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莫高窟302与303窟作为莫高窟仅有的两例倒圆锥形中心柱窟,其中心柱形式却颇为罕见。目前学界多将其比定为须弥山中心柱,并从须弥山世界的形态、整体的同心圆结构、中心柱与周边千佛的联系等诸多角度尝试对其进行讨论,但仍不乏经意阐释与观察上的不足。本文通过对302窟303窟形制的重新观察,结合对二者的形象对比与关键细节的梳理,探讨其表现华严思想下华藏世界的形象可能。
开皇四年(584年)开凿的第302与303窟作为莫高窟隋代早期石窟中具有明确纪年的石窟,其上承敦煌北朝佛教艺术集大成的北周时期,其下又在整体风格上接续于隋代盛期的诸多石窟,为敦煌石窟北周入隋转型期的重要代表。而在诸多纷繁变化的形制中,其所采用的“须弥山形中心柱”形制无疑最为特殊。该形制仅在隋初短暂出现,为敦煌其他时代所无,在汉地石窟中亦颇为罕见,自《中国石窟》将其比定为须弥山后,诸多学者从须弥山世界的形态、塔身整体的同心圆结构,塔形与周边千佛的联系等诸多角度尝试对其进行了或局部或整体的讨论,并提出了须弥山说、佛塔伞盖说、法华影响说、华严影响说等关联诸说。但先学的讨论过程中不乏对不同经意体系与形象系统的叠加拼凑,诸多未受重视的形象细节也尚待深入。本文拟在先学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对302窟303窟形制的重新观察,对其既往将中心柱视为单纯须弥山的形象界定提出质疑,并结合二窟间的形象对比与对同期与乃至前后时期相关图像的整理,辅以合理的经意与时代解释,尝试对其形制来由与表现意涵做出新的判断。莫高窟第302、303窟作为隋代年代、结构与风格皆颇为相似的两处石窟,其结构皆由前室、甬道与后室组成,受到五代北宋改绘的影响,二者前室与甬道壁画已非隋代开窟时的原貌,其主室虽亦有历代层累的痕迹,但主体结构仍系隋代。就结构而言,两窟主室可划分为前部人字披顶空间与后方平顶的中心柱空间。而在壁面配置上,二窟则围绕四壁、中心柱四面向与天顶展开。中心柱部分的结构可被拆分为下层龛与上层的倒锥形结构两部分。中心柱四面下部外层皆为模糊的宋绘壁画,内层则嵌套了隋代的僧俗供养人及位于中部的发愿文。其中北向题记最末有“开皇四年六月十一日”字样,可知石窟建造时间系开皇四年(589年),底座上方的台面外侧为宋绘千佛或莲池图案,再上每面则为带有化生与龙形装饰的龛楣龛内塑一佛二菩萨,龛外则为二塑并二绘菩萨,其中塑像可能存在清代补塑的情况。四面开龛的方柱结构之上则为上部带有莲瓣装饰的“莲茎”,其周边有四条蟠龙交缠护持。多瓣仰莲再上则为六层原本可能带有浮塑千佛的倒塔装饰,今皆残损。而上部为由诸多斗四藻井组成的平棊顶的天花,今存隋代说法图及一处带说法佛的斗四藻井,天顶北侧则为四处西夏时补绘的斗四藻井。
