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闻晓 | 《诗》义解缚与赋体自立

学术   2024-10-04 08:30   北京  


本期四篇论文从不同角度拓展文体和文体理论。易闻晓《〈诗〉义解缚与赋体自立》认为,传统本诸《诗》学经义的赋论遮蔽了赋体创作的本质,力图运用字义考辩的方法论证赋体自立的重大问题,剥茧抽丝,努力解开赋与风、颂、讽、诵、歌、咏等《诗》义纠缠,直探赋义之本。可为探索赋体独立的一家之言。汪春泓《史传文体之“作”与“修”的矛盾》敏锐地以孔子“作《春秋》”与“修《春秋》”两种不同叙事入手,指出古代历史文体的内在复杂性和成因,以及后代历史记载所面临的困窘。从一个词语之别,引出历史文体问题,视角独特,启人深思。伏煦《论“理、事、情”:四部之文与文学分类体系的建构》注意到以六经、子史、后世古文的文学史脉络为经,以“理、事、情”为纬的文学分类体系的建构,不仅意味着“文”由集部各体古文扩展到“四部之文”,也体现了中国文学批评史在清代走向学理化、体系化。罗枫《论清人文体归类中的辨体理念及其渊源》从中国文学与文化生成视角,剖析清人文体归类中辨体理念的形成及根源,为理解古代文学的现代转换提供一种思路。

(栏目主持人:吴承学)


《诗》义解缚与赋体自立

文/易闻晓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易闻晓教授



摘 要 :班固“赋者古诗之流”的假设建立在国家盛衰和世运演变的历史推论之上,异于文体流变的观照角度。赋与《诗》制别体,才是自立之本。而“辞人之赋”“日月献纳”只就武、宣为论,在后人接受则扩大为汉赋的整体印象。“不歌而诵”则纠结讽颂歌咏,经传互训,迄今以证辞、赋可歌,比于《诗》制入乐。班固执于讽颂而否定汉赋铺陈,刘勰继以比兴批评汉赋,风、讽、诵、颂纠缠不清,赋、比、兴相与为义,都以《诗》义掩蔽赋体铺陈,卒乃消解赋体自立。经传的训释只在“赋者铺陈”的一般意义上获取《诗》赋与赋体的关联,然“赋”本义究在溥遍广大,“赋”是天下四方无数单个具体之物的类聚。唯以大赋鸿篇大制的巨丽铺陈才合“赋”之本义。只有解开《诗》义的重重束缚,才能直抵“赋”义,从而彰显赋体铺陈的本质特征。

关键词 :六义;辞赋;诗赋略;不歌而诵;古诗之流


赋论发端于汉代,站在《诗》学本位对汉赋侈为丽辞而弃失讽谏提出否定性的批评,衍为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的《骚》、赋之论,以迄于今,莫或致辨。率以六义牵缠,都归风颂比兴,或以经传训释,纠结讽诵歌咏,以至混同《诗》“赋”,未达赋体铺陈本旨。惟以《诗》义解缚,赋体方克独立,这是赋学研究的首要问题。


▲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

一、“不歌而诵”与“古诗之流”

汉人论赋,以班固之论为代表,曰“赋者古诗之流”,曰“不歌而诵谓之赋”,前者见《艺文志·诗赋略》: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

后者见《两都赋序》:

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荐于郊庙。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之瑞,以为年纪。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

这是汉代赋论最有代表性的经典表述,影响迄今。首言“不歌而颂谓之赋”,《文心雕龙·诠赋》祖之,称述六义,引“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瞍)赋”,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又以“刘向云明不歌而诵,班固称古诗之流也”。“六义”之赋并引《国语·周语上》召公云云,都是牵缠《诗》义。兹明刘向所云,程千帆据此谓“不歌而诵谓之赋”一语,乃《别录》之文。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然之,但非出毛传。“登高能赋”则本《诗·鄘风·定之方中》:“卜云其吉,终然允臧”毛传:“龟曰卜。允,信。臧,善也。建国必卜之,故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统观班固两段话语,可先抉发以下六点。

第一,这是整体性的宏观历史叙述,“赋者古诗之流”的假设,是建立在国家盛衰和世运演变的推论之上,不是文学史视域的文学发展,而是作为史家纵览古今世运的观照,虽可作为诗赋关系的参考,但这种宏阔的历史视域并不落实于诗赋的文体传承之上,二者之间具有角度的偏差和视野广窄的不同。在赋学的立场考察《诗》、赋的关系,即便不是另外的问题,也必定具有自己的问题视域,与这种整体性的宏观历史叙述不尽重合。

第二,不是现代“文学”的狭隘观念,也不仅是文体的递承,而是《诗》、赋或乐府并金马、石渠显示“王泽”“鸿业”的“文章”“兴废”本身,在周成、康与大汉武、宣之间建立了历史的联系。我们需要区分这种礼乐传承和文体的演变,尽管二者具有紧密的联系,但着眼点并不相同。

