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韬丨重审“郑庄小霸”说

学术   2024-10-23 08:30   北京  


注:本文发表于《中国典籍与文化》2024年第5期,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方韬老师授权发布!


重审“郑庄小霸”说


方 韬


摘 要:“郑庄小霸”可能是现代学术对《左传》叙事的误读。《左传》《国语》定义“霸”为主诸侯盟会,而郑庄并无主诸侯盟会之举。所谓“郑庄小霸”有两个前提条件:其一,利用与周王室的特殊关系,假王命以号令诸侯;其二,与齐国结盟,弥补实力不足的短板。在两条件皆失后,郑迅速跌下“霸主”的神坛。

关键词:《左传》 郑庄公 小霸


一般认为,“郑庄小霸”是《左传》叙事的首个高潮。不过,直至清代都未有“郑庄小霸”一说。清初马骕《左传事纬》卷一仅提到“郑叔段之乱”“郑庄入许”[1],康熙间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有“郑庄强国”,但二书皆有齐桓晋文之伯[2]。乾隆间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四十九《春秋人物表》有“郑庄公论”“郑庄公后论”“郑庄公第三论”[3],都未及郑庄小霸。

进入现代,郑庄公的“霸主”身份逐渐为史家所揭橥。1923至1924年顾颉刚《国史讲话》谈到:“郑庄公在这个时候很有做霸主的资格,但他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只想趁着王权衰落的机会,赶快抢夺些利益,并不曾觉得当前这个时代正可以开创一个新局面,而他自己的地位也正可以做这个新局面的领导者。”[4]顾氏认为,郑庄有实力有资格称霸,但他主观上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童书业1935至1936年作《春秋史》,第五章《黄河下游诸国的争雄·郑国的极盛》说:“到了庄公末年,几乎成了春秋最初期的霸主”[5],所论较其师顾氏更进一步,但“几乎”却表明并不确定。而训诂学家朱起凤《辞通》(1934)竟将郑庄公与“齐桓、秦穆、晋文、楚庄”并列为“春秋五霸”:“五霸之中,惟宋襄公最懦弱,不称其名。易以郑庄,差为允当”[6]。不过,这种突破性的提法,无人响应。而“郑庄小霸”首次出现在1957年朱东润《左传选》的首段选文标目中[7]。不过,徐中舒1963年《左传选》使用了“王政衰微郑初图霸”之目[8],比朱氏鲜明的“郑庄小霸”更谨慎。1960年代童书业撰《春秋左传研究》有“郑庄小霸”一节,较早年《春秋史》的观点又进一步[9]。由于朱氏《左传选》与童氏《左传》研究影响巨大,“郑庄小霸”说在很大范围内被接受。

要之,现代史学家与古代学者的认知显然有断裂。这种分歧背后的原因值得深究。我们认为,现代学者基于现代学术的研究框架可能导致对古典文本的误读,进而遮蔽了《左传》编纂者的真实意图。因此,我们需要对 “郑庄小霸”展开语境还原的分析。

一、春秋语境中的“小伯”

霸是与王相对的概念,王政衰微才产生霸主。东汉班固等撰《白虎通》对此提出了一整套看法。《五霸》篇指出:“昔三王之道衰,而五霸存其政,率诸侯朝天子,正天下之化,兴复中国,攘除夷狄,故谓之霸也……齐桓、晋文,霸于周者也……霸者,伯也,行方伯之职,会诸侯,朝天子,不失人臣之义,故圣人与之。非明王之张法。霸犹迫也,把也,迫胁诸侯,把持其政。”[10]《白虎通》指出,五霸兴起的前提是“三王之道衰”。如《论语·季氏》所载孔子语:“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11]换言之,周王朝中央政权衰落,强势诸侯才能趁乱而起,成为诸侯首领。但中央政权仍存在,要求霸主经天子授权方能取得合法身份。而霸主也必须有实力把持胁迫诸侯听其指令,从而推行自己的政策主张。成二年《左传》说:“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12]霸主率诸侯朝天子,方能名正言顺地匡正天下风化,攘除入侵的夷狄,实现兴复中国的目标。但霸主须恪守自己的人臣身份,是故孔子批评晋文公践土之会“以臣召君,不可以训。”综上可知,汉儒对霸主的界定:其一,霸主必须能主持诸侯盟会,率诸侯朝天子,不失人臣之义;其二,霸主要有攘夷兴复中国之功;其三,作为霸主有实力胁迫统领诸侯。