302、303窟两窟的中心柱结构在既往研究的相关结论中常被归纳为一种四面出龛的佛塔与倒锥形“山岳”的组合。但事实上,这一所谓“塔”与“山”的表述并无典型的须弥山特征,其上部的倒锥形部分亦非典型的须弥山表现。类比此前学者所列举的来自克孜尔或云冈各窟的须弥山实例,乃至敦煌前期出现的须弥山或法界像图像中所见须弥山,可总结出须弥山所必须的繁简元素。在克孜尔第118、171、205窟等早期石窟实例中,其虽是以中心柱及天顶像法须弥山,但中心柱上布有浮塑,且明确出现了对于山岳形象的现实描绘,这一点基于克孜尔以及库木吐喇石窟残存的浮塑残片可得论证。万佛堂石窟北魏西区第1窟、第5窟在中心柱四角浮塑出具有交龙的须弥山,其交错的三角形的山岳同样鲜明。而在云冈9、10等地的须弥山浮塑中,除了位于腰间的双龙,山岳及其中的山林走兽亦是为天人守护的须弥山重要的判定特征。图3 克孜尔克孜尔第171窟中心柱残存的须弥山浮塑图5 万佛堂石窟西区第1窟主室中心柱东面立面图(局部)北魏太和二十三年(499) 图6 万佛堂石窟西区第5窟须弥山装饰(局部)北魏太和二十三年(499)隋代以前,敦煌地区的须弥山表现可见于部分早期的壁画场景中,如第249窟窟顶西披的须弥山以及428窟南壁卢舍那法界像身间的须弥山形象。总体上,隋以前西魏、北周时期的须弥山图像应包含“漏斗状”的山岳形象、托举日月的阿修罗、双龙、位于山顶的天宫城阙等元素。其与302、303窟现存中心柱面貌相符处唯有交龙与上部的倒锥形两部分,因而直接将302、303窟的形制表现与此类须弥山图像相联系显然存在问题。图8 莫高窟428窟南壁卢舍那法界像须弥山局部 北周除了单纯表现须弥山形象的石窟实例外,被此前讨论所忽视的云冈第1、2窟则提供了与之结构相仿的石窟形制实例。该二窟亦为“双窟”样式,其下部为双层或三层的四面汉式宝塔形象,上部则为山岳形式的须弥山形象。八木春生对云冈第1、2窟的形制进行整体概述,并借助林巳奈夫对于司马金龙墓出土屏风柱础作为宇宙模型的构想,认为其中心塔柱具有连接地面与须弥山的通道作用。但值得注意的是,山岳纹与交龙在此共同出现也是判断其上半为须弥山的重要标志。上部山岳虽与天顶相连,但其与下部的汉式塔皆为方形,合乎隋唐佛经中须弥山“其顶四面各八十千,与下四边其量无别”的方形形制。这一形制恰与302、303窟倒锥形结构所呈现出的自上而下嵌套的同心圆形象截然不同。因此基于同敦煌、西域、汉地须弥山形象的对比,莫高窟302、303窟的倒锥形结构很显然并非典型的须弥山形,其形象的来源也存在着更为多元的可能性。图9、10 云冈第1窟、第2窟内部中心柱 约公元471-494年
基于前文对于同期须弥山经意与形象的梳理,将须弥山视为中心柱的结构判断显然存在问题。而若将该中心柱与既往须弥山及中心柱形象相对比,其中最为特殊的结构无疑是其中的莲瓣与交龙形象。四龙头部向右,下身缠绕而双肢向上,承托莲瓣,与此同时,依照二窟的中心柱近照可发现,四龙本身还踩在了下方另一更大的覆莲之上。对于这一结构的重新考察,或可提供对中心柱形象判定的思路引导。图11、12 302、303窟中部的莲瓣与交龙结构葛承雍曾在讨论隋代安备墓时提及,交龙柱作为隋代装饰的流行风尚,常见于隋代的器物与装饰表达。值得关注的是,这类交龙柱与莲花的意像同样密不可分。南朝刘绘《咏博山香炉诗》即有“下刻蟠龙势,矫首半衔莲”的诗句。而在实物层面上,如美国纽约怀古堂展出的隋代交龙柱莲花烛台,故宫藏绿釉塑贴盘龙托莲花形带盖博山炉,也皆可见到处于柱形结构之间的缠绕状交龙上举双爪、托举护持香炉的意象。而与之相对的,其顶部承托的博山香炉本身则为莲瓣所包孕。及至唐代,类似结构被应用于更多的支柱结构中,如陕西省乾县西湖村出土唐供养石灯,日本京都安祥寺唐代盘龙石柱,龙门擂鼓台三洞窟前建筑遗址出土唐四面龙首托莲座残件等,也皆呈现出隋唐这些香炉结构的放大与复杂化处理。图13 美国纽约怀古堂展出隋代文龙柱莲花 烛台高21.5cm图14 故宫博物院藏绿釉塑贴盘龙托莲花形带盖博山炉图16 日本京都安祥寺唐代盘龙石柱
