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沃尔的欲望机器

文摘   2024-08-04 11:33   泰国  

Jeff Wall: Picture for Women




欲望机器

文 | 大卫·坎帕尼

译 | 曹昆萍  校 | 王科 朱婧


沃尔在权衡取舍时,采取的做法与同时代其他加拿大影像创作者如出一辙,例如电影制片人大卫·克朗伯格(David Cronenberg),他刻画的两性关系戏剧常常以粗糙、近乎机械般的方式上演。1982年,评论家唐纳德·库斯皮特(Donald Kuspit)就注意到了这一特点,并将其与另一件以这种方式呈现两性关系的艺术作品相对比——即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的作品《甚至被单身汉们剥光衣服的新娘》(La Mariée mise à nu par ses célibataires,même/The Bride Stripped Bare by Her Bachelors),也被称为《大玻璃》(The Large Glass,1915-1923)。



库斯皮特写道:
沃尔似乎使用了一些常见的符号,其中蕴含着日常生活里有关激情的意象(例如被撕开的床垫/衣服、人物随意地注视着镜头上方、两个人以奇怪的角度面对面站着......)。然而,激情真的存在吗?在沃尔的作品中,激情是作为一种模棱两可类似隐秘之蛇的存在,还是人为的有关激情的意象?但是,这个问题本身的出现就足以说明作品本身节奏所产生的内在张力。这与我们在杜尚的《甚至被单身汉们剥光衣服的新娘》中遇到的问题相同,作品描述的是一个情色化妆舞会,其中的演员从技术层面来讲是真实存在的,即使是由玻璃和铁丝等现代性材料构成。然而这就需要现代性的理解与观看技巧,如果杜尚没有作出解释性的注脚,这些人物的情色意味就很难完全体现出来。(即使有了那段文字,除去资产阶级的轻信以及艺术界的拜物教,情色意味在他人客观看来也并不浓郁)在沃尔那里,技术层面似乎成了一种绝对的整体思维框架,关于性的精神阐释在其中沉沦、消失,即使它看起来很有说服力。另一方面,沃尔的作品在自我阐述上具有合理性,因为它诱使我们相信作品中蕴含着如此深厚的激情,以至于削弱了我们对他技术层面的关注。

沃尔曾仔细研究过杜尚,尤其是他在考陶尔德学院(Courtauld Institute)学习期间。他不仅在自己的第一本画册中收录了杜尚的装置照片《已知的条件:1.瀑布,2.煤气灯》(Etant donnés:1°la chute d'eau,2°le gaz d'éclairage),还引用了杜尚的另一件作品《甚至被单身汉们剥光衣服的新娘》,并以此作为《被毁的房间》(The Destroyed Room)的参考图。这几幅作品都涉及女性被侵犯的形象(沃尔所呈现的房间也是有关一个女人的房间),并且都以一个窥阴癖者的偷窥视角进行呈现。在库斯皮特的文章评论中,他对《大玻璃》的引用与参考同样具有丰富的意义。


除了将机械的新娘和焦虑的单身汉进行对比,《大玻璃》的尺寸和材料与摄影灯箱本身之间还存在着另一种对比。首先,两者都在形式上采用了雕塑形态,但在视觉上却因神秘的清晰性和透视深度使人难以捉摸。其次《大玻璃》[也被称为《甚至被单身汉们剥光衣服的新娘》]长期以来与杜尚为帮助其解读而出版的一盒补充说明密不可分,这盒补充说明被称为《绿盒子》(The Green Box,1934)。此外,还有一些重要作家大肆宣传了这一令人费解的作品,其宣传行为本身反而丰富了作品的涵义,库斯皮特诙谐地将这一行为称为“资产阶级的轻信以及艺术界的拜物教现象”。沃尔本人的阐释也产生了类似的效果,尤其在作品早期接受情况方面,对于评论家和观众来说,沃尔的作品虽然很吸引人,但在接受程度上还是存在一定的困难。沃尔所撰写的诸如《致观众》(To the Spectator)等文章形成了对包括库斯皮特在内等评论家提出的许多问题的早期回应。这些文章从来没有提供过“答案”,相反它们往往乐于提出人们喜欢问的问题(包括对作品本身的疑惑和想象作品时产生的困惑)。与杜尚一样,沃尔深知,答案的缺失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所提问题的性质如何。但是,如果严肃的评论家选择遵循这些艺术家所指明的解释路径,那就不仅仅是资产阶级的轻信或艺术界的拜物教那么简单了。当它还是新事物时,它既奇特又引人入胜,所指向的路径非常丰富,至少在观众找到自信和熟悉的方式来产生新路径之前是如此。