《左传》如何界定“霸”呢?《左传》庄十五年:“十五年,春,复会焉,齐始霸也。”杜预注:“始为诸侯长。”[13] 此为《左传》首次涉及春秋的诸侯霸主问题。鲁庄九年齐襄公死后,公子小白自莒返齐夺取君位,至十五年成为霸主仅用时七年。《左传》如何确定齐桓公始霸呢?关键在于主盟诸侯。庄十三年《春秋》:“十有三年春,齐侯、宋人、陈人、蔡人、邾人会于北杏”。《左传》:“十三年春,会于北杏以平宋乱,遂人不至。”[14]值得注意,《春秋》书“人”,显然是齐侯会诸侯之大夫,非诸侯君主之会。庄十四年《春秋》:“冬,单伯会齐侯、宋公、卫侯、郑伯于鄄”。此为诸侯会,周王代表单伯也参加。杜预注:“齐桓修霸业,卒平宋乱,宋人服从,欲归功天子,故赴以单伯会诸侯为文”[15]。杜氏认为,齐桓欲图霸业,平宋乱而宋服,但欲归功天子,《春秋》书以单伯会诸侯。《左传》记此事很简略:“冬,会于鄄,宋服故也”。此后,庄十五年春诸侯再会于鄄,《春秋》记为:“十有五年春,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会于鄄。”[16]至此,《左传》认为齐桓始霸。当是时,齐桓攘夷之功未建,也未有周王赐命。可见,《左传》对霸最基本的定义是主诸侯盟会。

小霸又如何呢?“小霸”为《左传》所无,见于《国语》。《国语·郑语》云:“及平王之末,而秦、晋、齐、楚代兴,秦景、襄于是乎取周土,晋文侯于是乎定天子,齐庄、僖于是乎小伯,楚蚠冒于是乎始启濮。”韦昭注:“小伯,小主诸侯盟会。”[17]韦昭认为齐庄、齐僖都曾主持小规模的诸侯盟会,成为事实上的小霸主。那么,《国语》《左传》的意见是一致的。齐庄公事在《春秋》前,齐僖公见于《春秋》《左传》。隐八年《春秋》:“秋,七月庚午,宋公、齐侯、卫侯盟于瓦屋。”《左传》:“齐人卒平宋、卫于郑。秋,会于温,盟于瓦屋,以释东门之役,礼也。”[18]齐与郑春秋前已结盟,而宋、卫与郑多有矛盾。宋卫郑在春秋早期皆强国,而齐国终能使宋卫郑和好,反映出其在诸侯中的影响力。更具说服力的是恶曹之盟。桓十一年《左传》:“十一年,春,齐、卫、郑、宋盟于恶曹。”[19]恶曹之盟是春秋早期的大盟会,中原主要诸侯国卫郑宋皆与盟,是齐僖公小伯最直接的证明。

以此标准衡量郑庄公,显然是不够的。郑庄曾为周王朝卿士,但无主持盟会的履历,说明郑在诸侯中的号召力不足。《国语·郑语》指出周平王末期齐庄公僖公小伯。齐僖公当政在前731年至前698年,郑庄公则在前743年至前701年,两人在位时间大体重合。齐僖若成小伯之局,郑庄小伯则无从谈起,反之亦然。《国语·郑语》主述郑国事,郑庄有小霸勋业理当浓墨重彩,而非力主齐庄、僖小伯。