三、华藏世界:莫高窟302、303窟中心柱结构再析在物质文化考量外,交龙与莲瓣及其与中心柱上下结构的结合也存在着义理上的意义。作为302、303窟共有的形象特征,交龙底部的莲座虽小,却作为连接结构串联起了下方的四方佛龛与上部六层的倒锥形,而上部六层倒锥形结构也由交龙之上的三重莲瓣所包孕,两窟顶部交龙头部所朝方向,亦符合于北朝以来围绕塔或主尊右绕的顺时针顺序。因此对于莲瓣的关注与解读在中心柱问题中尤为重要。北朝敦煌石窟往往以菩萨及千佛作为浮塑对象,如北魏251、254窟、西魏432窟,皆在中心柱主龛佛像周边浮塑菩萨,而如北凉马蹄寺第2窟,金塔寺东西二窟中心柱者,亦有在四面大佛龛上部增添成排的小千佛浮塑的做法。而依莫高窟北周428窟现存浮塑,可以明显看出二窟倒锥形结构上部残痕及榜题方式应系影塑千佛传统的延续。但同时,莲瓣托举、交龙以及圈状倒锥形的上部结构则为此前汉地石窟中未曾出现过的新样。因此302、303窟的中心柱浮塑虽与前代北魏以来的浮塑传统有联系,但此处的千佛被置于由莲花所包孕的圆坛之上的做法,显然存在与428窟以及此前诸带有佛或菩萨浮塑的中心柱不同的表达与深意。
莲瓣包藏且与须弥山、千佛高度相关的世界图景很容易让我们联系到《华严经》中的华藏世界体系。作为卢舍那佛的净土,其表现为莲瓣包孕下的诸世界种,并同下方四面佛龛共同的主尊——释迦具有密切联系。在《华严经》全本传入汉地之前,名为“华藏世界”的佛国世界在佛教经典中早已出现,如西晋竺法护所译的《佛说阿惟越致遮经》,其中即云“阿难问佛此诸姊等所生世界其号云何而无瘕疵?佛言:世界号宝莲华藏,当生彼土。”此处的“宝莲华藏”即为莲花包孕的净土世界。与此同时,在《六十华严》被完整地译出前,已有如《兜沙经》、《菩萨本业经》等华严典籍在中国流行,如《兜沙经》提及:
释迦文佛都所典主,十方国一一方各有一亿小国土,皆有一大海一须弥山,上至三十三天。一小国土,如是所部,凡有十亿小国土,合为一佛刹,名为蔡呵祇。佛分身,悉遍至十亿小国土。一一小国土,皆有一佛。经意内容说明释迦牟尼之佛刹即是华藏世界最初的构造,与此同时,十方世界存在无数佛刹,每一佛刹由十亿小国土组成,一小国土则包括一大海、一须弥山,上至三十三天,而佛的分身则遍及十亿小国土。除此外,《菩萨本业经》进一步提及:
一小国土者,一须弥山日月运绕照四天下,东弗于逮,南阎浮提,西拘耶尼,北郁单越,四周大海,铁垣围表,上有二十八天,如此者为一小国土。周距十方,合有百亿。是时悉现百亿须弥山,百亿日月,及四天王天、忉利天、炎天、兜术天、不橋乐天、化应声天、梵天、梵众天、梵辅天、大梵天、清明天、水行天、水微天、水无量天、水音天、约净天、遍净天、净明天、守妙天、微妙天、广妙天、极妙天、福爱天、爱胜天、近际天、善观天、快见天、无结爱天、识慧天、无所念慧天、至二十八无色天,各有百亿,此为一佛刹,号曰忍世界。释迦文佛,分身百亿,悉遍其中。
