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清明上河图 |高大鹏
文摘
2024-11-18 06:00
四川
一直到母亲过世,记忆里才有了清明。在这以前的二十五年里,清明对我只不过是一个名词,夹杂着几句唐人的诗境,就这么杏花细语,朦朦胧胧地过来了。尽管成年以后看不少或图或文的记载——东京梦华录里的清明、清明上河图里清明,那些跃然纸面的文字和笔笔欲活的画意令我悠然神往,但也使我黯然神伤。历史的街道是沉寂的,繁华里总带着几分凄凉意。很像陈年的刺绣,金线银线都还暖暖有光,但那绣花人早已不知去向。楼头倚望,细雨斜阳,只有那隐隐的陈香,犹自眷怀着旧日的旖旎。这是我早年心中的清明——历史繁华褪了色的一个缩影。后来无意间读到一位新诗人的小诗,虽然写的不是清明,却总让我联想起清明上河图那座热闹的汴梁虹桥。他是这么写的:诗题就叫《江南河》,有时候会令人想起日本浮世绘画家北斋的画境,不过樱花世界的虚幻感固然有之,若论到苍茫沉郁,便只有张择端的汴梁虹桥差可比拟了。我不知这位诗人心目中是否想到过南宋的那座桥,但是我,我却固执的把这首诗和那幅画牢牢地联在一起,终至不可开交的地步了。数年后这位诗人又出了一本诗集,叫《端午》,他的诗思一直固着在三闾大夫潇湘夜雨的情境里,低徊忘返,而我,我心另有所属,却始终执迷在清明在意想中,沉湎不归……然而,二十五年来,尽管费尽思量,而我,究竟是不认识清明的。年年四月五日,满山遍野都是扫墓的人,但我却置身局外,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已,可怜我们这一批“海上难民”,根本没有见过自家的祖坟。海峡里的波涛,不止把我们从地理上割开了,更把我们从历史上给剪断了。三十八年是这样突兀的一个分水岭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们从这一块陌生的土地上重新开始,既不认得死,也不认得生。我们三十八年生的这一代人,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万里外的祖坟即使想梦也梦不到了,岁时祭扫,只是呆呆望着父亲点燃烧纸、行礼如仪。早些年在篱笆围的院子里,后来又改在公寓顶楼上烧。夜色如漆,火光如魅,父亲遥向山川阻隔的天涯拜了又拜,到底是什么使他这般牵挂?祖先变成了红纸装的神位,在几个大红枣馒头的簇拥下,俨然受享。我们孩童在父母监视下,对着空桌空椅三跪就叩,心里不无纳闷。烛花爆跳,睡眼惺忪,犹自眷恋着父亲未讲完的家乡故事,荞麦田、高粱地,男耕女织,骑驴赶集……故乡的山水啊难入梦,祖先的容颜无处觅。只件香烟袅袅,化入幽冥,碧海蓝天,蝶梦迷离。祖坟不属于我们了,清明不属于我们了,壮的老了,小的壮了,历史向前走,不顾人世的沧桑,他有他自己的方向……第一次遇见死亡,是外婆的葬礼,癌症对她做了个鬼脸,她就跟它去了。那年我十二岁,永不能忘记棺木推入焚化炉的一刹那。哭声四起,姨妈们抢天呼地,要冲进炉里,忽然一切都静了,强大的火焰声压过了所有的哭声,自然的铁律不由分说决定了一切,慈祥的外婆能唱昆曲、能演戏,灵巧的十指能描花、能绣凤。她的记忆好到能背电影的台词至一字不漏,她那绝妙的口才就是十个戏子也斗她不过。然而,这一切到哪里去了?她死后,外公整整抄了一整部的金刚经,虞世男的端正小楷,一笔不苟地写了又写:“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音声色相俱是靠不住的,镜花水月本来澄空,这是中国的镇魂乐,千年来安定了多少无告的心。