新近出土的清华简《系年》第二章也提到:“……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晋人焉始启于京师,郑武公亦正东方之诸侯。武公即世,庄公即位,庄公即世,昭公即位。其大夫高之渠弥杀昭公而立其弟子眉寿。齐襄公会诸侯于首止,杀子眉寿,车轘高之渠弥,改立厉公,郑以始正。”[20]在《系年》的叙事中,晋文侯定天子,郑武公正东方诸侯,形成晋郑夹辅周王室之势。郑武公堪称一代雄主,郑庄则一笔带过。庄公死后,郑国陷入内乱。直到齐襄公杀权臣高渠弥改立厉公,郑国的内乱方止。郑庄主国尚属平稳,但无特殊勋业可书,与所谓“小伯”不符。


二、郑庄小伯的真相:内仗王权外倚强齐

今人有郑庄小伯的错觉,是惑于左氏对郑庄的详尽叙事[21]。若从东周初的国际局势着眼,情形则不同。春秋初,周王仍有一定的权威与实力。周王之命尚能被诸侯执行,而王师也频频讨伐不奉王命的诸侯。是故,“王命”“王师”屡见于早期《左传》。郑庄公继承其父郑武公卿士之职,成为东周王朝的实际执政者。郑伯常借“王命”号令诸侯。宋是春秋初期的强国,但为异姓不尊王室,郑庄公以王命讨伐。隐九年《左传》:“宋公不王,郑伯为王左卿士,以王命讨之。伐宋。”“秋,郑人以王命来告伐宋。冬,公会齐侯于防,谋伐宋也。”值得注意的是,“不王”,杜预注:“不共王职”[22]。宋公因不共王职见讨,可知此时多数诸侯尚能尊王。那么,东周初王命对诸侯有一定的约束力。宋公不共王职的细节不可知。隐三年宋穆公离世,殇公即位而公子冯出居郑。郑国支持公子冯,造成郑宋间冲突不断。隐九年“宋公不王”可能是郑以王命讨伐宋的借口。郑握有周王号令,齐鲁两国也出兵伐宋。隐十年《左传》:“六月戊申,公会齐侯、郑伯于老桃。壬戌,公败宋师于菅。庚午,郑师入郜;辛未,归于我。庚辰,郑师入防;辛巳,归于我。君子谓郑庄公于是乎可谓正矣,以王命讨不庭,不贪其土,以劳王爵,正之体也。”[23]在君子看来,“正”即奉王命讨不庭以劳王爵。这一切的中心是尊王,强调君臣之分。那么,郑庄公的作为值得赞赏。对于不会王命伐宋的蔡、卫、郕三国,郑国会同齐国,予以惩罚。《左传》隐十年:“蔡人、卫人、人不会王命……冬,齐人、郑人入,讨违王命也。”[24]显然,王命是郑庄公行动的合法性来源。

需要指出,王命在《左传》前后涵义是不同的。在郑庄时代,王命切实反映出周平王周桓王仍有一定权威。但好景不长,很快王室就无法制约诸侯。桓六年《左传》:“冬,纪侯来朝,请王命以求成于齐。公告不能。”[25]齐国志在灭纪,因此纪试图通过鲁国求得周王之命与齐和解,鲁桓公告诉纪无法做到。尽管桓九年纪侯女季姜嫁于周桓王,但丝毫无法动摇齐侯灭纪的决心。庄元年齐僖公灭纪。此后,齐桓公受周王之命伐卫。庄二十七年《左传》:“王使召伯廖赐齐侯命,且请伐卫,以其立子颓也。”[26]《左传》庄二十八年:“二十八年,春,齐侯伐卫,战,败卫师,数之以王命,取赂而还。”[27]卫国由于介入了王室之乱,拥立王子颓,激怒了周惠王。因此,周惠王赐命齐桓公,承认其霸主地位,并请其伐卫。齐侯奉命伐罪,但终取贿获利而归,征伐的性质大变。与郑庄不贪其土以劳王爵,形成鲜明的对比。往后,王命不如霸主之令。《左传》僖五年:“秋,诸侯盟。王使周公召郑伯,曰:‘吾抚女以从楚,辅之以晋,可以少安。’郑伯喜于王命,而惧其不朝于齐也,故逃归不盟。”[28]周王对霸主齐国不满,说郑欲以晋楚两大国安定之。但郑国畏惧齐国霸主之威,也不敢盲从王命。春秋中期以后,王命仅存乎外交辞令中,没有实质意义。