后者在经意上虽丰富了诸天的描述,并扩大了一佛刹所包孕的范围,但仍提到了释迦、十方佛与十方佛刹间的分身关系。及至东晋佛驮跋陀罗所译《六十华严》,华严信仰对于诸世界的分布方式及以一大莲华中所包含的无数佛刹提出了更为全面深入的构想。对于华藏世界的生成,《六十华严》提及莲华藏世界海“是卢舍那佛本修菩萨行时,于阿僧祇世界微尘数劫之所严净,于一一劫,恭敬供养世界微尘等如来,一一佛所,净修世界海微尘数愿行。”华藏世界最底层由微尘数风轮所支撑,上持“一切香水海”,香水海中有大莲华,名曰“香幢光明庄严”,而华藏世界则包孕于大莲华中。华藏世界最外围有金刚山围绕,内部大地上有无数香水海,每一香水海有无数香水河围绕注入。这些香水海中有一香水海,名为“乐光明”,此香水海中有“一切香摩尼宝王庄严”莲华。莲华上又有无数世界,即经文列举之“十二佛刹七世界性”。《六十华严》体系下的莲华藏世界海是无数多个佛国、净土所整合成承的集合体。下方具有两层叠套的大莲花,即“香幢光明庄严大莲华”“一切香摩尼宝王庄严莲华”。莲花之上的世界性、佛刹层叠化现,佛刹为一佛统摄之世界,其中各有主佛。以此观察302、303窟的中心柱结构,首先,两处莲花的表现对应于龙身上方的及下方的两重仰莲,而下方四佛对应于释迦,合乎《华严经》下基于《如来名号品》等经意释迦摩尼与华严主尊卢舍那佛的同位关系。其次,包孕于莲花中的层叠千佛与下方结构相对,相比宫治昭将302、303窟上层千佛解释为诸天的说法,以其上各个千佛象征诸佛刹并进而层累出世界性的解释似乎更为合理。诸世界层累的描绘虽无隋代当时的图像流传,但若参照后世佛教典籍中对于莲华藏世界海的图像图解以及相关的图像描述,我们可以看出这种倒塔结构的重要性。如南宋志磐《佛祖统纪》中的《华藏世界图》,南宋道通《华严经吞海记》之《华藏世界图》,乃至元代僧普瑞《华严悬谈会玄记》之《二十重华藏世界图》等。对经文内容的注释图解形象地展示出诸世界的名称与对应之佛号,而在三者对图像的描述中,“此二十重上阔下狭如倒安浮图”“状如仰安雁口中齿,又似倒卓浮图。”“下狭上阔,如倒立浮图,倒安象齿等,急备引《吞海集》中有此图样。”都提到了莲华之上类似倒锥形倒塔的样式。其形象正可与302、303窟的倒锥形倒塔遥遥相对。图19 元代僧普瑞《华严悬谈会玄记》,《二十重华藏世界图》以上讨论虽然解决了下方释迦、莲花与上方倒塔等的关联,四只交龙的形象同样需要义理上的解释。《六十华严》之《宝王如来性起品》中,已提及“阿耨达龙王”“摩那斯龙王”“大庄严龙王”“娑伽罗龙王”四龙王,而后文提及“一切大海水皆从龙王心愿所起,如来智海亦复如是,悉从大愿力起”在将龙王广施法雨与菩萨进入法云地相联系的同时,也点明了龙王与如来智海间的联系,并为龙王形象在莲瓣间的出现提供了义理上的可能性。无独有偶,这类表现也可在后世的华严图像中找到关联,此处便需要加入对于盛唐到五代以来“华严经变”图像表现的考察。