古典的爱、含蓄的情、绵绵的此恨、渺渺的此身,都写进了这一笔一笔的勾勒里。直到有一天,老先生的笔忽然不动了,微风从经卷上佛过,生命的气息离开了那里,外公的死只差外婆两个月,熊熊烈焰再一次大展神威,而这一次我只记得姨母和舅姑们哭泣着拾骨灰。太可怕了,这就是生命吗?记忆里,外公像是最后一个古典的王孙,他永远袍服整齐,即使在家也一丝不苟,他雪白的脸子上总是挂着温雅的微笑,他的谈吐温和有力,文质彬彬,真能做到温良恭俭让的境界。他会抚琴、擅书法、精烹调、谙茶艺,一口笛子吹来能响遏行云,几十年伴着外婆低唱词曲,俨然一对神仙眷属。虽然到台湾来家道没落了,但生活的艺术仍维系不辍。花瓶上的图样,匣子里的香气,古画古董,琴画满床。这是最后的一对中国夫妻了吧?二十年后我回想,可惜了那个凋零的世代……然而,尽管我由他们认得了死亡,但我仍然对清明一片陌生。清明还是别人的事,没有我们的份儿。人家成群结队上山扫墓,我们只能在灵骨塔里烧两炷香。舅舅带走二老的骨灰以后,就连祭塔的机会都没有了。我们还是祭拜我们自家的祖宗。三个血红的神位,几个硕大的枣馒头、鸡鸭鱼肉、鲜花素果、几盏清酒、一炉香烟。然后是三跪九叩,烧纸送灵,一切礼仪结束在公寓五楼阳台下,而万家灯火中,四邻的楼房是越盖越高了,汽车机车也越来越挤了,人在长,时代在前进,益发显得这仪式有些脱离时代,有些不合时宜,都市的阴影威胁下,红烛青烟竟显得那样的不调和。但主祭者无视这一切,岁岁年年,行礼如仪,时代有它的方向,但匹夫也有他不可夺的志向!就这样,我虽不懂清明,清明却自己来了。而它的来是那样的突然,那样的并不可喜。就在服兵役那年,母亲过世了,虽然她心脏病一直不好,但四十六岁就离开世间,也未免去得突然。母亲遗言一定要用土葬,或许是外婆外公那两次火葬给的印象太刺激了?我们总觉得那不像是对待人的办法。人生固然梦幻一场,究也不能视同垃圾,堆起柴垛,一把火烧了,其场面容许豪壮,但总感觉像是夷狄蛮貊的作风,父亲尊重母亲的遗志,将她安葬在六张梨的山上,从此我们这个岛上终于也有了“祖坟”,第一个“叶落归根”的坟。还记得扶灵的素车经过蜿蜒的山道,坐看两边有那么多坟茔,心里的感觉不胜复杂。这些墓中人像我们一样的活过、爱过、恨过、恐惧过、得意过、失望过、做过,甚至也实现过种种的梦,而今安在哉?一块一块的碑石简单地叙述其生平大要,但谁会为一个陌生的逝者驻足片刻?俱往矣!金童玉女,皆成尘埃,人生不过是一则白痴讲的故事,满是声音与愤怒,却了无实义。我当时默诵着莎翁的句子,那么自然地就涌上了我的唇舌。经过几番曲折,我们抵达一个比较高的山坡,就在一棵梨树边下,为母亲安置了永远安息的地方。再见了,生我养我的人,今生的恩德,来世再报了!长空漠漠,谷风习习,种种往事,蓦地涌上心头。可怪的是,在自幼而壮的成长历程中,在烟色迷蒙的回流里,我独记下两个镜头,一是儿时母亲为我穿衣,每每要伸手把里面的衣角拉平。一是母亲最后主院时与我同吃最后一碗面,她的眼神慈爱得令人心悸。或许这便是一种预感吧?我永不能忘记那最后的一瞥,人对生命延续的贞定之力,那是生天生地、创造万物的同一个力量。如果我能在母亲墓碑上留字,我要刻的即是 “生之守护”四个大字。埋葬仪式结束之后,不久即是清明了。第一次我识了满山野的扫墓人潮,真是拥挤啊!我真不懂,为什么大家一定要都赶在同一天来呢?何不疏散疏散,分批前往?那年不到三十岁的心就是这么想的。汹涌的人潮使得路程遥远而缓慢,火辣辣的太阳更是烧出满头火气,我们一家五口,由父亲带队,随着人群,慢慢上山。沿路不约而同地谈到母亲生前的事,并想起外公、外婆,一个比一个远,最后提到祖父祖母,我们完全没有见过一面的,更是遥不可及了!但,在心里,这些人是永远在一块儿了。中国人在地上有一个家,身后在天上还是一个家。