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萨科
文|陈孝国
黑色的长箱货车行驶在弗吉萨科的第一百九十六号公路上,路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深橙色沙漠,其中偶尔矗立在其中的漆黑的高耸建筑将那橘红色的天空当作字板,刻出奇形怪状的诡谲文字。
驾驶室里,伊谢把车载音响开到最大,嘴里跟着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歌。
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轻轻地敲击着自己的胸膛,后者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叮当,叮当”,像是某种古老质朴的乐器所发出的伴奏。
阳光,不,应该是某颗恒星所发出的余光把他的脸照得一片橘红,脸颊上剥离了仿生肤质的铁骨架在这些光芒中散发着锐利的金属光泽。
车载音响里的女声高歌着,她唱着古老的地球文字,歌喉不似金属咽管那样嘶哑干裂且没有情绪,而是散发着一股令人迷恋的真实的味道。
那是真真正正的歌声,不是电子合成,也不属于金属咽管。
在车厢奔驰的橘黄色天空下,那歌声终于一点点地减弱,最终完全消失在车载音响噼啪的电流声里。
伊谢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车载音响的换频处,一点点地调整着所能接收的频道,令人牙酸的金属剐蹭声从中传来,最终,在他的不懈努力下,那些声音终于逐渐被清晰的人声所覆盖。
说是人声,其实也并不准确,那声音干裂嘶哑,应该是电子合成的声音,平静而漠无感情地诵读着,
“晨间新闻给予您诚挚地提醒,距离最后一批撤离弗吉萨科的探索者飞船发射还有最后二十四个弗吉萨科时,请您抓紧时间。”
伊谢似乎早知道会听到这样的声音,甚至其中的内容他也知会过,并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缩了回来,落在了货车操作杆上。
车窗外,仍是看不到尽头的橘红色天空和茫茫的深橙色沙漠,长箱货车拉起一条长长的尘带,向前奔驰着。
……
伊谢到达间海城的时候,大概已经过去了十四五个弗吉萨科时,弗吉萨科的天空已经不是那种如沉暮般的橘红色,而是像被人泼洒了墨水似的,变成了一种斑驳的,不均匀的灰黑色。
不远处,数百座圆锥形的尖塔拔地而起,指向天空,那是最后一批探索者号发射器被黑暗所勾勒出的轮廓。
他合上车门,从驾驶室跳下,落在地上,抖了抖身上沾染的沙土,朝着不远处亮着灯光的探索者酒吧走去。
比起往日的热闹,这间窄小的酒吧里只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酒客,吧台空荡荡的,一个灰白发色的老人坐在台后一点点地擦拭着手中的玻璃酒器,完全没有想要撤离的紧迫,空气中只有扩音器中播放的舒缓的地球歌曲。
“利兹先生,一杯A02,谢谢。”
利兹老人抬起头,剥离了仿生肤质的脸上露出一只金属眼眶,金属义眼闪烁着银白色的光。“伊谢?”老人的机械般的声音响起,那是电子合成器合成的声音。
伊谢点点头,从指间抛出一枚金色的硬币,硬币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精准地落在吧台空荡荡的桌面上。利兹老人无声地笑笑,不再多说什么,取出一瓶金色的液体,倒入早就放在身后的玻璃高脚杯里。
金色的液体翻涌着,在杯壁上生成许许多多细密的气泡,利兹老人随手从桌子底下取出两块方形冰块,轻轻放入那杯被叫作A02的液体里。
伊谢举起高脚杯,轻轻抿了一口,甘甜清冽的触感从喉间传来,夹杂着丝丝辛辣。
“别喝太多,对你喉咙不好。”老利兹指了指自己的咽喉,那里的仿生肤质像是老死的树皮般剥落,露出一截机械的喉管。伊谢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时间缓缓地流逝,不断有新的客人进入酒吧,他们有的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有的则什么也没拿,他们各自点了一杯液体,零零散散地在酒吧里坐下。
各色的液体在酒吧暗色的灯光下,焕发着不同的色光,像是宇宙里那些颜色不一的星。
老利兹扫了酒吧一眼,大概确认了人数,关掉了一直播放着的音响,打开了一盏早就准备好的聚光灯。聚光灯中坐着的,是伊谢。他张了张嘴,开始唱歌。
声音通过喉间声带的震动,一点点引向唇齿,通过不断调整的呼吸和口型,变幻出一个个美妙的音符和一段段动人的真挚旋律。没有配音,没有伴奏,只有纯纯的歌声,那声音不属于电子合成器,不属于金属喉管,那声音只属于那个叫伊谢生命体,那个灯光下的身影里仍存在着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
声音高低起伏,婉转地拨弄着酒吧里每个人的耳膜,或者说声音接收器,人们沉醉于其中,不舍得发出一丁点声响去干扰这歌声。声音随着歌曲逐步攀上高峰,伊谢的声音开始发生变化,那是一种介乎录像里地球上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它既不像男人那样低沉,也不像女人那样轻佻,它中和了二者相抵的某种特性,绽放出一种不一样的光彩来。
