车出口岸,但这些出口车全是一人一车,不能跟。最遗憾的可能是,没有再想更多办法跟车到哈萨克斯坦一趟。排版:桃桃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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