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坡子街
小时候,坡子街还是麻石路,有的松动了,雨天踩上去会猛地飚水。行人弹腿,惊跳起来。
那时没有这样高的楼,江风吹着天上的云稳稳地快跑。太阳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烧得耀眼。
远远有踩三轮车的叔叔一弯一弯地蹬上坡来,脚上不停,敞亮的声音沿街漫开:甜——酒!小钵子甜——酒!
有时候坐在某个台阶,望着街上的人间:南来北往的都是小人物,有市井狡黠,也有朴素善良。
陈敏捷/图
作为一个街上长大的小孩子,这些童年记忆跟老人家讲的故事、跟自己在书上、新闻里看来的叠放在一起,跟人脑一样沟沟回回,这才能咂摸着懂了一点坡子街的味。
就像披着“网红街”的皮,皮下是隐藏的真实。
湘江断开河东河西,坡子街连着十街千店。从春秋建城开始,长沙就是东西窄、南北长的一条,五一商圈就是城中心。
心里推磨一样想了一圈,如今大家关于长沙人为什么不睡觉、为什么天天打流不上班这些疑问,也扯不出什么特别的原因,因为一贯如此。
宋代,长沙城已有浩荡长风。当时实行开放式街巷制度,邸店、酒楼和娱乐性建筑大量沿街兴建,繁华、热闹,满满的烟火气。
晴日花争发,丰年酒易酤。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
这不就是宋代在闹市打流的长沙人嘛。人口数量跟开封有一拼,热闹程度能叫板现在的解放西。
现在坡子街的西头和东头,分别有两处历史的背影。
西端印象汇商场里的一段木结构涵渠遗址,是南宋时长沙用来引湘江水的“自来水”系统,还有净水功能。
南宋涵渠遗址(翻拍)
勘探周边,发现从西汉到明清到现代,土层堆积有19层之多。那是古代城市繁华的无限想象。
东端的熊湘阁碑文上,是南宋末年的一个新年,在金人、元军的屠虐下,守城的长沙军民死战三月,城破时举家殉城的往事。
坡子街据载有国家和省市文物保护单位20多处。
主街早在潮汐的力量中改头换面,但他们和故事就藏身潮中。
湖南省财贸医院靠东的略带破败的楼房,就是原中央银行的办公楼遗址了。
回溯时光发现,视角越是具体,史书越是薄情,只有人会记得时代车轮下微小的彼此。
那些年代,徽人擅墨,白手开起詹彦文墨局;董玉和做酱菜,小巷得名玉和园巷;制香如敬佛,伊家香店门庭若市;以诚为名,西协盛药号一度是最大药店;劳澄梦有灵芝,百年药号是名劳九芝堂。
长不到700米的坡子街,厚却有1200多年。
那些通过奋斗就能一飞冲天的故事,也在颠簸中一次次陷入汹涌大潮。
1958年毛主席吃的就是火宫殿门口姜二爹的臭干子,那可能是坡子街最早的“主席套餐”。
稍近些,在老一辈的追忆里,老房子、老店子、麻石街的影像更加具体。
火宫殿的猪脚,门口姜二爹的臭干子,肖师傅屋里豆腐店的豆腐脑,街口卖丝袜的地方,甘记槟榔店、长沙经编厂、路边井,穿巷子玩从这个门进,那个门出,到处都是新天地。
现在的伍厚德堂
2001年,坡子街商业街开工。除了省财贸医院、火宫殿、湘江剧院、伍厚德堂、信丰民居和福禄民居保留了下来,主街大大变样。
老屋老店拆除,海信商圈、华远华中心、印象汇这些商业体,还有街东头的黄兴路步行街拔地而起。
象牙红也是时代回忆
玉和酱园已经远去,但长沙人爱吃酱菜的习惯留了下来,坡子街上直到现在还是几步一家酱菜店子。
现在长沙人做酱菜,有辣椒萝卜、油萝卜、萧山罗卜、紫苏姜、豆瓣酱,连酱辣椒都仍有各种做法不下7种。
300多年前在坡子街起家的九芝堂历经了朝代变迁、时代动荡,早已是中华老字号企业,承着祖训又回了坡子街开药铺。
街道改造完后,热卤刘、文记四合一这些老牌子也是一度搬了回来,盖了漂亮的大店子继续营业。
《阿凡达》上映的2010年,在坡子街上长大的文宾在金线街支摊卖炸排骨。
当同行蜂拥做炸串时,他觉得物极必反,转做小龙虾,当大家都做小龙虾时,他开始尝试着用创业赚到的钱去换取那些远行的背影的归来。
城市的巨变让人想搜寻童年的影子,但时间越久记忆越模糊。就像歌声并无词句,只有旋律紧紧地激着胸口。
经济狂飙得多快,人需要的慰藉就有多多。就在长沙人慢慢知道“文和友”这个店的时候,江边要建沿江风光带,龙虾馆租的老房子要拆了。
当时闭店请了熟客来吃饭,有人吃着吃着哭脸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坡子街。当年的坡子街街口和永远街已经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海信广场。
在商场的外壳内里,新的龙虾馆是一栋儿时筒楼的样子,街巷人家挤挤挨挨,热闹亲密。
这是长沙文和友一期的样子,当时还叫文和友老长沙龙虾馆海信店。
隔年拓建,砸穿东墙,墙那侧是一个更大的梦想社区,永远街以另一种方式重回人间。
那是一群从小在长沙闹市打流的小孩子,凭记忆、史料和旧物造出来的童年余晖。
这只是坡子街千百年白手起家的故事里,最稚嫩的一个。高低起落,街上的时间,在一圈一圈地飞驰。
时代像宣纸一样,一层一层一层地落下来,铺在街上,每一层都是人的名字。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在长梦的起点,坡子街仍然人潮来去。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