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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轰动戛纳电影节的电影《某种物质》,就用一种最尖锐的手法直刺这种女性困境。此片最终拿下了戛纳最佳编剧奖,但一如此前热门的《芭比》和《可怜的东西》(本届戛纳的评审主席正是《芭比》的导演兼编剧格蕾塔·葛韦格),此片同样伴随争议。电影如何在直面女性困境的同时,不把自己也变成一种凝视和消费?
一针灵和两个我
《某种物质》(The Substance)这个片名,恐怕是某种误译。“物质”在英文俚语里,其实就是“毒品”的意思。翻成“某种毒品”更确切:女主人公像吸毒一样沉迷于回春的魔药,而她所处的社会也像吸毒一样疯狂消费年轻女性的美貌。
《某种物质》剧照
此片创意聪明,而故事并不复杂。说某公司发明了一种神奇的“物质”,一针下去可以让细胞分裂,变成一老一新两个个体。这魔药没有具体的名字,就叫“毒品”。片中贩卖此药的人从未露脸,而且似乎也不太在意客户的死活,他们明显就是寓言里的魔鬼,志不在金钱,只想考验一下人性。
女主角伊丽莎白(黛米·摩尔 饰),是曾在星光大道留名的大明星,如今人到中年,被电视台开除。走投无路的她,碰巧得知了“物质”的存在,注射分裂出一个年轻女子苏(玛格丽特·库里 饰),后者果然如“物质”的广告所言:“更年轻、更美丽、更完美”。
这话细思极恐:“完美”就不存在“更”,而一旦有所谓“更完美”,就永远有下一件衣服、下一件化妆品、下一次手术,永远要和下一个自己竞争、永远要和下一个别人竞争,长此以往,钱包和精神至少有一个要枯竭。
伊丽莎白和苏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共生关系。苏在电视台应聘成功,拿到了原本属于伊丽莎白的节目,等于用自己代替了自己。而根据设定,苏身体不稳定,必须每隔七天换回伊丽莎白——两副身体就像换班一样轮流醒来。至于意识和记忆,则似乎随着连通两副身体的营养管无损传输了。在科学原理方面,设定比较粗糙,其实我们当一种思想实验来看就好:同样的灵魂放在美丑相距甚远的肉体里,会发生什么?
“物质”的使用警告里一再强调:“没有我和她,两个都是我。”但是,这种警告根本就没用——因为毒品的成瘾性根本不是人的主观意志可以控制的。伊丽莎白很快就对“苏”的身份上瘾,渐渐违背七日一换的规则,而这会透支伊丽莎白本体的生命力:苏越是放纵自己的青春,换回伊丽莎白的身体就越衰老,且这种衰老不可逆。这又导致伊丽莎白开始怨恨苏,尽管她们本是同一个“我”。
法国精神分析大师拉康认为,自我永远是分裂的:一个是我眼中的自己,另一个是他者眼中的我。“自我的养成有赖于他者的目光”,因为人是群居动物,不可能完全不受规训。但另一方面,人是活的,规则是死的,没有一个“自我”可以完全符合“他者”的期待。
在“美”的问题上也是如此。长久以来,女性的美并不是由女性自己来定义的。“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换成唐明皇,又以胖为美了。可见“美”不只关乎审美本身,更是一个权力问题。在权力系统的规训之下,有多少自愿,事后分析都是受到了隐形的强迫。比如以裹小脚为美的时代里,女性也会“自愿”为了这种畸形之美而备受违背天性的摧残。
当代女性不必再裹小脚,但同样被种种或暗或明的审美法则所裹挟。穿不穿高跟鞋,上班化不化妆,裙子的长度,包包的价格,应该多白多黑多瘦多丰满才是美……如今,“他者”的眼光的确不再如楚王那样唯一,但最终还是会对“自我”造成某种扭曲。舒适与美丽之间,女性的体感和男性凝视的要求之间,必然有一种分裂。
