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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圣诞日,罗伯特·瓦尔泽一如既往地独自外出散步时,因心脏衰竭倒在了积雪覆盖的小路上,享年78岁。此时,距离他1933年被送入黑里绍精神疗养院已经23年。瓦尔泽倒在雪地中的身体由前往山坡的两个孩子发现,当地警察拍下了瓦尔泽最后的照片,也是他最后一次散步的照片。寂静的覆雪地面,朝向天空仰倒的身体,零落手边的帽子,有序延伸的脚印。画面传达出一丝肃静、神秘、纯粹的气息。瓦尔泽的生活布满孤独、困苦、居无定所带来的伤痕,也充溢着写作、艺术、散步予以他的生命之光,他在书写中对自我进行严苛的观察、剖析、质问,度过了近乎白雪般纯然的一生。
今天和大家分享《观画:瓦尔泽艺术札记》中《梦》一文,以纪念这位“散步时会忍不住去追逐蝴蝶于是误入林木深处的孩童”。
长眠于雪地的罗伯特·瓦尔泽,是否会开启一场深沉、永恒的长梦,就像他曾写下的:“我梦见自己是个小小的、天真无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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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罗伯特·瓦尔泽
我梦见自己是个小小的、天真无邪的小男孩,比人类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娇嫩、更年轻,就像一个人只有在黑暗、深沉的美梦之中才能做到的那样。我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既没有家,也没有祖国,既没有权利,也没有幸福,既没有希望,也没有哪怕一丝希望的迹象。我像一个梦中之梦,就像一个思想嵌在另一个思想里。我既不是一个曾渴望过女人的男人,也不是一个曾觉得自己是人群中一员的人。我像是一种气味,一种感觉;我像正在思念着我的那位女士心中的感觉。我没有朋友,也不希望有朋友;不享有任何尊重,也不希望得到任何尊重;一无所有,也丝毫感觉不到想要占有任何东西的欲望。我们所拥有的很快就不再拥有,我们所占有的轻易就会失去。我们所拥有和占有的都是我们所渴望的;我们所是的,都是我们所不曾是的。我与其说是一种现象,不如说是一种渴望,只有在我的渴望之中我才活着,而我所是的一切不过是渴望而已。因为我无需任何代价,所以我在快乐中游弋;而且因为我很小,所以我可以在人类的胸膛里妥当地找到一个栖息所。我在爱我的灵魂之中给自己安家的方式真是迷人。我就这样一路走了下去。那我是在行走吗?不,不是行走:我在空荡荡的空气中漫步,不需要任何地面的支撑;最多,我用脚尖轻轻地掠过地面,就像是一个受众神祝福的天才舞者,拥有舞者所需的一切天赋。我的衣裳洁白如雪,袖子和裤腿飘荡在身后——它们有点儿太长了。我的头上戴着一顶讲究的饰帽。我的嘴唇红得像玫瑰花,金黄色的头发在我窄窄的鬓角上卷成优雅的小圈。我没有身体,或者说只有一个勉强算是身体的东西。在我蓝色的眼睛里,纯真在凝视。我多么想笑出一个美丽的微笑,但这个微笑太微妙了,微妙得让我笑不出来,只能去想它、感受它。一个极其高大的女人牵着我的手,引领着我。每一个女人,当她被温柔的情愫所充满时都是高大的,而享受她的爱的男人永远是渺小的。爱让我的身材变得高大;而被爱、被渴慕使我变得矮小。所以此刻,亲爱的、高贵的读者们,我是如此微小得出奇,以至于可以舒舒服服地溜进我那高大的、亲切的、可爱的女人柔软的暖手笼里。在我翩然起舞时握住我的那只手,戴着黑色手套,一直延伸到手肘上方。我们正穿过一座曲线优雅的拱桥,我的贵妇人那红色的、诗意梦幻的裙裾长长地缠绕在整座桥上,桥下黢黑、温暖、芬芳的水懒洋洋地流着,上面托着金色的叶子。是秋天吗?还是春天,只是叶子不是绿色而是金色?我已经记不清了。含着无法言说的温柔,那女人凝视着我:我此刻是她的孩子,此刻是她的小宝贝,此刻是她的丈夫。而从始至终,我是她的一切。她是高耸、卓越、强大的存在,而我是渺小的。光秃秃的树枝高高地伸向空中。就像这样,我被引领着不断地越走越远,像是一种精巧可爱的所有物,总是被它的主人随意带往各处。我大脑空空,没有欲望——也不被允许——去了解任何有关思想的东西。一切都很柔和,似乎已经迷失了。难道那女人的力量把我缩成了一个人偶?女人的力量:它在何处、何时,以何种方式统治?是在男人的眼里吗?还是在我们做梦的时候?在思想当中?
* 卡尔·瓦尔泽(karl Walzer,1877—1943)是罗伯特·瓦尔泽的哥哥,艺术家、画家、舞台布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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