通观《左传》,能动辄以王命征伐诸侯者仅有郑庄。郑能用王师来讨伐自己的对手。《左传》隐元年:“郑共叔之乱,公孙滑出奔卫。卫人为之伐郑,取廪延。郑人以王师、虢师伐卫南鄙。”[29]由于卫国支持共叔段,因此郑庄公动用王师讨伐。按照《左传》的解释,师能左右之为“以”。因此,郑伯能完全掌控王师与虢师,可见其权势。隐五年《左传》:“宋人取邾田。邾人告于郑曰:‘请君释憾于宋,敝邑为道。’郑人以王师会之,伐宋,入其郛,以报东门之役。”[30]郑宋因为公子冯之事有冲突。宋侵邾,邾即劝说郑伐宋。郑伯遂动用王师报复宋国。隐十一年《左传》:“冬,十月,郑伯以虢师伐宋。壬戌,大败宋师,以报其入郑也。宋不告命,故不书。”[31]可以看出,这几次伐宋并无周王授命,应是郑宋间的私怨。郑凭借周卿士的职权动用王室、诸侯的军队来解决自己与诸侯国的纷争。值得注意的是,桓十年“詹父有辞,以王师伐虢”[32]后,王师在诸侯国的活动中消失。

最耐人寻味的是,郑庄公竟能跟周天子交换质子。此为春秋仅见,是郑庄公独特身份的体现。隐三年《左传》:“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郑伯怨王。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王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忽为质于周。”[33]郑武公郑庄公父子长期把持周政,其骄横可想见。周平王晚年无法忍受,遂有分权于虢,制衡郑伯的想法。当郑伯开始抱怨周王时,周王竟矢口否认,并同意交换质子。从《左氏》记载来看,诸侯交换质子事出现较晚。僖十五年韩之战晋败,其太子质于秦,但并非交质。文十七年始有晋郑交质。《荀子·大略》云:“诰誓不及五帝,盟诅不及三王,交质子不及五伯”[34]。《穀梁传》隐八年说:“诰誓不及五帝,盟诅不及三王,交质子不及二伯。”范宁注:“二伯,谓齐桓晋文。”[35]儒家学者认为,齐桓晋文为霸时尚无交换质子之事。此说虽有美化上古帝王霸主的一面,但从《左传》文本来看,整个春秋时期,有战败国向战胜国质子之事,有弱国向强国质子求助之事,但交换质子者却极少。

周郑交质的关键在于郑伯与王室的血缘关系。郑始封之君郑桓公为周厉王少子,周宣王之弟。经过幽王、平王,郑与王室仍有较近的亲属关系。甚至可以说,郑伯属于略疏远的王族。《左传》昭二十二年“王子朝因旧官为工之丧职秩者,与灵、景之族以作乱”[36],朱凤瀚据此指出:“灵、景之族即周灵王、周景王各自的遗族,而且即各以王之谥号为族氏之称,以相区别”[37]。王子朝为景王之子,灵王之孙。而郑桓公出自厉王,郑庄当为厉族,与周平王共曾祖。朱凤瀚认为,西周王朝政治统治仍带有浓厚的家族政治的色彩,所谓“家天下”[38]。东周初年或仍有此遗风。从地缘上考量,新郑毗邻洛邑,王室需要郑的拱卫。那么,王室相信依赖郑国就可以理解了。