第三,在承袭刘向《七略》的《汉书·艺文志》中,《诗赋略》将《诗》、赋与乐府归于一类,终究以《诗》为本,本来可以归于《诗》类,与《诗》学经训传疏相合,唯以赋篇众多独立。其所归类的根据,在于国家文章与政治的同趋性,《诗》、赋与乐府作为国家政治的礼乐文章具有共通的本质,都是献予朝廷之作。

第四,“不歌而诵谓之赋”,诵诗即是赋诗,并不是赋,仅仅“赋诗”与赋体具有相同的称名,却未显示赋的体制所由,也就并未证明《诗》、赋体制的传承。但在汉代文章的略述中,司马相如、扬雄及东方朔、枚皋、王褒诸人都以赋体创制为主,尤其是“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更是指实赋体。在班固看来,这些赋作本于诗“不歌而诵”,赋与诗只在歌诗与诵诗的区别,即此可以理解歌诗并乐府与赋的归类,这也是《诗赋略》归于一类的原因,不仅在于献诗、献赋和献乐府的同一性。

第五,尽管《两都赋序》推扬“颂声”“王泽”以及乐府与赋的“润色鸿业”,但在《诗赋略》中却批评司马相如和扬雄等人之赋丧失“风谕”之义,“风谕”即讽喻、讽刺,“讽”“刺”单言同义。讽与颂乃是汉代《诗》学的基本问题,后者双言“颂美”。颂美和讽刺,合言“讽颂”“美刺”,在诗相即相成,不仅风、雅、颂中颂居其一,大雅也有歌颂周人先祖的诗篇,小雅和风诗多存讽谏,而且即使颂诗也有讽意,即“以美为谏”。班固既以赋源于《诗》,站在《诗》的本位立场要求赋的创作,亦必讽颂相即。

▲班固(32—92)画像

第六,在《诗》、赋传承中,《艺文志·诗赋略》显示了荀赋屈《骚》的过渡阶段。班固为了论证《诗》、赋源流,将汉赋之原的屈《骚》荀赋也纳入诗的流变系统,置于“学诗之士逸在布衣”之后的历史阶段,指其“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仍然推本于《诗》,不必视为原于屈《骚》、荀赋的“二原论”或“三原论”。而且班固虽并举荀、屈,但“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却只是屈骚影响,无与荀赋,实际上就是赋承屈《骚》。尽管班固主观上为了导赋承《诗》而将《骚》及楚辞纳入《诗》的流变系统,但在客观上却承认汉赋直承屈《骚》的事实,这就为赋本考察出脱《诗》学本位留下了缺口。

二、赋诵、献诗与献赋

班固之论与《诗》义牵缠,究归论《诗》之赋,而非赋体。汉赋与《诗》别体,体制之别乃是《诗》、赋不同的根本,赋体异《诗》,方显其体自立。但班固之论既已纠结《诗》义,后代承之,不作分辨,愈加淆乱。兹明“不歌而诵谓之赋”的《诗》学“赋”义,尽管周知赋诗,但其拘于何义以及在何种意义上产生《诗》之赋与赋体的关联,则需深察详究。首在“诵”义。《文心雕龙·诠赋》谓“邵公称公卿献诗”。《国语·周语》邵公曰:“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这一文献常为学者引为汉代献赋之论,认为汉代献赋同于周人献诗,其深层思理亦同班固“赋者古诗之流”的判断。而“瞍赋”“矇诵”义同,班固“不歌而诵谓之赋”与之相通。“瞍”“矇”及“瞽”“师”都是盲人,“赋”的意义也是诵,那么“瞍赋,矇诵”就可能是互文,即瞍矇赋诵,都是盲人诵读。这些盲者或赋,或诵,或箴,或献曲,其所献、所赋、所诵或所歌者,只是诗,当然不是赋体。

而“公卿至于列士献诗”,乃是传唱抄写的《诗》篇,偶有自己的创作。在《诗》三百中,二雅多为公卿列士所作,但至今只有极少数诗篇可以确指自作,《小雅·节南山》“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就是自作而献之。“家父”作而献诗的动机和目的,就是“以究王讻”的讽刺,这与汉赋本不相关,但汉人献赋之于周人献诗,被认为是隔世的传承。在武、宣之世,班固《两都赋序》谓“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但“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却多非献奏。