电影中,苏和伊丽莎白的分裂很像是弗洛伊德所谓“超我”和“本我”的分裂。苏必须完美,但她压抑的欲望——比如要吃鸡腿——会在伊丽莎白身上爆发。伊丽莎白之所以对苏充满怨恨,其实正是因为苏压抑的种种负面情绪,并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转移到伊丽莎白身上。
从她(们)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自恋和自我厌恶是二位一体的。由此不难理解,整个系统对于美女的崇拜和厌女,也是一体两面的。其实在大量的文学作品中,女性就被简化为圣母和妓女两种刻板印象,这其实对于女性只是两种殊途同归的扭曲和不尊重,因为女性只剩下符合男性想像的“超我”和“本我”,女性的“自我”和自我的需求被抹杀了。
《某种物质》的聪明之处,就是在于它用一个很简单的脑洞,激发解读和共鸣的丰富可能。你可以把它看成某种时间旅行故事的变体,或者某种平行宇宙故事的变体。这类故事其实都是在探讨自我的分裂和人生的可能:昨日之我与今日之我、甲宇宙的我和乙宇宙的我。还有一种解读,不是“我”的分裂,而是两代人的分裂——伊丽莎白和苏之间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寓言化的母女关系。
“物质”说明书里多次强调:伊丽莎白是“母体”。她是字面意义上的“供养者”,她奉献了一切,成就了女儿的闪耀。然而与此同时,女儿却也在抱怨自己只能活在“母体”的期待里,“闪耀人前”也不过是用工作换掌声,好满足母体的虚荣罢了。
大家都拼尽全力,都活得很累,到头来却谁也不满意谁,反而彼此仇视,乃至伊丽莎白和苏那样相互伤害、一同毁灭,这是多么讽刺!《某种物质》是一个犀利而激发思考的寓言,但观众看完以后也不禁要问:这就是唯一的可能吗?
黄色风衣与生活的其他可能
《某种物质》引起的争议不难理解:如果说这部电影真的爱女性的话,为什么把主角拍得那么惨?如果说导演真的反对消费女性身体的话,为什么电影还是乐此不疲地对女性角色进行夸张的“审美”和“审丑”?
苏的完美身体,并非自然天成,而是一种精心化妆的结果。扮演苏的玛格丽特·库里透露,她一直戴着假胸,非常之不习惯,并且庆幸还好这只是电影,在生活里不必如此。苏在电影里的主要工作是接替伊丽莎白跳健美操,镜头模仿男性凝视,近距离对她的身体大拍特写。玛格丽特·库里本有舞蹈基础,但这场戏拍得还是异常艰难,甚至在片场哭了出来:尽管只是演戏,她也很难接受这样被镜头凝视。
这里有个电影伦理的难题:深度模仿和批判的界限在哪里?不管主观意愿如何,客观上电影也把苏变成一个性感的奇观和噱头。这有点像《金瓶梅》之类的古代色情小说,表面上讲了一堆劝人戒色的大道理,结果还是以色情为卖点。我还见过有些擅长拍暴力电影的导演,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的目的其实是反对暴力,此类言论,难免会让人感觉别扭和虚伪。
另一方面,《某种物质》还有一种夸张的“审丑”。伊丽莎白不断透支衰老的身体,触目惊心,但似乎是在炫耀高超的化妆技术。而到了片尾的高潮,苏与伊丽莎白反目,失去供养,身体崩坏,为了登上舞台,违反规定,强行第二次注射“物质”,变成了一个臃肿、丑陋、恶心的怪物,令观众本能感到极度不适。如果说前面拍苏跳健美操模仿的是男性凝视,那么此处,导演究竟是在玩耸人听闻的猎奇,还是在模仿极致的厌女呢?