郑庄公的地位与东周的建立密切相关。周之东迁,晋文侯郑武公有辅卫大功,晋郑得到周平王封赏,取得政治特权。晋文侯死后,晋国陷入了六十多年的内乱,无暇顾及王室。因此,郑成为东周初王室的主要拱卫者。对于晋郑辅助王室东迁一事,《左传》多次提及。周郑有隙,桓王未礼遇郑庄公,但周桓公仍以周东迁晋郑的勋业劝谏桓王。《左传》隐六年:“周桓公言于王曰:‘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善郑以劝来者,犹惧不蔇,况不礼焉?郑不来矣。’”[39]春秋中期,郑国力已衰,沦为晋楚争霸棋局中最重要的棋子。在霸主晋国的记忆中,东周初晋郑曾受命平王夹辅周室。而今郑国所行不轨,因而晋伐郑具有合法性。《左传》宣十二年:“楚少宰如晋师……随季对曰:‘昔平王命我先君文侯曰:“与郑夹辅周室,毋废王命!”今郑不率,寡君使群臣问诸郑,岂敢辱候人?敢拜君命之辱。’”[40]晋大臣随季回应楚国:晋郑受辅拱卫周王室,今郑降楚,故晋当问其罪。

郑伯与王室的关系围绕着王朝执政权发生了裂变。周平王末,长期执政的郑庄公与王室的关系已相当紧张。平王崩后,周桓王欲将执政权授予虢公,周郑交恶。在王室东迁基础上建立的信任已逐渐消逝。尽管如此,郑伯身为卿士,与王室的关系仍较其他诸侯紧密。得宠于周桓王的陈桓公也愿与郑联姻。隐四年《左传》:“陈桓公方有宠于王。”[41]隐七年《左传》:“郑公子忽在王所,故陈侯请妻之,郑伯许之,乃成婚。”[42]郑与陈联姻,实质是稳定与王室的关系。但桓王终分权予虢公,隐八年《左传》:“夏,虢公忌父始作卿士于周”[43]。此后,隐十一年桓王与郑换田,桓王将自己无法控制的苏忿生田给郑,周郑关系完全恶化。五年后,桓王彻底剥夺了郑庄公在王朝的执政权,郑伯不再朝王。桓五年桓王率诸侯伐郑,郑射王中肩。周王权威扫地,郑在周王室的特殊地位彻底终结。

应该指出,郑庄公以王命讨伐不臣,没有齐国支持是不可想象的。童书业认为“春秋初年郑国小而强,盖以商业发展,经济富裕之故”[44]。《左传》所载商人皆出于郑,但刚经历西周末的战乱与东迁,郑国能否迅速靠商业致富是颇存疑问的。许倬云指出:“很难想象春秋早期存在一个兴盛、有势力的商人阶层。”[45]郑国刚东迁至新郑一带,四周列强环伺,想很快成为霸主,近乎梦寐。与郑毗邻的陈国甚至认为,郑的威胁不如宋卫。隐六年《左传》:“往岁,郑伯请成于陈,陈侯不许……陈侯曰:‘宋、卫实难,郑何能为?’遂不许。”[46]当时最有实力的是齐国。在齐庄公吕构数十年治理下,春秋初齐国力再度强盛。面对这种形势,郑庄公采用与齐结盟的策略。

齐郑联盟初登场,即寻春秋前卢之盟。隐三年《左传》:“冬,齐、郑盟于石门,寻卢之盟也。”[47]当郑与王室出现裂痕后,隐八年郑伯在齐人帮助下朝王。齐人协调了郑与宋卫的矛盾。隐九年郑以王命讨宋国,齐国是最重要的参与国。同时,齐郑联手讨伐了不会王命的郕国。夺取许国的土地,是郑国扩张的重要步骤。隐十一年郑庄公会齐侯、鲁公伐许。桓七年,齐助郑惩罚背叛的盟与向。郑也投桃报李,为齐提供助力。桓五年郑庄公帮齐国试图除掉其仇国纪。桓六年郑国帮助齐国打退了北戎的进攻。此后,当郑国鲁国出现矛盾,齐国坚决支持了郑国。桓十年《左传》:“初,北戎病齐,诸侯救之,郑公子忽有功焉。齐人饩诸侯,使鲁次之。鲁以周班后郑。郑人怒,请师于齐。齐人以卫师助之”[48]。值得注意的是,郑庄让许叔处其西鄙时曾有一番辞令,提到“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孙日失其序。夫许太岳之胤也,天而既厌周德矣,吾其能与许争乎?”[49]周衰而太岳之后崛起。姜齐正是太岳之胤。郑意在灭许,并未将其放在眼中。那么,推崇太岳可能是说给齐人听的。

