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颖:芦雁图的形成与发展

文化   2025-02-01 00:01   湖南  

由于汉代花鸟画处于萌芽,花鸟题材作为墓葬装饰图案被赋予了浓郁的神话意味。最早以绘画的形式出现的雁形象,应是东汉时期陕西省靖边县杨桥畔杨一村东汉墓出土的一幅《雁车升仙图》[1](图 1),此图位于墓后室东壁上层南段第七幅,云车上端座一神仙,头戴黑色“圭”形冠,身穿淡红色宽袖袍服。车上插幡,四只雁嘴衔绳在前,牵引着云车飞行,行走于天界。可见,雁形象常作为祥禽、瑞兽形象出现在以升仙为题材的汉代墓室壁画之中。


图1  东汉 雁车升仙图  高20厘米 宽37厘米 
2005年陕西省靖边县杨桥畔杨一村东汉墓出土 
陕西省考古研究院藏

直至魏晋南北朝时期,花鸟画仍然是人物故事画的背景装饰,并未形成独立的画科,但《图画见闻志》中记载“高节则晋顾凯之有《祖二疏图》,王廙有《木雁图》”,虽《木雁图》未有实物流传,但从中可以了解到魏晋时期画家已经开始选择雁题材进行艺术创造。独立的雁题材绘画也逐渐出现,雁的自然习性与生物特性经古人的反复提炼并不断强化,积淀了深厚的伦理道德礼仪色彩,成为画家乐于表现的对象。

唐代花鸟画与之前相比,在题材选择上有很大的扩展,花鸟画在唐朝时形成独立的画科,雁形象也开始频繁出现在绘画作品中。唐咸亨三年《十二条屏之一》壁画在陕西省礼泉县烟霞镇东坪村绍陵陪葬墓出土,位于墓室南壁西段中间,画面左上方绘大雁五只,右绘四只,排列相对整齐有序,能看出大雁的基本形态,但刻画相对潦草,依然作为画面的背景出现。直到盛唐时期,韦銮的《芦雁图》(图 2)是目前笔者所搜集材料中最早的以雁为主体的独立花鸟画作品。用笔精细画面绘远江近渚中的四只大雁,近景处的一只大雁正低头觅食,稍远处绘三只大雁相互聚拢,但姿态各异,位于中间的一只昂首挺胸,保持警惕,正环顾四周,其余两只均作回首理毛状,悠闲自得。中景绘几株芦苇,枝活叶动。孔六庆曾描述到“唐代韦銮的《芦雁图》具有唐院体花鸟画安定祥和的内在性质”[2]。

图2  唐 韦銮 《芦雁图轴》 纵128.2厘米 横82.1厘米 
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馆藏

唐开成三年,雁形象同时也以独立的形态出现在墓室中,北京市海淀区八里庄王公淑墓出土的《牡丹芦雁图》[3](图 3)壁画,画面主体为一株牡丹和两只芦雁。整株牡丹强壮茂盛,左右两侧花丛下有两只形态各异、相对站立的芦雁。右边的一只侧身正面,眼睛圆睁,平视前方,羽毛微翘。左边一只侧身探首,长颈直伸,羽毛略张。

图3  唐开成三年(公元838年)高156厘米 宽290厘米 
1991年北京市海淀区八里庄王公淑墓出土 
北京市海淀区博物馆藏

五代时期花鸟画已形成独立画科,题材多样,风格各异。徐、黄奠定了花鸟画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基础。在《宣和画谱》中记载了二人都绘制大雁题材的作品,其中黄筌为两幅同名《霜林鸡雁图》,徐熙为一幅《宿雁图》和五幅同名《雪雁图》。《天水冰山录》中也记载有黄筌《百雁图》一幅。可见此时雁形象已经被花鸟画家所重视并不断描绘,逐渐成为花鸟画创作中的固定题材。画论中记载的历代雁画作品,出现频率最多应是宋代《宣和画谱》,共出现1 6位画家的83件雁题材作品。虽所记载雁题材绘画许多均已失散,但从作品数目来看,足见雁题材受宋人的关注程度。16位画家中有7位是赵氏宗室及宗妇,其中影响力最大的应为宋英宗之弟赵宗汉,他酷爱绘制雁题材作品[4],认为雁与梅兰竹菊能共同代表悠闲之意,[5]北宋诗人苏轼的《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二首》中也记载了雁形象所蕴含的闲洁之意“众禽事纷争,野雁独闲洁。徐行意自如,俯仰若有节。”正是由于雁的自然形态与所蕴含的怀乡之意,引发人们的联想,经过历代文人的反复吟咏,形成了绘画艺术中雁形象丰富的情感寓意。