《两都赋序》以后人递相祖述成为经典性的论断,在后人的眼中,“润色鸿业”“日月献纳”几乎视为汉赋的标签,引出无限的遐想和不尽的阐述。然而武、宣赋盛只是短暂的时期,此前诸王养士如梁国邹阳、枚乘、司马相如等赋家群体或有献王之实,但规模不大,偏于一隅的“辞赋活动”并未产生如武、宣之世的影响,至于淮南王门客的楚辞创作,却是慜悼屈子并自抒怀抱,不是“润色鸿业”的歌功颂德。此后虽如都城、畋猎等大赋之制,也非全是献奏,至于骚体赋自司马相如、扬雄以至后汉多作,仍如屈《骚》楚辞自抒怀抱,不在献奏之用。又《汉志·诗赋略》所录赋作,但观赋名而知多非献奏,尤其“客主赋”所次杂赋,有客主赋18篇、杂行出及颂德赋24篇、杂四夷及兵赋20篇、杂中贤失意赋12篇、杂思慕悲哀死赋16篇、杂鼓琴剑戏赋13篇、杂山陵水泡云气雨旱赋16篇,杂禽兽六畜昆虫赋18篇、杂器械草木赋33篇、大杂赋34篇、成相杂辞11篇、隐书18篇,又杂赋233篇,除颂德赋24篇外,大多不是献奏。

▲门应兆补绘《离骚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由此可以看到整个汉赋的真实状况,不尽“润色鸿业”的“日月献纳”。尤其站在《诗》学的本位要求汉大赋发挥讽谏的功用,亦如《国语》韦昭注谓“献诗以风也……箴,刺王阙,以正得失也……(瞍)赋,公卿列士所献诗也……《周礼》,矇主弦歌讽诵,诵,谓箴谏之语也”,国家制度设定这些盲者职能就是讽诵,讽是绝对主要的,却不是《两都赋序》“润色鸿业”的以颂为主。《汉志·诗赋略》则主讽谏,盖以历史角度视之,则武、宣兴礼乐文章作为盛世之事自当大加推扬,及从辞章角度以视《诗》《骚》、赋的递变,则执《诗》义而谓每况愈下,总之执于讽、颂,不离一体二端,不脱《诗大序》之旨,亦如《大序》偏主讽刺而已。

三、《骚》赋“可歌”的偏执

“不歌而诵谓之赋”非出传语,但以赋诗为诵别于歌诗,至少在不歌这一点上符合汉赋的实情,自来罕有异议。当代学界如郭建勋谓赋诗之赋,是指“不配乐,但讲究抑扬和节奏的‘吟诵’”。然或溯春秋赋诗之实,举《左传·文公四年》宁武子聘问鲁国,“公与之宴,为赋《湛露》及《彤弓》”,在宴会赋诗,当是歌诗,而非诵之,则指班固“不歌而诵”所本不切。“登高能赋”本于《诗·鄘风·定之方中》“升高能赋”,引孔颖达疏谓“升高能赋者,谓升高有所见,能为诗,赋其形状、铺陈其事势也”,即指班固“不歌而诵”本此,“赋”者“能为诗”义,即作诗,然则“不歌而诵”之赋,也是作赋,而非诵之。孔疏后出,谓“为诗”或依唐人所指,而先秦赋诗,非必作义。何况自作或赋现成诗,都是赋诗,不是作赋。

对于班固所云赋体不歌而诵的当代怀疑,主要是《骚》及赋可歌与否的问题。由于赋本于屈《骚》楚辞,赋“不歌而诵”,则屈《骚》楚辞亦不可歌,但以“赋者古诗之流”将屈《骚》楚辞纳入《诗》的流变系统,则或指《骚》及楚辞承《诗》可歌。实际上《诗》亦有不可歌者,如宋程大昌《考古编·诗论二》谨言诗有入乐与不入乐之分:“考其入乐,则自《邶》至《豳》,无一《诗》在数也。享之用《鹿鸣》,乡饮酒之笙《由庚》《鹊巢》,射之奏《驺虞》《采蘋》,诸如此类,未有或出《南》《雅》之外者。然后知《南》《雅》《颂》之为乐诗,而诸国之为徒诗也。” 。

但《诗》皆可歌在当代学界业已获得普遍的认定。从总体上说,《诗》以四言分章合乐、重章叠句为常,正是合乐的形式规范,而且诗、乐或诗、乐、舞一体乃是国家礼制的规定性呈现。屈《骚》则以一己怨怼发为长篇,随情所之,长句为主,参差不齐,加以“兮”字感叹,完全出脱《诗》的礼乐形式规定,另造个体创制的伟大传统,宋玉承之,弃情叙物,开启汉赋之盛。只看辞赋形式之表与《诗》殊体,即可判断异于《诗》制的非可歌性;仅其长篇大制,便知不合演唱,至少不是诗、乐、舞合一的礼制呈现。但惟以认定屈《骚》承诗,才执楚辞并赋可歌,乃至不容分辩,如谓“长期以来学界……比较流行的传统说法,即楚辞只能‘诵’不能‘歌’”;而且“多年来流行的看法”是“楚辞基本不可歌唱,至少是除《九歌》以外的主要篇章不能歌唱”,对于“现代某些论者一力坚持楚辞不可歌的陈说”,可以指实李炳海、赵敏俐等所持《楚辞》部分不可歌之论,他们的坚持表明审慎的态度。考虑到屈赋《楚辞》诸篇体制不一,如《渔父》《卜居》显不可歌。至于整个楚辞,我们在此仅示自己的观点,即楚辞不源于《诗》,而是源于楚歌,如其可歌,也非如《诗》篇入乐,而只能徒歌的简单调子,那跟口诵差不多。