据陈俊吉统计,敦煌所发现华严经变唐至宋代共计29铺,其中盛唐1铺,即莫高窟第44窟;中唐5铺,即莫高窟第159、231、237、471、472窟;晚唐9铺,即莫高窟第9、12、85、127、138、144、156、196、232窟;五代8铺,即莫高窟第6、45、53、61、98、108、146、261窟;宋代6铺,即莫高窟第25、55、76、431、449、454窟。另有一幅藏经洞发现五代时期所绘的华严经变画。且诸铺皆表现了《华严经》中的“七处九会”,应与唐代实叉难陀所译《八十华严》存在明确关系。诸铺虽在对于九会的具体表现上存在“九宫格式”、“三披九会”以及龛顶及龛侧绘九会的表达差异,但其下方往往都绘有相对类似的莲花藏世界海图像。其在图像最下绘制香水海,其中出祥云并从中涌现大莲花表示种种光明蕊香幢莲华。由于上部覆压三层九会的限制,莲中的无量佛国世界仅能以城塞形式在莲花上展开,但晚唐85窟仍在最中央展现出了佛的形象,莲花中又引出右旋的香水河,在大莲华与香水海周边环绕出正面的小莲花及其中象征诸小世界的佛像、鞋子、公鸡、人物等。与此同时,自中唐以来的世界海图像,几乎皆有两位龙王站于香水海中护持大莲花的表现。而敦煌藏经洞所出的五代《华严经变图》中,除二龙王护持之外,另有二龙王供奉珍宝供养。图20 敦煌莫高窟第9窟主室窟顶西披《华严藏海图》 晚唐 图21 《华严经变图》(局部)《莲华藏世界海》,绢本设色,194×179cm,五代初期,敦煌藏经洞出土,吉美博物馆藏基于以上论述,来自华严信仰的“莲花藏世界海”图景为302、303窟中心柱的形制提供了一类可能的诠释方式,但我们仍需进一步反思两个问题。一是隋初是否已有表现华严信仰华藏世界的相关记载?二则是敦煌地区接受与表现这类形象的可能性如何?
隋代以后,以两京地区为代表的北方华严学明显转兴,当地也成为人才荟萃之地。以关中地区为例,依《续高僧传》所载。隋代关中华严学人已有28位,且有相当数量为北周、北齐以来的僧众在隋代佛法复兴的背景下重新起复,而驻跸或有所创作的寺院亦有20余处。目前关于华藏世界最早的图像化尝试,来自隋代僧人灵幹对于莲花藏世界海观的尝试以及智俨所做之《莲华藏世界图》。二者所依经典则为《六十华严》,与之时代相近的道宣所作《续高僧传》提到:
初,幹志奉华严,常依经本作莲华藏世界海观及弥勒天宮观。至于疾甚,目精上视,不与人对,久乃如常。沙门童真问疾在侧,幹谓真曰,“向见青衣童子引至兜率天宫。而天乐非久,终堕轮回,莲花藏是所图也。”不久气绝,须臾复通。真问,“何所见耶?”幹曰,“见大水遍满,花如车轮,幹坐其上,所愿足矣。”寻尔便卒。
由道宣的文本可知,灵幹在十八岁便“覆讲华严、十地,初开宗本”但其信仰以结合了不少弥勒净土的元素,而根据后文提及周武灭佛与开皇初年的情形,其在邺城依照《华严经》创作“莲花藏世界海观”与“弥勒天宫观”时应在隋开皇之前。其中观想弥勒兜率天内院说法的“弥勒天宫观”在当时早已广有相关的文献与造像乃至壁画实物,但“莲花藏世界海观”却属首创,日僧圆超于914年所抄录《华严宗章疏并因明录》更载有“《莲花藏世界海观及弥勒天宫观》一卷,灵幹述”明确了该观的形式为灵幹以文字形式呈现出的世界图像,对观想场景的记录也成为了图像与造像可资参考的例证。纵观灵幹一生,北周武帝灭佛对其产生重大影响,使其摒弃单纯的弥勒信仰而将往生的希望转向莲花藏世界。开皇三年(583年)于洛阳净土寺再度出家的他已完全转向《六十华严》。而这与当时两京一带僧俗结社聚会已广泛开始流行探究《六十华严》息息相关。莲花藏世界在灵幹中晚年后更被其明确阐述为临终时往生的终极净土,乃至多有其晚年在梦中拒绝了来自弥勒净土邀请的记述,更执意将“莲花藏”视为其毕生所图。