坐着的人们终于无法保持自己的沉默,触电般的感觉迅速在他们头部的芯片里弥散开来,他们有的低声跟唱,有的埋头祈祷,有的则从机械的眼眶里冒出一滴滴石油般的泪水。
那声音愈来愈轻,终于恢复了伊谢原本的音色,他作了缓慢而轻柔的收尾,最终在聚光灯下,最后一缕歌声也消失了。人们站起来,双手互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伊谢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鞠躬,垂下的黑发恰好挡住了他脸上的金属面部,让他看起来真的像是地球录像里的人类歌手。“谢谢。”他轻声说了这么一个词,可声音却已经不如刚才那般,露出沙哑苍老的音色。老利兹看了他一眼,从身后的柜台里取出一只白色的塑料瓶,推到他身侧的桌面上。“最后一瓶,送你了,一路顺风。”
伊谢扭头,看着那只白色的塑料瓶,上面用黑色的漆料涂着“润喉”这个词。但他的目光并未在这个词上停留,转而越过那只塑料瓶,看向老利兹。“你真的……不打算走么?”伊谢轻轻的说,他的声带已经缓和了不少。老利兹摇摇头,低头从吧台里拿出一只高脚杯,擦了一遍又一遍。
两人就在这令人尴尬的沉默里对峙着,那些前来听歌的人们一口气喝干了各自杯里的酒,沉默地离开了酒吧。最后一批探索者飞船就要出发了,如果不抓紧时间,那么他们会永远留在资源和地核不断衰弱的弗吉萨科星上。只要离开弗吉萨科,茫茫宇宙中,还有许多行星,它们上面还蕴藏着许许多多可以利用和攫取的资源,通过它们,机械的肉体可以不断重铸和更新,以此永生。
酒吧里的人们陆陆续续的离开,只剩最后几个,坐在角落里,默默的注视着这场对峙。老利兹终于擦完了手中的那个酒杯,看向伊谢,似抵不过沉默而张口。“你见过地球么?”
伊谢摇摇头,看向窗外黑灰色的天空。
他出生的时候,人类已经搬离了地球,那颗他出生的星球,叫做火星。
幼时的他常坐在火星赤红色的土地上,望向天空,努力辨认着那些明暗交错的天体,认出哪一颗才是地球。“地球啊……”老利兹轻轻叹息,机械的尾音被拖的老长。“它曾像火星,像4279,像A28……也像曾经的弗吉萨科。”现在呢?或许由硅构成的地壳已经逐渐崩裂,露出熄灭的,凝结的深黑色地幔,它的碎片飘荡在宇宙里,像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些美好的事物一样。
“地球,火星,4279,A28……”老利兹金属义眼逐渐朦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电子脑中浮现,那些东西美好真挚,令人不舍。老利兹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不断在行星中穿梭,以永远的存续为最大目标,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多少年……我记不清了,”
“不断地重铸,一点点地将身体替换成机械,然后日复一日的流浪,在行星间不断辗转……我的心好像缺掉了什么,它很重要,我却失去了。”他伸出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左胸,隔着薄薄的衣物,二者碰撞出清脆的敲击声。
伊谢知道那里早已经没有了心脏,那里跳动着的,是一颗机械之心,不会堵塞,更不会缺少,因为会有通塞器和精钢保持着它的运作。“我们自诩为宇宙间无畏的探索者,可我觉得,我们更像旅人……”
“失去了根的,不断流浪的迷失旅人……”老利兹低下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默地擦着酒杯,酒吧里的最后几个酒客们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们或许和老利兹一样,都是厌倦了奔波的旅人,现在只想休息,然后沿着那漫长的黑暗和静默回家。伊谢沉默了很久,想要张嘴说些什么,但又被某些更为沉重的东西压了下去,最终只是又要了一杯A02,然后一饮而尽。老利兹没有劝解,默默的看完他喝下。
“走吧,他们要出发了,带好你的歌声,不要丢掉它,它是……它是旅人关于家的唯一的纪念了。”老利兹不再看向他,转过头去,把酒吧里的音响重新打开,地球语的歌声再次弥漫在这间小小的酒吧里。
……
“关于弗吉萨科的告别曲,已经谱写完成,将于最后一批探索者号升空后在我们之间播放。”机械的声音响起,伊谢看了看玻璃窗外,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深橙色沙漠。
他有些烦躁,带上电子耳机,不去听那广播里的声音。
隆隆的发动机声在身下响起,随即,是更多的隆隆声,数以百计的金属飞行器从地面上升起,融入橘红色的天空。“谨以此歌献给那些为我们的存续做出贡献的伟大行星。”
“献给弗吉萨科。”
陈孝国,男,1997年6月出生,赣县区茅店人。现就职于赣州深燃天然气有限公司。2021年,被深圳市燃气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评为“深燃好记者”,爱好文学。
本期编辑:风侠 图片:陈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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