《女人像》中的人物和沃尔早期的许多作品中的人物一样,往往都呈现出一种蓄势待发又“焦躁不安的被动状态”。这同样出自沃尔在第一本画册中对自己的描述:
我对头顶有荧光照明的空间所引起人们焦躁不安的被动状态感到困惑,也由此对其产生了兴趣。这些状态与某种权力制度下要求和鼓励人们所扮演的角色相对应,其中大部分权力制度下的现实空间都是被荧光灯所照亮。这既让我想起了工厂、办公室和学校,也想到了厨房和浴室。
然而,这些场所并不涵盖画廊和博物馆(这些他偏爱的场所)。沃尔也没有提出这样的问题:对于他自己的灯箱作品,焦躁不安的被动状态能否作为一种有效的反应?事实上,许多评论家都证实了相反的效果,即背光透明照片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特质,它以普通照片无法做到的方式连接着观众。我只能从经验出发,倾向于同意沃尔的最初评价:荧光灯无论是来自天花板还是灯箱,都会产生一种更加模棱两可的效果。在他的展览中,尤其是2005年在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举办的回顾展上,我强烈地感受到这种效果,展览中所有的照明都是荧光灯,光源仅仅来自作品和展馆本身(并且展馆内几乎没有外窗)。背光的透明感既吸引人又令人生厌,它吸引着观众,却又违反了持续观看中要求的风平浪静。对沃尔作品统一性形式的思考被这种躁动所削弱,在早期充满“对抗性”的作品尤其是《女人像》中,荧光灯的双重特性得到了最有效的发挥。焦躁不安的被动状态是这些作品想要渲染的主要情绪,而灯箱在形式、内容和支撑物的统一中恰好加剧了这一效果,由此也很容易被认定为这是布莱希特式(Brechtian)的戏剧性效果。与沃尔同时代的艺术家伊恩·华莱士(Ian Wallace)甚至认为荧光灯就和作品中的某个场景和人物一样,会共同“加剧”观众的不安状态,但对此他持积极态度。沃尔最近则对这种效果进行了反思:
20世纪70年代,这种不和谐吸引了我。在当时,这种不和谐本身似乎是必要的,是质疑“艺术”或至少是质疑传统艺术鉴别方式的必要手段。由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努力推动这一工作。但另一方面,这也可能导致我在拍摄照片时,背光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因为画面经由灯箱展示后太亮、太抢眼。

现在,高端数码喷墨技术对色调、色彩和亮度的控制使不透明的印刷品成为取代灯箱的一种可行性展示手段。沃尔正在为他过去和现在的所有作品制作印刷品,尽管他并不排除重新使用透明胶片的可能性。也许灯箱对他的艺术来说曾经是必不可少的,但最终会发现它是可有可无的。也许只有早期“令人讨厌”的作品才需要灯箱。

当瓦尔特·本雅明写到摄影术最初几十年的灵光(aura)时,他认为灵光是在黑暗中掩盖细节的同时又留下了关于时间的印记。就像吸血鬼一样,这种灵光会随着光明的到来而消失:
利用最明亮的镜头以压制黑暗,将“灵光”从相片中去除,正如同主张帝国主义的布尔乔亚阶级将“灵光”从现实中驱逐一样。

在沃尔的灯箱中,黑暗会被驱散,一切终将被照亮。他通过激活每一平方厘米的照片表面,引入过度的神秘主义符号。但是,深邃的阴影给沃尔带来了一个问题:背光透明照片上的纯黑色部分并不是完全不透光,黑色的密度反而会因为反向照明而降低。在使用灯箱时,他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因此他拍摄的场景通常需要均匀的光线,这样经由灯箱照射的图像才会显得格外清晰。直到20世纪90年代,沃尔开始制作不透明黑白照片时,才出现了完整的黑色阴影。最早的作品似乎进行了后期处理,包括 1996年拍摄的《骑自行车的人》(Cyclist)和《路人》(Passerby),这完全是在阴暗而非明亮的环境下拍摄的画面。突然之间,沃尔似乎与艺术摄影有了更多的共通之处,而在色彩和灯箱的使用上,他一直与艺术摄影格格不入。尽管在不同时期,由于不同的原因,黑暗和阴影在艺术摄影中的重要性各不相同,但它们的存在一直持续到20世纪60年代。正如本雅明所指出的,在早期摄影中,阴影代表着对神秘和隐喻的坚守,以对抗现代性的“亵渎神明”,媒介本身作为一种工业化图像技术,无疑是其中之一。对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现代主义摄影师来说,与其说是阴影吸引人,不如说是黑夜吸引人,因为黑夜的行为不受工作日社会习俗的束缚,可以使用更好的镜头和感光度更高的胶片进行拍摄,还有各种光源(如钨丝灯、霓虹灯、路灯、大灯)予以辅助。


同时,页面复制技术的进步使图像具有了真正的影响力,布拉塞(Brassaï)的《夜巴黎》(Paris de Nuit,1933)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其封面拍摄的是灰黑色的鹅卵石迎着灯光,封面上的字体则模仿了电灯泡,当然还有无数其他摄影师的例子。阴影的运用在自觉追求内省和“诗意”的摄影运动以及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初的各种诗意神秘主义摄影中变得常规化。在随后的冷面摄影、类型学摄影中,尤其是在观念主义和新地形学中,阴影几乎没有了任何的地位。对于一门要求如实而直观地展现现实的艺术来说,阴影被认为是一种可疑的反常现象[看看贝歇夫妇(Bernd and Hilla Becher)提供的无阴影世界,戏剧性在其中消失殆尽]。沃尔继承了这种对光的态度,并花了很长时间才超越这一点。过度照明和极致的可见性成为了他早期作品的核心主题,希望借此唤起人们对被掩盖的真相的渴望与探求。
文章:David Campany, Jeff Wall: Picture for Women, Afterall Books, 2011.
作者:大卫·坎帕尼(David Campany),作家、策展人和教育家,目前担任纽约国际摄影中心总策展人。

译者:曹昆萍,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摄影专业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摄影理论、中国近现代摄影史、当代摄影创作方法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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