遍历隋唐的智俨更进一步将进入华藏世界视为最终的修行归宿,但是方法与灵幹不同,正如其遗言:“吾此幻躯,从缘无性,今当暂往净方,后游莲华藏世界,汝等随我,亦同此志。”在灵幹借助“弥勒天宫”进一步达成“莲花藏世界”的基础上,智俨则借助西方净土达到了这一点。同时其所造《莲华藏世界图》一铺,也真正实现了以图解方式绘制“华藏世界”相关经变图像并帮助门人弟子进行观想的功能。虽然法藏认为其“盖葱河之左,古今未闻者也”但结合前述灵幹的论述以及当时华严信仰在关中以及河南地区的繁荣情况,在六世纪末到七世纪的隋代早中期,很可能已经存在一些虽不算完整但具有“莲华藏世界”意识与观念的绘画乃至造像。李静杰在研究北齐法界人中像时认为“舍利塔、马王、龙王、四种宝珠、轮宝、大莲花纵贯上下形成中轴线,强调了大乘佛法、如来智慧,以及如来救济众生、教化众生思想。这些图像共同构成莲花藏世界的景象。”这亦可视为图像上的例证。
在此基础上,敦煌当地的华严信仰情况也值得注意。目前《华严经》在敦煌发现的最早写经,为法国国立图书馆收藏北魏延昌二年(513年)经生令狐崇哲所写《华严经》卷35(P.2110),另有英国国家图书馆收藏北魏比丘法定所写《华严经》卷3(S.2724),其中“冀福钟亡兄,腾神梵乡,游形净国。”已经提到通过抄写习颂《华严经》得往净土的观念。而北周保定元年(561年)十月十二 日前后高弼所写《大方广佛华严经》卷12(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编号新129),题记载其为“高弼为亡妻元圣威所写经”,入隋后,伴随着隋文帝对于佛教经典在全国范围内的收集整理,敦煌亦发现了开皇三年(583年)会稽县令宋绍演发愿读《华严经》“又愿亡父母托生西方天寿国,常闻正法。”另有如开皇十七年(597年)袁敬姿造《华严经》卷28(故宫博物院藏新184190)、上海图书馆编号022(812400)《华严经》卷14等,而这些写经由不少来自中原汉地,也可证明敦煌与中原在华严信仰上的密切联系。对比前文涉及的302窟供养人题记,可以发现这些《华严经》题记的表述方式与之相当类似,反映出庶民百姓、当地士绅和高官显贵抄写、读颂《华严经》,乃至绘制华严经变图,祈求获得现世利益的目的,更与前文论及的隋代灵幹、智俨的僧团尝试相对。
而在一般僧俗信众之外,303窟题记“僧是大喜故书一字画师平咄子”又暗示出这些石窟虽然由众多僧俗团体集资而成,但其具体绘制与创作者仍应为僧侣画师。僧团层面,关中华严学兴起的重要参与者净影慧远即为敦煌人。其“以华严三昧为宗”,亦作《华严疏》诠释经意。《续高僧传》评价慧远时提到“于斯时也,宇内大通,京室学僧,多传荒远。”这一记述既是对慧远闻法的赞叹,亦是隋初敦煌与汉地佛教团体交流的真实写照。而正如慧远的实例,敦煌在开皇初年仍极有可能已然接触关中地区正在流行的“莲花藏世界海观”乃至“莲华藏世界图”的知识与图像,并将其尝试性应用于僧团参与建造绘制的石窟中,从而构成了这类极为特殊的中心柱形象。