不过,桓十二年郑庄公卒后,齐郑联盟走到尽头。齐国倒向了宋国,并与郑开战。桓十三年《左传》:“宋多责赂于郑。郑不堪命,故以纪、鲁及齐与宋、卫、燕战。”[50]齐僖公卒后,齐郑间的战事渐多。桓十四经:“冬,十有二月丁巳,齐侯禄父卒。宋人以齐人、蔡人、卫人、陈人伐郑。”[51]在周王朝丢掉卿士职权,又失去强援齐国,郑国在春秋初强盛的局面不再。

齐在春秋初堪称强国,为何未称霸?这或许受制于微妙的周齐关系。西周早年,齐与周王室关系甚为亲密。《礼记·檀弓上》:“大公封于营丘,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52]异姓功臣归葬于周,足见齐对王室的忠心。据《公羊传》庄四年与《史记·齐世家》的记载,由于纪侯向周王进谗言,齐哀公被周王烹杀。李学勤指出周王为懿王,此后王室还介入了齐国内政[53]。因此,西周中期以来,齐对周王始终心存畏惧。王室东迁,齐虽国力强盛,但作为与王室有隙的外姓,只能居于幕后支持郑国。到周桓王后期,王室彻底失势,齐国开始报仇灭纪,齐桓称霸终于提上了日程。

三、当代郑庄小霸研究的反思

据朱东润《左传选》“郑庄小霸”的讲解:“郑国东迁的时候,和商人订立和平共处的盟约(见《左传》昭十六年),商人也认识到他们与国家休戚相关(见《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所以春秋初年的郑国,不同于其他诸国。这是一个新兴的,同时也是新型的国家。庄公打败共叔段,统一了内部的矛盾,随即向外发展,伐陈、伐宋、败北戎、入许、救齐,连周桓王也被他打败了。这是新生力量发展必然的道路。”[54]朱氏认为郑庄“小霸”在于郑国是新兴新型的国家,是春秋初期的新生力量,显然拥有强大生命力。因此郑伯打败叔段完成统一后,很快向外发展,战胜很多强国,确立了自己的地位。

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春秋初年郑国小而强,盖以商业发展、经济富裕之故……又案:郑庄公自克段后……最后齐、卫、郑、宋盟于恶曹(桓十一年),几成霸主,此即所谓‘郑庄小霸’事业。然郑之成‘霸’除因商业发展,经济较富外,郑庄公之外交政策亦起作用……齐僖为当时名义上之伯主(所谓“小伯”),然实无能,郑庄又挟之以令诸侯,故郑庄公既挟天子,又挟伯主,复结交当时国力甚强之鲁国,凭其本国之富强,故能纵横一时,成为真正之‘小霸’也。”[55]童先生也非常看重郑国的商业经济与强盛武功,另外认为郑庄既能挟天子又能挟持齐僖公。齐僖小霸实为郑庄小霸。