在《宣和画谱》中所记载的绘制雁题材作品最多画家应为崔白,共绘制25幅,其花鸟画多取材于山林野景中的自然花鸟和景物,经常表现烟汀芦雁、山林飞走一类题材。元代汤垕曾在《画鉴》中记载到崔白所绘《八雁图》,笔力雄健,气格清绝,苏轼甚是喜爱。[6]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崔白的《芦雁图》(图 4)和《芦汀宿雁图》,其中两幅作品均绘停栖在汀洲苇间的孤雁形象,构图相似,手法以墨为骨干、施淡彩,略有不同的是,前者大雁昂首思索,后者缩头呈警惕状,略显迟疑。虽两幅作品雁形象姿态各异,但两幅画面都呈现出安静祥和的气氛。
 
图4  宋 崔白《芦雁图》纵138.1厘米 横52.3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徽宗赵佶也曾描绘过水边芦雁野禽之景,代表作品《柳鸭芦雁图》(图 5),较赵佶其他花鸟画作品比多些粗简与率意,图中柳鸭芦雁采用没骨画法,构图巧妙,将两组水禽分置画面两端,中间部分大量留白,黑白对比强烈。画面左端精心刻画了四只情态各异的大雁,或低头、或饮水、或伸颈、或理毛,动静结合,使整个画面显得恬闲雅致、野趣幽静。在《庚子消夏录》中也有关于此画的记载[7],因而此画应为宋徽宗赏赐与诸臣的,大臣们在卷后的题跋也多表达面对北宋没落的无能为力的悲感之意。北宋僧人文莹撰写的野史《湘山野录》中有记载用市画《芦雁图》来遮掩被偷盗的周昉画作,[8]可见当时雁题材绘画已经大量出现在市井之中。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几幅佚名的宋代画家所绘雁画,包括《寒塘群雁图》《雪芦双雁图》《秋塘双雁图》等,描绘的多为秋冬萧瑟之景,大雁也多做仰首嘶叫或回首理毛状,多营造出清寒的意境。

图5  北宋 赵佶 《柳鸦芦雁图》局部
宽34.5厘米 长224.5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宋代花鸟画伴随徐黄二体的融合,鼓励创新,雁题材绘画也受此影响,画家在绘画构图上不在局限于芦雁的搭配,也会选择群雁、双雁或与其他动物搭配等形式,雁形象等多成为画家表达内心情感的载体。大雁成群结队春来冬去,为古代礼仪的象征,南宋画家选择绘制芦雁题材,也企图通过大雁表达对己经失去的家国的无限哀思与愤怒。与两宋雁形象常出现在绘画作品中不同,辽金元时期雁形象较少在花鸟画中变现,与当时花鸟画的发展缓慢和不平衡有直接关系。由于画家们将注意力主要放在山水画和梅兰竹菊的创作中,而放缓对花鸟画的变革与创新。此时的雁形象则多出现在了山水画中,以点缀画面的形式翱翔在远山之间,画家对于大雁不做细致的勾画,仅以倒“人”字简单勾勒,使画面整体更加完整,充斥了幽远宁静的氛围。“人”字型雁形象的加入,使有限的画面更加开阔,言有尽而意无穷。除此之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元人绘《百雁图》(图6),描绘了上百只雁活动其间,自然神态各尽生姿,黑白两色雁相互交杂,有欲上天,也有水边嬉戏,将雁与雁之间的有序、团结、协作的本性展现出来,传达出一派祥和之气。

图6《元人画百雁图》 纵164.7厘米 横87.1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古代称雁有四德,即信礼节智,画家绘百雁图,不仅为了表现大雁栖止的自然天性,更多的是含有祈福吉祥之意。五代宋时期,花鸟画高速发展,绘画作品中所塑造的雁形象极度逼真写实,重视细节刻画,色彩多鲜亮浓丽。花鸟画中的动物、花草等意象,都逐渐成为文人士大夫们借物比兴的载体,因为雁被赋予闲洁、幽静之意,甚至于国家兴衰相连。雁题材在绘画作品中,由宋代的写实转为写意,用墨色勾勒雁形体,笔墨简括,多描绘雁仰或回首的形态,常表达冷寂意境。在工艺美术作品中则多表现怀念家乡、福寿延年、高中科举等含义,却非是悠悠离愁之意。

雁形象自明始,开始大量出现在绘画作品中,以明成化、弘治时期的林良、吕纪为代表,创作出大量的雁题材绘画,常绘制禽鸟的飞、鸣、宿、食等多种姿态,用笔遒劲,法度严谨。汪砢玉在《珊瑚网》中评价林良画雁“林良,芦雁即古人亦不能及。”从林良现存的雁题材绘画作品来看,雁形象以基本固定,都会出现一只昂首望天,与天上飞雁相互呼应,一只回首理毛或低头饮水。如清代张庚在其《图画精意识》中曾概括林良的绘画特色“林以善春夏秋冬花鸟四巨幅,每幅必以两大鸟为主,如锦鸡鸿雁之类,树梢空中点以小禽。”[9]如故宫博物院所藏吕纪绘《芦汀来雁图》和《秋渚水禽图(图7),前者绘四只大雁,后者绘有两只,但两个画面中昂首嘶叫与低头作理毛状的雁形象相似,笔墨简练而形态准确。