五、“七处八会”:比较视域下的莫高窟44窟《华严经变》与302窟天顶图像除对于莲藏世界的解读外,隋唐之际《六十华严》相关的另一主题——“七处八会”或也在隋初敦煌洞窟的营造中存在端倪。早在北齐后期,表现华严三圣及华严信仰“七处八会”的造像碑即已出现。如关中耀县药王山开皇六年的《雷香妙碑》中出现了“华严三圣”的佛教造像,其龛额上以阴线雕出华严三圣。佛结枷跌坐于中央,文殊侍左方,普贤侍右方,双腿下垂踩莲座,均作安乐坐状。这说明在隋代关中就己出现了民众对卢舍那佛、文殊菩萨、普贤菩萨等“华严三圣”的信仰。而河南安阳宝山灵泉寺南山坡碑亭中即有《娄睿华严经碑》及《华严八会碑》,《华严八会碑》刻有华严七处八会的每一会名与偈语,二者碑额处皆刻画华严三圣的形象,并以此一佛二菩萨的最简单之说法图形制代指了下方七处八会诸会的整体面貌。此外北齐武平三年(572年)《兴圣寺主诸葛始兴碑》虽已损毁严重,但其中题记亦仍可见关于“七处八会”的蛛丝马迹:
石乃名山,匠手斑妙,三十二相常住,八十种好不绝,乃使在家菩萨□□药树仙人□称歌咏,正观者□□而皈□瞩者灭恶而去,定知三途芒然无迹,七处八会,斑斑有迹,彩素精□□□鲜好,异禽异兽,难名者多,杂花飞童,槃龙郊吐,但福不独积,以备有形,运此胜因。仰愿国祚延隆,昂藏不绝,七世存亡,恒为胜乐。法界众生,高栖十地,一时作佛。
其中内容已明确提及造像碑中存在“七处八会”表现,同时“七处八会,斑斑有迹”等内容更体现出,其原本应具体的表现了多场佛会的场景,甚至原本可能存在设色赋彩。其中的“杂花飞童,槃龙郊吐”一句虽可能仅是佛龛周边现存双龙衔莲装饰形象的代指,但造像下的双龙并未呈现出明确的槃龙姿态,似乎更可能是对于以莲花与交龙护持的莲藏世界的指代。图22 北齐武平三年(572年)兴圣寺诸葛始兴造像碑顶端局部在隋初开皇年间,释法诚更进行了有关“七处八会”的壁画尝试。唐法藏《华严经传记》记载,释法诚于隋代开皇年间(581-604年)在今日西安附近的蓝田县东南的王顺山创立悟真寺,法诚专修持法华三昧,其不久又于寺南岭建立华严堂,亲自参与督造并“洁净图画七处八会之像”。这一记载即可证明,开皇年间的关中地区已有七处八会的壁画或造像出现。初唐乾封二年(667年)的《律相感通传》中亦提到衡山的禅宗大明师在隋唐之际,利用《华严经》如來八会说法的观念,将寺院仿照佛会进行布局构建出八处院落,亦说明彼时七处八会在建筑空间中的影响。
开凿于盛唐的44窟在中心柱东向龛部分表现了现公认敦煌最早的《华严经变》形象,其可从形象领域为我们进一步理解302窟上下的形象结构提供参考借鉴。盛唐44窟的《华严经变》由多部分组成。其龛前为一个大莲台浮塑,在龛壁三侧环绕诸小莲花中的世界,并在龛顶及北侧龛壁上部绘制来自实叉难陀所译《八十华严》的“七处九会”。龛顶的佛会采用类似天花的处理方式,各铺表现相比后来的佛会显然更为简单,仅有华盖或建筑、须弥山等场域下的佛、菩萨、弟子,作说法图状。值得注意的是在分布上,该铺在顶端绘制了八铺佛会,而将其中一铺分于侧面,形成了一种“八加一”的法会结构。依据陈俊吉、李奥等学者的研究,这种结构的来源应归因于此时《八十华严》刚刚译出,图像表现上因其滞后性仍处于六十华严与八十华严的过渡阶段,因此如果仅考虑龛顶形象,或可将其视为早期《六十华严》“七处八会”的状貌布局的一种形式参照。