父亲不说,但我们都希望,有一天还是把母亲的骨灰带回老家葬在祖坟里。到了山头母亲的坟上,游目四望,父亲说这儿的风水还不错,利子孙。中国人时刻忘不了祖先和子孙,人的意义和价值大半寄托在这个生生不息的生之大流里,自我是次要的,要紧的是作为生之大流的一个点滴,能够让江河永远不废地流下去,蔚为波澜壮阔,连天接地的一个动态的永恒,人没有我,我在你中,你在我中,你为我活,我为你死,传宗接代,光前裕后,人能善尽其起承转合、继往开来的责任,很可瞑目安息了,这样的一种人生观,不就是眼前这个“万人拜山”、民族扫墓的注脚吗?站在小山坡梨树下,我仿佛悟到了一点什么,有些飘忽。不易把握,但我感觉到,生命有跨入一个新境界,就在母亲的坟上,忽然眼界大开。从此我也有了清明,不止是唐诗宋画里的清明,而是实实在在,流泪流汗的清明。虽只是小小的一个坟头,在我心中却像灵魂的归宿。我绝对想不到会对那一棵梨树、那一个土坟有这么殷重的感情,父亲的感受比我们孩子更复杂,有一年清明,大家站在梨树下,了望四野,无限江山!忽然父亲幽幽地说:“三十年前我和你妈相识在大陆海边,不想三十年后却亲手葬她在小岛山头!”白云悠悠、长风拂拂,人世的沧桑谁能预料?我在想,如果请上坟的人每人都来讲逝者的一个故事,那叹息唏嘘之声当是盈天地都装不下吧!而中国这三十年来的变动,岂不比任何时代都巨大、都悲哀?祖父过世了,而这边不晓得,子孙亡故了,那边也不知道,多少中国人活生生地被剥夺了奔丧的权利,他们只能怅望云天,浩叹无穷。那一道波涛汹涌的海峡,岂不就是中国人内在生命的裂痕?天柱断、地维折、纲常绝、祖孙散,上帝之鞭狠狠地抽打着溅血的海棠叶,然而苍天啊苍天,中国人究竟犯了什么大罪?古典的中国死了还不够,还要分尸,分尸不足还要灭迹,灭迹之不足还继以诅咒!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海峡里日夜汹涌着波涛,你们回答这些问题!渐渐地,来上坟的人减少了。妹妹到美国去了,她到坟上大哭一场,以后还能不能就不知道了。时代纷乱如此,人命无常如彼,烽火战乱,一夕数惊,明年的事谁知道呢?这一代的中国人,由旧大陆漂到宝岛,再由岛上飞往新大陆,花果飘零,随风四散,真有如风中的秕糠,飘泊无定。送走了妹妹,父亲也不能来了。某个夜晚中风击倒了他,从此半身无力,步履维艰,一枝拐杖,强伴生涯。上坟的行列由六人而五而四,现在我变成了领队了。身为长子感慨良多,怅望清明忧思何限。时光流转,夜半真似有力者负之而去来者益少,去者益多,渐渐的,这山坡上搬来不少长辈亲友。先是姑丈过世,他就葬在母亲的坟墓的山坡下,一个斜坡滑下去几秒钟就到了。他的遗像中依旧是一张坚强刚劲的脸,山东人的朴拙、乡下人的朴厚,黄土平原上的刚毅木讷,这一切在现代化的大都会、商业化的社会里是慢慢绝迹了。他临终时躺在病床上,强忍着胃癌的痛苦,还不忘告我说:“宗教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太信!”这古传的中庸之道,发自一个真正迫切需要宗教安慰的临终人之口,真是令人震惊!如今我呆望着他的遗像,总觉得他有一种不朽,他面对死亡时的庄严,不正说明了中国文化强韧的一面?五千年悠久的历史岂偶然哉,岂偶然哉!历朝历代的圣贤豪杰我虽未曾亲见,但从古往今来这些平常人身上的坚强和伟大,当是中国仆而复起,愈挫愈奋的主要凭借。时代演进,文明日新,然而这样朴厚的人格却渐渐的少了。商业也是正业,但以中国的风土和条件,商业气质绝不足以为立国的基础。望着姑丈的遗像,想着今昔的变迁,香烟缭绕中,不胜古国乔木之忧。