如果我们做个双盲测试,遮掉导演兼编剧的名字科拉莉·法尔雅,在不知道导演性别的情况下观看此片,会不会将其误认为一种男性导演的恶趣味剥削片?我想是完全有可能的。作为对比,你不太可能会错认《芭比》是男性编导的作品。
抛开性别议题是否真诚的主观立场——这一点永远无法验证——此片在客观上也的确有其缺陷:它的情节和情感都有些太单薄了。好像观众对于女主投注的感情,都比导演要多一点。此片结尾令人不适,并不仅仅是由于视觉上的恶心人,更重要的或许是观众认为女主的命运并不一定非要如此。她也许可以如此悲惨,但不该如此愚蠢。其实是导演为了完成她聪明的、惊人的讽刺,而轻易牺牲了人物的智商和自由。
就像导演在片中总是让伊丽莎白穿一件黄色的大衣一样。这纯粹是出于构图的需要,而并不是伊丽莎白自发的选择——尤其是如果她害怕在买“物质”的路上被人认出来,就更不应该总是穿同一件大衣。她在片中似乎总是别无选择,并不仅仅体现在衣着方面。比如说,她为证明自己人到中年,一样有人欣赏,便选择去和一个偶遇的最最普通的老同学约会,又自卑地在镜子前反复化妆、补妆,搞得一塌糊涂,最后没有赴约,自己闷在家里暴饮暴食。
是的,这一段戏冷酷地展示了女主的疯狂内耗,而且导演很聪明地并没让那位普通的男同学来批评她的外貌(他其实不断在赞美她),从而深刻地表现了这种规训是系统化而非个人化的,或者说男性的赞美本身恰恰给了女性无穷的压力。然而,这个聪明的桥段其实根本就不成立:哪一个成名已久的女明星会去找一个路上偶遇的最普通的老同学,来证明自己的魅力?人不是只分男女,还有阶层、阅历、品味的差异。美貌虽然可以直接带来自信,但自信并不一定只能通过美貌。
伊丽莎白和苏似乎没有除了自恋以外的任何感情(没有友情、没有爱情、没有亲情),没有除了美貌以外的任何美好品质(没有艺术追求、没有世故的智慧,甚至没有一点点小心机)。而同时,美貌的作用被过分夸大了。现实社会里永远不乏年轻的美女,电影里也不是只有伊丽莎白才注射了“物质”,为什么苏可以单凭青春就无敌,就直上青云呢?她甚至没有被极度猥琐的男主管要求潜规则(后者直接把她敬为上宾)。
对于男权系统的运作机制和反思,看似更为尖锐的《某种物质》其实远远不如作为商业片的《芭比》:在《芭比》里面,外形并不猥琐恶心的肯,也有可能是男权体系的帮凶,同时他也可能是同样一套物化体系的受害者。虽然出走的芭比像娜拉一样前途未卜,但她对世界的认知,的确让自己走向了新的可能。
芭比要走出“乐园”,而伊丽莎白却想尽办法要重新回去。看似后者的悲观比前者的乐观更为深刻。但《某种物质》其实只是立了一些很方便的稻草人而已。它极度简化了社会,然后痛批社会只看脸。它极度简化了一个中年女明星的生活和心理状态,把伊丽莎白/苏变成一个只想靠跳健美操一举成名的女范进,然后冷酷地批判她的执念多么可悲。不是伊丽莎白把路走窄了,是导演不允许她有一个偏离剧情大纲的机会。
伊丽莎白和苏都值得更丰富的人生。实际上她们本来也未必没有机会和解,就像母女之间也可能和解,自己也可以同自己和解。但导演不想为她编织更复杂的情节,也不想为她多耗费什么情感。从肉体上作弄乃至毁灭一个角色并不难,难的是让她心里有点什么东西能留下来。
《某种物质》是当代的现象级作品,但它同真正的影史经典还有差距。我想起比利·怀尔德自编自导的《日落大道》(1950),里面也有一个执着于回春的过气女明星诺玛。她可没什么魔药,她(在事业和爱情方面)的全部努力都不合时宜且相当可悲。但诺玛身上始终有一种气派和尊严,与外貌无关,是衰老、男伴、电影业的变迁都无法夺走的。在片尾,她威严地盯着镜头,说出不朽的台词:“我还是大明星,只不过银幕变得太小了!”
《某种物质》片尾的恶心怪物,则让我想起大卫·林奇的《象人》(1980),其主角正是一个天生奇丑的怪人。各路名流争相一睹他的丑容,并且表演一下自己的慈善。象人很快成了名人,但他想要的不是成名,而是获得人的尊严,他学会了背诵《圣经》和莎士比亚,学会用模型复刻窗外的建筑,最后他面对绑架他的马戏团暴徒,也终于喊出了憋了一生的那句话:“我不是动物,我也是人!”
对比之下,伊丽莎白显得太没有个性,也缺乏完整的生活,只是一个展示社会讽刺的道具。尖锐地刺中社会的痛点,的确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但也仅仅是第一步。太聪明的捷径、太轻易的成功,也会像“物质”一样令人上瘾,而代价无疑是此后的艺术生涯。比起毒舌痛骂抽象的“社会”,比起关心抽象的“女性”,对具体的人物付出耐心和温情,其实对创作者和观众来说,都是更难的任务。
排版:桃桃 / 审核: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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