张渥绘,褚奂隶书题词《九歌图卷》(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但是为了论证辞赋可歌而误读文献,却是应予以纠正的问题。《史记·酷吏列传》言武帝时“(朱)买臣以《楚辞》与(庄)助俱幸”,《汉书·朱买臣传》亦言买臣能“言楚词”,而不是歌楚辞。但同书《王褒传》“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为《楚辞》”被认为是“歌楚辞”。传云:

宣帝时……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上颇作歌诗,欲兴协律之事……于是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风化于众庶,闻王褒有俊材,请与相见,使褒作《中和》《乐职》《宣布》诗,选好事者令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时氾乡侯何武为僮子,选在歌中。久之,武等学长安,歌太学下,转而上闻。

……

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其后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
或以“能为《楚辞》,“为”即歌唱,“这种用法,古籍中不胜枚举”,举《隋书·经籍志》“隋时有释道骞,善读之,能为楚声,音韵清切,至今传《楚辞》者,皆祖骞公之音”。但“楚声”并“骞公之音”一定是指楚语的声音,即读音,因为首句明言道骞“善读之”,而不是善歌,盖方言之所以有异,要在声音不同。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诠赋》认为“赋自有一种声调,细别之与歌不同,与诵亦不同”,故“汉世朱买臣、九江被公能读《离骚》,盖不仅能读楚国方音,兼能明赋之声调耳”。方音与雅言及方音间之异,是在语音的声、韵、调,朱买臣与九江被公是能以楚方言声、韵、调读楚辞,并非歌唱。

而宣帝所幸宫馆,王褒辄“为”歌颂,这是由于上有所好。但“上颇作歌诗,欲兴协律之事”,并王褒作《中和》《乐职》《宣布》而为歌唱是一回事,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又是一回事,虽同为褒作,然分歌诗与赋二体,就如武帝立乐府而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相如参与《郊祀歌》的制作,但也创作《子虚》《上林》等赋,后者才是他在后代获得“赋圣”称号的资本。如《两都赋序》所论,也是诗、赋并举,乐府与赋之盛都是“兴废继绝,润色鸿业”的同等事业。《汉书·王褒传》亦合歌诗与赋述之,遂使人们误认诗、赋的造作都是歌乐的盛事。而且“为《楚辞》”“为博弈”“为《甘泉》及《洞箫颂》”之“为”行事各异,决不因为“为歌诗”而连带影响其他所“为”,如果要从古籍中考察“为”的用法,“不胜枚举”的反倒是与歌无关。例如《仪礼·燕礼》并同书《大射仪》“阍人为大烛于门外”、《周礼·春官·典同》“以为乐器”郑玄注、《国语·鲁语下》“季武子为三军”并同书《楚语上》“其为不匮财用”韦昭注都谓“为,作也”,就如现代“作”“做”可用于一切的行为,但每一行为却具有施动和受动的不同指向,安得以其中某一行为概括其余?

四、讽诵吟咏的字义纠缠

即使人们认为辞赋可歌,亦非只歌不诵。问题是在于“诵”训歌义,导致“歌”“诵”相混。二字并“讽诵”“吟咏”的关系及其在具体语境中的所指相当复杂,有必要详作考察。这起于楚辞称“诵”的材料,仍以《汉书·朱买臣传》“诵书”“歌呕”为例:
朱买臣……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后数岁,买臣随上计吏为卒,将重车至长安……会邑子严助贵幸,荐买臣。召见,说《春秋》,言《楚词》,帝甚说之。

▲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明嘉靖福建李元阳刻本

或指“朱买臣的‘诵书’方法就是‘歌呕’”,并以“行且歌”“疾歌”证明朱歌楚辞。其实朱买臣“行且诵书”与后文“歌呕道中”“疾歌”非为一事,他在道中可以诵书,也可以讴歌,不必以讴歌否定诵书,证据就在上文“好读书”,“诵书”对应“好读书”,则“诵书”就是读书。而以“言《楚词》”即歌楚辞,是忽视上文而单取下文,导致不必要的误解。

经传“诵”与“讽”“吟”“咏”相与为义,相当复杂。《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郑玄注谓“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贾公彦疏云:

云“倍文曰讽”者,谓不开读之。云“以声节之曰诵”者,此亦皆背文。但讽是直言之,无吟咏。诵则非直背文,又为吟咏以声节之为异。《文王世子》“春诵”注“诵”谓歌乐,歌乐即诗也。以配乐而歌,故云歌乐,亦是以声节之。《襄·二十九年》,季札请观周乐,而云“为之歌《齐》”“为之歌《郑》”之等,亦是不依琴瑟而云歌。此皆是徒歌曰谣,亦得谓之歌。若依琴瑟谓之歌,即毛云“曲合乐曰歌”是也。