图24 莫高窟第44窟华严“七处九会”中的位于龛顶的八场佛会无独有偶,隋302窟顶部看似采用了北朝以来的斗四平棊顶,但此前出现的平棊装饰几乎皆是以大朵的莲花作为中心。在该窟中,依照现存隋代平棊的表现来看,中心图像显然被改为了一佛二菩萨,其配置构成了最简单的说法形象。而进一步结合现存的四处西夏天花与两处隋代天花——即一处一佛八菩萨说法图、一处斗四平棊加一佛二菩萨说法图来加以分析,可知302窟的中心柱上方的平顶天花应为“九宫格状”。若去掉最中间的中心柱,则其上的各类说法图正是八处。结合前文对于下方中心柱与莲藏世界的关联分析,以及44窟从下到上大莲华雕塑——层累的莲花内诸多小世界——七处九会的结构,302窟的上下表现与之明显具有较大的结构相似。其顶部的说法图似可被视为同期文献所记载之流行于关中及汉地的“七处八会”图像在河西地区的早期实践。
综上,莫高窟隋初的第302窟与第303窟作为莫高窟仅有的两例具有倒锥形中心柱的石窟。展现隋初借鉴北朝既往题材并加以改良、创新的面貌。前人基础上,笔者尝试从上层倒塔的形象表现、榜题信息等被长期错判误读的细节以及未被充分讨论的莲花与交龙结构入手,基于《六十华严》及“莲花藏世界海”观念提出新的解读可能。首先,基于对早期与同期石窟中的须弥山形象尤其是以中心柱象征须弥山形象的考察,可知一般须弥山形象最基础的元素当为各种类型的山岳纹样,且须弥山在隋唐之际,其方形的漏斗状山体特征尤为明显,与302、303窟的倒锥形结构存在显著不同。其次,位于中部的莲花与交龙形成的柱状结构应与隋唐之际流行的交龙柱形式相关。而在物质文化之外,基于下方主尊为释迦以及上方为六层倒锥状影塑千佛的判定,中心柱从下到上可能为四面释迦、象征“香幢光明庄严”莲华与“一切香摩尼宝王庄严”莲华的双重莲华;二者之间的空间则为以龙王护持象征之香水海,莲华上则以倒塔外加其上的影塑千佛象征世界海中诸世界诸佛。此处龙形的出现一方面可能与《六十华严》经意中对于四龙王护持的强调相关,亦可在唐以来《华严经变》图像中找到护持形象的实例。最后,通过同盛唐44窟的比对,302窟窟顶平棊中的说法图形象亦有可能反映了《六十华严》中的“七处八会”。与此同时,北齐至隋代华严信仰在中原流行也推动了僧人依照《六十华严》经本进行全新艺术创作的尝试。灵幹、智俨、法诚以及中原造像碑中的诸多实例皆可证明,北周末隋初的中原地区已开始出现莲花藏世界海的经本与图像,而依经所做的“七处八会”亦具雏形。基于对敦煌当地的华严写经情况的考察,以及净影慧远等僧人实例,则可证明敦煌与中原的华严信仰在彼时的密切交往。由此,第302、303窟方能在既往“法界人中像”形象的基础上发生改变,通过极为特殊的石窟结构,反映出华严信仰汉地新的佛教艺术形式,并为理解隋唐之际“华严经变”的发生提供可资参考的形象例证。原文刊于《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24年第4期,第152-160页。论文注释及参考文献详见期刊原文,引用亦请以原文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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