安息吧,您已完成了一个典型,一个榜样,我愿在你的墓碑上刻四个字:“死之楷模”,任风吹雨打,草没烟迷,这里永远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写在铁上!母亲过世至今已是八年有余,八年来的清明,年年不同。这座山上的亲戚朋友年年加多,我们的清明节无形间也愈“充实”起来。可悲的是,工商社会繁荣里包着凄凉,多年故旧老死不相往来,一直到收到讣闻,才有机会再见一面,却是最后一面。而再见时,往往惊呼热中肠,发现故人容颜已故,全非忆中的模样。逝者的家属中也尽多不认识的后生辈,益发令人感觉生命的无常。我儿时的那些叔叔伯伯们一个一个的凋零了,那一个动乱苦难的年代,一步一步地远去了,多少辛酸血泪,不再有人记忆,历史不会记载他们,只有他们的墓碑,在荒烟蔓草间,凭吊着无穷的遗憾。而做为三十八年落地而未生根的这一代,我心中总觉负欠他们太多。苦难的岁月,忧愁的风雨,那一批海上难民是如何地互相扶助,克服困难,再造家园,那一份同甘共苦,胼手胝足的克难精神,当是日后富裕社会的主要基础。然而社会富裕了、繁荣了,楼高车快、衣轻马肥,当年同时上船的难兄难弟却少见面了。财富冲淡了人情,欲求三十年前大杂院里的温暖已渺不可得。只有在清明时节,前往焚香致祭,回想某位叔叔曾天天载着幼时的我上学下学;回想某为伯伯常喂我吃饭,某个婶婶抱过我,某为公公曾教我拉琴唱曲,某为老爹曾拯我于患难,或帮助我缴学费……这种种往事,在岁月里面像发面似的,越发越大,让我兴起欲报无由之痛。真的,人的善心善行,哪怕小如芥子,阴微不显,但永不磨灭,时日一到,就要长成大树,任谁也砍他不去。正如当年那耶稣所说的:“天国好比一个人把种子撒在地里,黑夜白天。或睡或起,那种子发芽生长,他却浑然不觉……”我虽非受洗的教徒,但每想起他们的阴德,总不免在其墓前徘徊良久,默诵基督的训言,再三不能自己,就算是我的祝福和感激,愿他们的遗爱,终将报偿在他们绵绵儿孙的身上……是的,去者日已多,但生的力量究竟大过了死。你看,每年清明,四野的人潮不是越来越汹涌吗?远的不说,且看我们家,虽然父亲妹妹不能来,但人口却多过往昔。我们结了婚,有了孩子,最小的弟弟也带着女朋友,一行人边走边聊,好不热闹。孩子大声大嚷的,更增添了无限情趣,娇嫩的童音,大呼小叫地喊着要找奶奶,更使人觉得像是回家而不像是扫墓,我看别人家,情形也差不多。人山人海的山上,扶老携幼,浩浩荡荡,大家长幼有序,拾级而上,虽然火伞高张,却没有丝毫倦容。或弯腰除草,或低头默祷,或促膝聊天,或焚香祭拜。凝立山头往下望,但见蜿蜒的山山径上,万头钻动,香花素果,浓香四溢。远看是一个朝圣的行列,整个民族都投入了。山外尽管烟囱林立,铜臭四塞,但山里却是朴实诚恳的古代风味,城市里疏离的人群又在山间紧紧地凝结成一体。由慎终追远而祭拜天地,饮水思源。感恩图报而仁民爱物,物我同春。有忆往事而思来者,生生不息。天人合一,生死本来不隔,物我本来不二,更何况家与乡、国与族、古与今、圣与俗,一切的一切,都被浑浑然打成一片了。这便是中国人的信仰,这便是中国人的力量,凭着这个,他荡寇扫凶,凭这这个,他绵延无穷,凭着这个,他一次又一次超越了历史的劫难,深深安顿了整个民族的大生命。我们能够乐天安命,又能视死如归,其秘密就在这些清明的活动里面——原来清明节就是中国民族复活节啊。这迟来的顿悟,令我喜不自胜。我不再为逝者悲伤,只因看见了民族的希望。一炷檀香,虔诚拜倒,谨将这一幅永远画不完的清明上河图,呈献宇宙间至高的那一位,愿它时时守护我们、祝福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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