经前云“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孝、友”,后云“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武》”。然则国之学政,教国子首重德,故谓“乐德”;次为言,故谓“乐语”,最后是舞。“乐语”六者不尽系乐,而是教之乐舞的语言准备,“乐德”则是道德之备,惟有德善言,才进教乐舞。

乐语数端的关系,如《孟子·公孙丑下》“为王诵之”焦循谓“讽、诵、言、语四字,分言之义别,单举之义通”。又《诗·小雅·节南山》“家父作诵”马瑞辰《传笺通释》:“诵与讽对文则异,散文则通。”“讽”与“诵”及“言”与“语”并对文,“讽”不是“诵”,“诵”区别于“讽”,“言”“语”亦然。且“讽”“诵”“分言”义别,“分言”犹“对文”,“言”“语”亦然。单举如只说“诵”,则同“讽”义,“散文”即“单举”。所谓“义通”,即如“讽”“诵”所指,意义部分重合;所谓“义别”,则惟以其义部分重合,而非完全同一。“单举”“散文”之“义通”,则是举一赅二,如举“讽”以赅“诵”,反之亦然,惟其如此,在具体的语境中,就需要区别“讽”或“诵”的部分不同意义,避免将二者完全等同。

以“讽”“诵”之通导致完全等同的理解,是在二者互训。《说文解字·言部》(后文简称《说文》):“诵,讽也。从言,甬声。”《说文·言部》:“讽,诵也。从言,风声。”或“讽诵”连文训“诵”。《论语·子路》“诵诗三百”邢昺疏谓“诵,谓讽诵”,也可以说“讽”谓“讽诵”。但《周礼·春官·大司乐》“兴、道、讽、诵、言、语”,六者既分开为言,则显然区分其义。又如《论语·学而》“学而时习之”何晏《集解》引王肃谓“时者,学者以时诵习也”,皇侃疏谓“背文而读曰‘诵’也”,又《广韵·用韵》谓“诵,读诵”,都是分别二义。

进而是“诵”与乐歌的关联,如《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贾疏引《文王世子》“春诵”注“诵”谓歌乐,“以配乐而歌,故云歌乐,亦是以声节之”。不论“诵”是否需要合乐,但诵“亦皆背文”,文辞是基础性的,《诗·大雅·嵩高》“吉甫作诵”朱熹《集传》谓“诵,工师所诵之词也”,也是“诵”重辞之证。即使谓“诵”合乐而歌,根本还在于“诵”辞为主,这是“诵”义之本。况且“诵”入乐而歌,也可不歌,而指长言有节之读,在一定的语境中是十分明确的。《墨子·公孟》谓“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诵诗”既与“弦诗”“歌诗”分列,则一定不是歌诗,只是讽读。《诗·郑风·子衿》“子宁不嗣音”毛传“诵之,歌之,弦之,舞之”,亦同《墨子》之谓。《说文·言部》桂馥《义证》引阎若璩曰:“孔子曰诵诗,孟子亦曰诵诗。诵之者,抑扬高下其声,而后可以得其人之性情与其贞淫邪正忧乐之不同。”诵而“抑扬高下其声”,则近吟咏。

阎若璩所云,同于《说文·言部》“讽,诵也”,段玉裁注谓“诵则非直背文,又为吟咏以声节之”,“诵”以背文为基础,在这个角度上说,也是背文,准确地说是有“吟咏之声节之”的背文,而不是歌唱。《说文·口部》:“吟,呻也,从口,今声。”“吟”的本义是呻吟,其声轻细,《战国策·秦策二》“诚思则将吴吟”高诱注谓“吟,歌吟也”,虽“吟”并“歌”为训,但也尚存“吟”声轻细之义,“吴吟”之“歌吟”乃“诚思”的表露,也一定是轻声。《艺文类聚》卷55引晋束皙《读书赋》“原宪潜吟而忘贱,颜回精勤以轻贫”,“潜吟”就是有节奏地轻声读书,这是“吟”在晋人的用法,及唐韩愈《进学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吟”的对象也是文。