图7  明 吕纪《秋渚水禽》
纵177.2厘米 横107.3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目前,明代周之冕、张积素等大批花鸟画家均由雁题材作品流传。直到清代,以雁题材的绘画全面发展,形成以芦雁纹为主的典型样式,即前景绘一仰一俯两只大雁,中景绘随风摆动的芦苇。此类芦雁纹广泛的出现在清代画家的画面中。画家们大多借用芦雁题材传达了自己的情怀,寄托着对人生、社会的感慨。如现藏于故宫博物院边寿民所绘得《芦雁图》,画面刻画了沙渚芦苇,两只芦雁一俯一仰,悠然闲憩其间的场景。全图运笔自由舒放,直接以墨或色加以绘制,芦雁形体,则以泼墨法挥写,仅在喙间及足部略施赭黄,既丰富了色彩的变化,又与芦雁主体所用的浓淡有致的墨色达到了和谐的统一。画上自题诗云“浅水平沙落雁群,萧萧芦荻已斜嗦。放它空阔无赠缴,不遣惊飞入断云。诸花汀草日摧残,剩有黄芦飒早寒,请看无边秋惨澹,断鸿零雁下空滩。”通过对花草禽鸟自然美的描写,比拟人事,表达内心深沉的悲秋情愫。八大山人也绘制了大量以雁形象为主体的绘画作品,笔墨简括凝练,构图别致,用笔洒脱,用雁暗喻心境,画面整体体现一种雁过无痕、冷寂幽静的空灵美感。
 
雁的形体修长,常常高空引吭,作为季节性迁徙的鸟类,冬南夏北,古人常将之视为象征吉祥的瑞兽。随着历史的发展,雁由于其自身的生物特性与自然习性被比附于人的伦理道德或吉祥寓意,成为一类极具典型意义的意象,并经古代文人的反复诠释与吟咏而形成雁丰富多面的寓意和内涵。自新石器时期至清代,雁形象从用线条高度概括特征——极度逼真写实——水墨写意发展——多种表现形式并存的趋势发展与演变。在中国传统艺术中成为创作者情感投射的对象,不同主体所要表达的象征意蕴与审美情趣影响着雁形象的不同寓意。在画家笔下的各种芦雁图所蕴含的幽清冷寂,与民间的雁衔芦纹样所代表的吉祥寓意截然相反。

注释:
[1] 徐光冀:《中国出土壁画全集·陕西卷》,第99页。除雁车升仙外,还包括鹿车升仙、鹤车升仙、神仙乘鹤、兽车升仙、龙车升仙等六幅图像,两端各绘有一朵祥云。
[2] 孔六庆:《继往开来一明代院体花鸟画研究》,江苏:东南大学出版社,2008(6)。
[3] 徐光冀:《中国出土壁画全集·北京卷》,第3页。
[4] “嗣濮王宗汉,字献甫,安懿王幼子也。少即敏慧,仪矩端庄,作《芦雁》,有佳思。米元章题诗曰:‘偃蹇汀眠雁,萧梢风触芦。京尘方满眼,速为唤花奴。’又曰:‘野趣分弱水,风花剪鉴湖。尘中不作恶,为有邺公图。’元章许予甚严,诗意如此,则可知其含毫运思矣。尝有《八雁图》,识者叹赏其工。”引自《画绪》卷二。
[5] “禽之与鸾、凤、孔、翠,必使之富贵,而松、竹、梅、菊、鸥、鹭、雁,必见幽闲。作雁鹜鸥鹭,溪塘汀渚,有诗人思致。” 引自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精读·宣和画谱·花鸟叙论》,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1月,第445页。
[6] “崔白芦雁之类虽青致,余平生不喜见之。独有一大轴,绢阔一丈许,长二丈许,中浓墨涂作八大雁,尽飞鸣宿食之态。东坡先生大字题诗曰:‘扶桑之茧如瓮盎,天女织绢云汉上。往来不遣凤衔梭,谁能鼓臂投三丈。’云云,真白之得意笔也。”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精读·画鉴》,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1月,第457页。
[7] 《庚子消夏记》“余见宣和帝画数帧,而以《柳鸭芦雁图》为最。两幅相连,纸用澄心堂。柳丝摇曳,两鸦缀丽其上,墨光如漆,当是李廷圭墨。芦荻一丛,群雁俯仰唼咂,宛宛如生。是当日紫宸殿宴大臣,随画以赐之者。后有诸臣题跋,语多悲感。”
[8] “取家箧所宝《袁安卧雪图》张于亭之屏,乃唐周昉绝笔。凡经十四守,虽极爱而不敢辄觊。偶一帅遂窃去,以市画芦雁掩之。”《湘山野录》卷上.
[9] [清]张庚:《图画精意识》,《丛书集成续编》第86册,上海书店,1964年月,第6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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