朱东润、童书业是大学者,认为“郑庄小霸”自然有其依据。这一看法与古人的差异或许是古今对“霸”的内涵理解不同造成的。古人对霸的理解强调要能主盟诸侯,有尊王攘夷之功。孔子说“微管仲,吾披发左衽矣”[56],颂扬齐桓管仲攘夷之功。同时又指出“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57]那么,霸主的威严也体现在对武力的节制上。需要指出,霸主武功主要体现在对外夷与异姓诸侯的征服上。尤其当外夷的压力不大时,异姓国家往往成为讨伐的对象。这与周代以血缘为中心的宗法制度相关。《国语·晋语四》指出:“异姓则异德,异德则异类……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58]而宋国作为殷商后裔,在春秋初期为强国,容易引起姬姓诸侯的警惕。其侵凌姬姓小诸侯国的“不王”行为,成为郑庄乃至齐桓讨伐的主要借口。楚国在春秋成为姬姓诸侯的主要对手,也与此有关。《左传》成四年:“秋,公至自晋,欲求成于楚而叛晋。季文子曰:‘不可。晋虽无道,未可叛也……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公乃止。”[59]鲁成公欲叛晋归楚,大臣季文子竭力劝阻。因此,讨论春秋霸主时,不应脱离当时的社会,过度强调武功。

现代以来,顾颉刚等学者率先提出“郑庄小霸”的问题,但将其落实的是朱东润童书业两位先生。究其源,是对武功的重视。两位学者所处正是美苏称霸世界格局的形成时期。美苏为争夺世界霸权进行了长期的军备竞赛。这种现实背景可能或多或少影响到对历史文献的解读。而古人最重视的霸主标志:主持诸侯盟会,却被忽略了。上世纪90年代,晁福林《霸权迭兴》一书说:“大凡称为霸主的诸侯,都要在两个方面有突出的业绩:一是有强盛的武功,二是能主持诸侯间的盟会。春秋时期最负盛名的霸主齐桓公能够九合诸侯,就是个明证”。[60]已指出诸侯盟会的重要性。不过,盟会次于武功,这与《左传》《国语》的原意似仍有不同。可见,古今对霸主霸业的差异理解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注释: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知识史视域下的汉晋《左传》学研究”(21BZW0081)的成果。

[1][清]马骕《左传事纬》,徐连城校点,齐鲁书社,1992年,页1—48。

[2][清]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杨伯峻点校,中华书局,2015年,页1—380。

[3][清]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吴树平点校,中华书局,1993年,页2615—2619。

[4]顾颉刚《国史讲话·上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页125

[5]童书业《春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页145。

[6]朱起凤《辞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页2073。

[7]朱东润选注《左传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8]徐中舒编著《左传选》,中华书局,1963年。

[9]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页38—41。

[10][清]陈立《白虎通疏证》,中华书局,1994年,页60—63。

[11][清]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年,页1141。

[12][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页643。

[13][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64。

[14][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59。

[15][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60。

[16][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64。

[17][三国]韦昭《国语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524。

[18][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46。

[19][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05。

[20]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二)》,中西书局,2011年,页138—140。

[21]参见张高评《郑庄公称雄天下与〈左传〉之叙事义法》,《古典文学知识》2020年第2期。

[22][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49。

[23][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52—53。

[24][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62。

[25][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94。

[26][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96。

[27][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98。

[28][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253—254。

[29][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2。

[30][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35。

[31][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62。

[32][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02。

[33][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9。

[34][清]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页519。

[35][东晋]范宁注,[唐]杨士勋疏《春秋穀梁传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七册,艺文印书馆,2007年,页24。

[36][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486。

[37]朱凤瀚《商周家族形态研究》,商务印书馆,2022年,页395-396。

[38]朱凤瀚《商周家族形态研究》,页401。

[39][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39。

[40][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587。

[41][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28。

[42][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43。

[43][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46。

[44]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页39。

[45]许倬云著,邹水杰译《中国古代社会史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页15。

[46][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38。

[47][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46。

[48][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03。

[49][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57。

[50][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13。

[51][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114。

[52][东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7年,页125。

[53]李学勤《高青陈庄引簋及其历史背景》,《文史哲》2011年第3期,页119—121。

[54]朱东润《左传选》,页9。

[55]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页39—40。

[56][清]程树德《论语集释》,页989。

[57][清]程树德《论语集释》,页982

[58][三国]韦昭《国语解》,页356。

[59][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页672。

[60]晁福林《霸权迭兴》,三联书店,1992年,页61。


【作者简介】
方韬,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左传》学与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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