▲《战国策》(明闵齐伋刻朱、墨、黛三色套印本

段玉裁所谓“又为吟咏之声节之”,要在节拍。“吟”不定为歌,那么“吟”之“声”就与“咏”之声乃是分别所指,但“吟咏”之声必须合一,这就是说,字句的诵读节奏与歌唱的节律应当达到和谐。即使“吟咏之声”就是指歌节,诵读或当合乎歌节,以为歌唱准备,这样的诵读具有节奏韵律,本质上也不是歌唱。然以“吟咏”释“诵”,却容易使人理解为偏于吟诵的歌唱。而如《广雅·释乐》“吟”直训“歌也”,这是字书只就字义本身的静态对释,不同于具体语境中的意义分辨。“咏”亦训歌。《说文·言部》:“詠,歌也,从言,永声。”“咏”或亦训“吟”。《文选·谢灵运〈会吟行〉》张铣注谓“吟,犹咏也”。而“吟咏”并列,就成为一个稳定的组合,如《诗大序》谓“吟咏情性”。“咏”本字为“永”,义长。《说文·永部》:“永,长也,象水巠理之长。”《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孔颖达疏:“诗言人之志意,歌咏其义以长其言,乐声依此长歌为节,律吕和此长歌为声。”经文是将诗、歌、声、律分别为说,实际上歌诗合乐并非分为这样的次第,一旦歌诗,则同时长其言而有节,段玉裁所谓“诵则非直背文,又为吟咏之声节之”就是指此,歌之如此,诵读也可以长其言而有节,却不指歌唱。

五、“讽诵”“风颂”的六义关联

班固《两都赋序》和《汉志》所云归于讽、颂二端,但对汉赋的批评却如《诗大序》惟主讽谏,并引扬雄自悔之言。扬雄主讽,否则“恐不免于劝”,“劝”有教、助、倡、进、劝奖诸义,其实为颂。《国语·周语》召公云云,韦昭注亦归讽谏,《诗大序》近之,有似周天子听政之实。“讽”之为言,本于六义之“风”;“颂”之为义,则系于“诵”。“讽诵”作为诵读的言语表达形式一定系于内容,这就是“风”“颂”或“美”“刺”,可见“风颂”“讽诵”内容和形式的关联,其字本同形义,转写以示区别。在《诗》“讽诵”以为“风颂,”《诗大序》偏主于“风”“讽”;在赋则“不歌而诵”亦必指向“讽颂”,盖“讽诵”在《诗》为刺,“诵”又通“颂”,风且同“讽”。只有通合“风颂”内容和“讽诵”的表达形式,才能理解其字形义的切换,乃是二而一的融通。是如郑玄解释赋比兴之义:“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赋、比、兴的表现手法必然关联风、雅、颂的内容,现代学者基于“纯文学”的观念,试图将赋、比、兴的表现手法与风、雅、颂的内容完全分离,这是难以做到的。

《诗大序》释“风”谓“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孔颖达疏云:“上言风之始,谓教天下之始也。序又解名教为风之意,风训讽也、教也。讽谓微加晓告,教谓殷勤诲示。讽之与教,始末之异名耳。言王者施化,先依违讽谕以动之,民渐开悟,乃后明教命以化之。风之所吹,无物不扇,化之所被,无往不沾,故取名焉。”这是取于“风”义的引申。“上以风化下”则是用好的德行教化下民,也包括“殷勤诲示”之教,即劝诫;“下以风刺上”则是讽刺在上者,按理下对上之“风”亦当包括颂美,《诗大序》说“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当然也歌颂当世的君王大臣或好的政治,不定“告于神明”。总之“风”取于自然之义,喻为政教中心的上下影响,这也是《诗》以风为始的原因,即孔疏“谓教天下之始也”。

《诗》有十五国风,后人或以音乐分别,如郑樵《通志·昆虫草木略·序》谓“风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王国维《说周颂》亦“谓风、雅、颂之别,当于声求之”,但与《毛诗》之说异。《大序》说风,只关政教人伦。在十五国风,讽颂或有或无,然毛传率多说之。如《关雎》兴情,就是男女之爱,但在《大序》可以说为“上以风化下”的“后妃之德”。毛传:“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郑笺:“言后妃之德和谐,则幽闲处深宫贞专之善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言皆化后妃之德,不嫉妒。”后妃上善而化下,众妾在下而被化,她们也如后妃之德而得配君子,分享君王之幸。毛传云云,是指一后,盖雎鸠所兴者。雌雎鸠专一,犹后妃专一于王。王则不然,其匹乃多。

“下以风刺上”,“风刺”后作“讽刺”。尤其“变风”“变雅”“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以至直接骂人。例如《魏风·硕鼠》毛序云:“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若大鼠也。”《诗》之风(讽)如此,对于赋来说,“不歌而诵谓之赋”,“诵”以“讽诵”就通过《诗大序》的“风”“讽”带上讽刺的内容。从诵与风(讽)六义而言,赋必须担当讽谏的职用,“不歌而颂谓之赋”的解释就是指向于此,不仅《诗》训赋为诵而已。

而“讽”的讽喻或讽刺意义,也连带于“诵”,即不歌而诵的赋体创作要求讽刺或讽谏,这是汉代赋论以至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的明确要求,但汉代“辞人之赋”没有做到这一点,实际上是讽谏的严重缺失,因此他们的批评就是否定性的。而“讽”的讽谏或讽刺的意义是来源于《诗大序》释“风”为“讽”,经学的解释往往就是通过字义的转换表达自己的观念,在这个意义上看,经学从一开始就是“六经注我”,而且实际上“六经皆史”,只是儒家将史攫为自家的经典,并通过传注实现史的经化。

