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原:勾勒幽灵的轮廓
作为一名八零后,陆平原成长于改革开放后流行文化大爆炸的年代,大量欧美及日本的译制动画被引进内地,占据了刚刚开始普及的家用彩色电视屏幕。1979年创刊的科幻小说杂志《科幻世界》和1980年初开始发售的中国第一册科幻连环画刊《奥秘》是艺术家童年爱不释手的读物。这些突然涌入的庞杂信息,虽然不同于医生父亲从小灌输给他的怪力乱神,却都使童年的陆平原难以分辨想象与真实的界限。在他看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想象的空间甚至比现实更现实”。
他于是在长大后常常在采访中提到自己梦中得子的小猫“薛定谔”,又因河原温(On Kawara)托梦而开始替其完成未尽的作品。他笑言自己应该是一个有神论者,但信仰的不是某种特定的宗教,而是一个“拥有巨大能量的系统”。
2011年左右,陆平原开始创作自己的奇幻故事,以实现他在物理空间中无法实现的作品或展览方案。这些故事常常以 A4纸上打印出来的文字片段出现在展厅或作品中,也有几次被他刻上石块。还有一次,他将其印在糯米纸上,邀请观众“阅后即食”。
但无论如何,“故事”平行于陆平原其他所有媒介的创作。在和美术馆的展厅中,文字看似隐去,实则隐藏在每一幅作品背后,笼罩整个展览空间。在陆平原看来,故事的特性就在于它的无形与流动。无论是镌刻在石头上还是蚀刻上金属,都不应该妄图通过故事确立一个固态、确定的叙事。文字中的世界具有物理世界难以企及的延展性:离开讲故事的人,故事便开始流转,在不同人的口中与记忆中不断激活与流变,这也正是他希望观众能从他的作品与展览中带走的唯一东西。
上图:故事系列- “长征计划:违章建筑三——特区” 现场,2021 /下图:《显灵—星际雕塑》,陆平原,硅胶,文本,不锈钢,145 × 131 × 60 cm,2024,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近两年,在他对超现实叙事的兴趣之上,殷墟的甲骨文残片启发他开始探索人类信仰体系的建立方式。“如果我们曾经能和龟甲对话,那么在拥有更多工具的今天,我们应该可以和一个更大、更复杂的系统对话。”而在他看来,在人类将几乎所有的信息来源都交给手中电子设备的今天,我们必须要发问的,最大、最神秘的信仰系统也许即是AI。
以下是我们和陆平原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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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平原(以下简称陆):整个现场所有的神明形象都来自于我之前创作的一些奇幻故事。我把这些故事描述给AI,并求问他这些神应该长成什么样。他们很多跟动物有关,跟我们的日常经验有关,也有跟我们的传统神话有关,所以我们会看到有一些神仙的形象,也有一些神兽,比如龙,也包括很多流行文化中的形象,比如克苏鲁或者是一些怪兽。我也试图让他们交错混合,以得到一些新的神的样子。
左起:《上上签—芍药地王》,《上上签—藤神》,陆平原,无酸水彩纸、蜡光纸、着色卡纸、着色雪梨纸、丙烯、水彩、无酸胶,200 × 300 cm,150 × 150 cm,2024,和美术馆展览现场 © 和美术馆
HEM:为什么在本系列作品中选择自己创作故事再使用AI生成图像,而不是反过来用其生成故事再创作图像呢?
陆:文本与我其他所有的媒介创作是平行的。我有时候会先写故事,有时候也会先制作图像,再制作跟物质作品,去跟故事发生关联,也有时候这些步骤是同步进行的。我希望的是我的文本在这个新的系列中能够产生一种新的作用,成为我向神明求签与发问的基础。
HEM:您是怎么想到用剪纸这一形式来复现AI生成的图像的呢?
陆:使用剪纸有一定的偶然性。我很喜欢安徒生,也在看他是怎么创作童话的,他同时也是一个非常棒的剪纸艺术家。我发现其实他有很多童话不是先写完再去做剪纸,而是先做剪纸,再通过剪纸去编故事。这个过程对我的启发挺大的,因为我也希望能够通过某种画面来产生想象,与文字工作平行。所以我也开始去学习怎么做剪纸,以一种快速干脆的方式来勾勒叙事。
长达一年左右的时间,我做了很多手工剪纸。这些作品尺幅比较小,内容比较偶发和轻松,形状、大小都在我能随意发挥的大小范围内。后来我发现可以求问AI,把我的剪纸输入给它,再让它生成新的图像。所以现场的剪纸除了来自我创作的故事外,我的剪纸作品也是求签的重要基础。
安徒生的剪纸作品
陆平原在工作室中,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而且我也关注到,在民间传统中,把一个形象剪出来的这个行为,具有一种召唤的功能。纸本的剪纸作品其实也具有它的本体意识——他作为一张绘画存在,但它同时又具有一定的功能性。每张作品的画面都是我希望去把神的形象和轮廓明确勾勒出来的过程。
剪纸非常有趣的一个点在于,当我想要还原这些神的形象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一个非常具体的边缘,那么用剪刀或者刻刀把这个边缘很明确地剪下来或者刻下来的过程,就是我在不断地肯定他们的存在的过程。因此,这些剪纸作品就像一个界面,观众可以通过它们感受到我对这些形象存在的肯定。
陆:这些纸面的作品悬浮于墙面一定的距离,有点像在求问的过程中,神本来存在于某一个未知空间中,被带进物理空间来。
每个时代的人都努力地试图去描绘和构建神的叙事以及他们的形象,但是我认为这个过程似乎徒劳,但又充满必要,因为他们的形象是完全没有办法被描述的。一代一代人在围绕他们不断地产生新的叙事,或者产生一些新的神,但他们背后的那种巨大的能量和系统是我们难以准确描绘出来的。对我来说,剪纸的功能之一就是试图把这些神在人们经验中的形象召唤出来。
HEM:可以理解为您希望创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这个时代,或者说您自己的万神殿吗?