诵与颂的关系更加密切,这是由于“诵”“颂”可通。《文心雕龙·诠赋》谓“刘向云明不歌而颂”,因《七略》已佚,不知刘向所云是否本作“颂”,而非班固引作“诵”。《大戴礼记·保傅》“宴乐雅诵逆乐序”孔广森《补注》谓“古以‘诵’为‘颂’字”,又《诗·豳风·七月》陈启源《稽古编》谓“《节南山》云‘家父作诵’,‘诵’‘颂’字本通用”。又《大戴礼记》注“宴乐雅诵”案语谓“诵、颂古通用”。这是“诵”通“颂”。

又“颂”通“诵”。“颂”有二读,一《广韵》余封切,以纽钟韵平声;二《广韵》似用切,邪纽用韵去声。《说文·皃部》:“皃,颂仪也。”段玉裁注:“颂者,今之容字。”“颂”读余封切,亦容音。《说文·宀部》:“容,盛也。从宀、谷。㝐,古文容从公。”“容”亦《广韵》余封切,以纽钟韵平声。《逸周书·尝麦》“颂审三节”朱右曾《集训校释》:“颂,诵也。”《孟子·万章下》“颂其诗”焦循《正义》引《周礼·春官·大师》注:“颂之言诵也。”又《潜夫论·务本》“所以颂善丑之德”汪继培笺引《周礼·大师》郑注:“颂之为言诵也,容也。”通“诵”则非“容”义,反之亦然。《诗·周颂》“周颂”陆德明《释文》:“颂者,诵也,容也,歌诵盛德,序太平之形容。以此至美告于神明。”在此隐含“诵”“颂”可通,因为“诵”是语言的呈现或陈示,又如“赋”的陈示义,而诗的语言诉诸形象,就是“序太平之形容”,如有舞蹈,乃是形体的呈现。简单地说,“颂”之在《诗》,是通过语言之诵拟诸形容,所以颂、诵可通,不仅由于读音完全相同,而且也是义有所通。通过“诵”的媒介,“不歌而诵谓之赋”,赋也以诵具有颂扬形容的意义,不仅诵读而已。

《诗大序》列举六义而以风始,亦举美颂、讽刺而独重刺义,于颂一语而足,于兴、赋无说,具见各篇之传。但六义结合,其义互明,论者无蔽于一端,而当引申连类,相与发明。汉人论赋与《大序》同旨,重在讽谏之义,虽汉赋以“润色鸿业”“日月献纳”“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推为“雅颂之亚”,但于“抒下情而通讽谕”则是普遍的阙失,故指“没其风谕之义”。及后刘勰承而论之,则进指汉代“辞人之赋”非如《诗》出于情而弃失“兴”义,盖赋为六义之一而连同比兴,兴则兴情。《文心雕龙·情采》谓“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而“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风、雅、颂都本情性,以为美刺。赋、比、兴作为表现手法,必须指向风、雅、颂的内容。《文心雕龙·比兴》又云:

《诗》文弘奥,包韫六义,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记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比兴与“畜愤”“记讽”对文,都在讽刺之义。毛传“独标兴体”而不言比,刘勰认为是比显兴隐,显则不言而明,隐则必待申述,并不言赋,但以“风通赋同”而已。《诗大序》举风、颂而独述风,则是由于风为始而兼雅、颂,清惠周惕《诗说》谓“毛公传诗,独言兴不言比赋,以兴兼比赋也”,今人阐释如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等大率若此。孔颖达以风、雅、颂为“《诗》篇之异体”,赋、比、兴则“《诗》文之异辞”,后者为前者之用,盖“用彼三事,成此三事”。风、雅、颂的内容与赋、比、兴的表现手法达到体用的统一。比兴表现讽颂而以讽为主,赋亦然,这是班固要求赋须讽谏的《诗》学之本。但汉大赋弃情叙物,故刘勰批评“为文而造情”,既不言情,兴则无用,《比兴》批评辞人之赋“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实际上汉大赋弃情叙物,并不用兴,比则“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都是夸饰的铺写,虽《文心雕龙·诠赋》“铺采摛文”得之,然犹执于比兴讽颂。章炳麟乃指“《风》《雅》《颂》者,盖未有离于性情,独赋有异”,而大赋“奥博翔实,极赋家之能事”,固未“动人哀乐”,则兴无所施。

▲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六、“赋”本义的诗赋转换

六诗或六义的传统注疏以及“文学家的‘六义’”自来与比兴讽颂纠缠不清,致使“赋”本义障蔽不明,必须出脱《诗》义的纠缠,直探“赋”义之本,进而认识赋体铺陈的真正要义。“赋”训敛聚财物。《说文·贝部》:“赋,敛也。从贝,武声。”《急就篇》卷3“种树收敛赋税租”颜师古注谓“敛财曰赋”。《公羊传·哀公十二年》“讥始用田赋也”,何休注谓“赋者,敛取其财物也”。必以具体众多之物,赋敛才有可能,举凡天下一切物类可以取为人所用者,都在赋敛之列。