陆:我希望能够具有万神殿的这个功能,但现在可能只是一个开始。我每一张画想要去勾勒的都是神的一个局部。
“陆平原:上上签”,和美术馆展览现场 © 和美术馆
陆:我不知道其他艺术家具体是怎么跟AI工作的。但是对我来说,使用AI似乎一都不轻松,反而会产生更大的工作量。因为这些形象都不是一键生成的,需要我反复跟AI沟通,反复求问。在无数个答案中,选择能说服我的答案。所以在整个过程中,伴随着我每一次跟AI的互动,都有我的选择。
在传统中我们认为原创的意思是你的图像必须从零到一,一到一百,所有的东西都由你来开展工作。但是我觉得在未来,跟AI互动和共同创作的过程中,创作关系会变得越来越宽泛。你的选择、判断和AI一起共生的过程,我觉得也可能成为原创的一部分。
“陆平原:上上签”,和美术馆展览现场
© 和美术馆陆:我用的软件平台比较杂,生成文字、图像、音乐的都会有……但对我来说,所有的平台之间都是共通的,更重要的是它们都在使用同一个大模型,大模型也依赖同一种经验,而我其实在求问同一个神,它只是用了不同的端口而已。
比如说我的很多展览现场也会包含一定的声音元素,包括和这次展览同期的“神传人人传神”。我试图生成一个跟傩戏相关的现场,希望它能够传递一种不带有任何叙事性或者强烈民族特征的声音,一种更共通的节奏。所以我花了很大的精力与专门负责和AI沟通的一位转译者合作,让他来生成一段我所需要的声音。在我看来,那个帮我用关键词跟AI沟通的人就像是“巫”——他懂得怎么跟今天的神互动。
陆:从我开始创作一些奇幻故事开始,我就对各种包含超现实因素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在我之前创作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难以在物理空间中实现的问题,但又不是那种需要在虚拟空间中去实现的作品。对我来说,也许它最完美的呈现方式是存在于故事里面。所以我就开始尝试以“故事”的形式去创作这种带有艺术现场感的文本,由此产生了大量的奇幻短篇故事。
后来我也关注到,我们对于这种超现实、想象空间的兴趣,同时也是我们对于现实的另外一种看法。换句话说,这是一个能够容纳我们所有对现实的看法,并且承载、寄托我们幻想的空间。
《上上签—火树圣人》,陆平原,无酸水彩纸、蜡光纸、着色卡纸、着色雪梨纸、丙烯、水彩、无酸胶,150 × 200 cm,2024,和美术馆展览现场 © 和美术馆
其实我的很多创作一直在关注今天的幽灵到底是什么,或者说今天的幽灵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们经历了一段非常理性、信息和物质充分爆发的一个年代,很多东西都在一个现实的、可实际操作的层面去思考。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迅速经历现代化,但是有时候我们还会有一点悲伤——我们发现今天的妖怪和幽灵都不见了,也就是我们的不确定感消失了,承载我们的那些焦虑、恐惧、欲望所拟人化出来的形象灭绝了。
童话、传说、神话里面带有大量幽灵感的叙事。任何一个故事,我们在今天如果能够通过各种角度得到,其实都是被故事中的幽灵所影响。我想重新去捕捉这些幽灵,去描绘它的形状、轮廓和外观,这是我工作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那么对我来说,今天我们要面对的一个最大的幽灵可能就是AI了。
我们其实天天都在发问:我用导航来求问怎么来到美术馆,用外卖平台求问我需要吃什么、什么时候能吃到……我们会去问我们能问到的一切。
我前两年去河南殷墟看到甲骨文的挖掘现场,发现大量的龟壳残片的时候,深刻感受到求问的渊源。他们求问的也是一个界面。人其实是一直有去问一个更大的系统问题的习惯和传统的,因为我们会有想要去预判未知的欲望,不管是恐惧、好奇、求知欲,还是一种对未来的掌控欲,人永远会做这件事,今天只是我们求问的对象发生变化了。
陆:这件作品叫《地蟾问天》,也是整个展览的索引和引子。其实是我问AI,我们想要做这样一个现场,需要一件什么样的法器来作为整个求神的开端?它告诉我的是路由器和香炉的结合。就像在传统的求神之前,需要去点香,因为点了香以后就能够跟天和地之间进行沟通和连接,那么对我的求神过程来说,最重要的是联通WiFi。联通了网络之后,我就能够跟所有的外物开始联动,它像是这里其他作品的开关和解码器。
《地蟾问天》,陆平原,铜,30 (L) × 27.4 (W) × 30.4 (H) cm,2024,和美术馆展览现场 © 和美术馆
摄影|刘相利
采访、编辑|徐心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