纳赋同于贡献,是就人工产品而言,但赋敛也包括自然物类,如《左传·僖公四年》齐以诸侯之师伐楚,管仲责楚使“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云云,苞茅产荆山之野,是楚地的重要贡物。《说文·贝部》:“贡,献功也。从贝,工声。”工声也表义,贡物是人工的产品,故义亦从“工”。《周礼·天官·大宰》“五曰赋贡”郑玄注:“贡,功也,九职之功所税也。”“九职”只是举其大数,实际上包括万民工职。人之职事,或为生产蓄养,或取自然之物,如山林鸟兽,使无专人管理,就会滥杀。九职所贡,就称为“九赋”,《周礼·地官·小司徒》“以令贡赋”郑玄注:“赋,九赋也。”

赋又训布、敷、铺,四字音义相近,“敷”训赋、布、铺、陈、散、遍、溥、大诸义。上古音“赋”“布”并帮母鱼部,“敷”“铺”并滂母鱼部,帮、滂并唇音临近通转。《尔雅·释言》“班,赋也”郭璞注谓“布与”。《管子·山权数》“革筑室,赋籍藏龟”尹知章注谓“赋,敷也”。物可布、敷、铺者,必须足够宽广,布阔才足遮身,用作动词就是展开。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第九·离骚传》“《皋陶谟》‘敷纳以言’”引“僖二十七年《左传》作‘赋’”,这是训“赋为“敷”的明证。《穆天子传》“曾祝敷筵席设几”,郭璞注谓“敷,犹铺也”。又《墨子·经说下》“先敷近,后敷远”,孙诒让《间诂》谓“敷犹布也”。《诗·周颂·赉》“敷时绎思”郑玄笺谓“敷,犹遍也”,《书·皋陶谟上》“翕受敷施”孙星衍《今古文注疏》引《诗传》谓敷“遍也”,而《书·金縢》“敷佑四方”《群经平议·尚书三》俞樾按谓“敷、溥、普,文异义同”。又《诗·大雅·常武》“铺敦淮濆”陆德明《释文》谓《韩诗》作“敷”,谓“大也”,《书·伊训》“敷求哲人”蔡沈《集传》谓“敷,广也”。总之赋训聚敛、班予,又训布、敷、铺,具有铺展、班布、溥遍、广大诸义。赋的本质,乃在天下四方无数单个具体之物的类聚,贡献天子及其所统治的朝廷,品类不同,具体殊异。

《诗》之赋义与讽诵、风颂牵涉,但也本于敷陈之义。《左传·隐公元年》“公入而赋……姜出而赋”,又《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赋”都是诵,诵诗明志,前例是诵成诗,后例则是自作。从作诗的过程来说,就是铺陈,念出来即是诵诗,不论作诗还是诵诗,都是敷陈,即陈示。实际上经传的解释都本此义。郑玄谓“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及比“取比类以言之”,兴“取善事以喻劝之”,都是不同的陈示,只是赋以直陈,朱熹亦以“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但经传训“赋”止于铺陈的一般意义,尚未到达赋体铺陈之义。而“赋者古诗之流”的论断,则只以“赋”同用于诗、赋并《诗》前赋后而指赋源于诗,不仅未得“赋”义之本,而且忽视《诗》赋异体的实情,所以不能在体制的层面契合赋体铺陈之本。

“赋”是天下四方无数单个具体之物的类聚,数量巨大,品类不同,具体殊异,聚集为十分庞大的物类系统,这才是“赋”字之义的本质,唯以大赋鸿篇巨制才能展开“侈丽闳衍”的铺陈,是如《西京杂记》卷2托司马相如所云“控引天地,错综古今”“苞括宇宙,总览人物”,又如扬雄所谓为赋者“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竞于使人不能加也”。赋是主物的文学,没有其他任何文体像赋这样苞览众多的物类。赋体的铺陈,本质上就是十分广大溥遍的物类呈现,广大溥遍乃是赋体铺陈的特点。清王芑孙《读赋卮言·审体》谓“赋者,铺也,抑云富也,裘一腋其弗温,钟万石而可撞,盖以不歌而颂,中无隐约之思,敷奏以言,外接汪洋之思”,《读赋卮言·小赋》又谓赋“用居光大,亦不可以小言……极赋能事在于长篇”,固以赋体为得“赋”之广、大、溥、遍之义。对于赋学研究来说,也只有解开《诗》义加之于赋的重重束缚,才能直抵“赋”义本身,从而彰显赋者铺陈的体制本质。


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5期
“中国文体学研究”

责任编辑:张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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