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三关注】杨逊:诗句要“自明”

文摘   2024-07-03 12:45   湖南  






杨逊(1921.9.29——2010.2.15),又名启宇,湖南邵东流光岭人。湘潭大学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著有《中国史纲》(英语)、《孟子学说流变》等书。先生早年在家乡读私塾蒙馆、经馆13年,抗战时期毕业于武汉大学,在国学和史学领域造诣高深,精通英文、日文,具百科全书般的学识,不计名利、不求闻达、耕耘不辍,为一代知识分子的楷模。



诗句要“自明”

□杨逊


孔子曰“辞达而已矣”,写文章,作诗,首先要求能达意。但历史上不少大诗人都写过一些词不达意的句子,从而引起争论,如杜甫的《八阵图》“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一诗,最后“失吞吴”三字,从唐代到北宋,人们大都理解为诸葛亮对征吴失败,感到遗恨。这从语言文字角度看是完全说得通的。但苏轼对此质疑:仆尝梦见人,云是杜子美。谓仆曰:“世人多误解吾诗。《八阵图》诗云'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以为先主、武侯皆欲为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本意谓: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此理甚长。然子美死凡四百年,而犹不忘诗,此真书生气耶!(《东坡志林》卷一,文渊阁四库本)
苏东坡认为,“遗恨失吞吴”的本意是:当年刘备一意孤行,要吞吴,是一大失策,结果大败,诸葛亮对此深感遗恨。此与前说截然相反,前者说诸葛亮也主张伐吴,后者认为他不赞成。从文字角度看,苏说有点牵强,但此说以历史事实为据,很有说服力。因诸葛亮反对伐吴。可以说联吴抗(伐)魏是诸葛亮平生一贯主张。早在刘备三顾茅庐时(《隆中对》),他就提出“孙权据有江东……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在赤壁之战中,他出色地实践了这一战略任务。伐吴之役,刘备曾表示不听任何人劝阻。这首先是针对诸葛亮的,诸葛亮这次没公开上谏书,但刘备败归白帝城时,诸葛亮感叹道:“法孝直若在,必能制(止)主上令不东行……”(《三国志·蜀志·法正传》)这充分表露出他对刘备伐吴失策的遗憾。事实上刘备败归白帝城托孤时,曾沉痛地表示,出师前未听诸葛亮的劝告,非常后悔。这说明在刘备东征前诸葛亮对此也表示过异议,不过在当时刘备盛怒之下,他怕影响他俩特殊的“鱼水关系”,会误大事只得委婉其辞,不像法正那样敢犯颜直谏罢了。杜诗表达了诸葛亮痛定思痛的情绪,这是“本意’所在,苏氏以史证诗,而不纠缠在语言文字上,可能他看出“失吞吴”三字不无语病,不便“指瑕”或“护短”,只好请杜甫的“亡灵”出来说话了。

▲蒋兆和画《杜甫像》

苏东坡这样写诗评、诗话,真是别开生面。但此后文学家对此并未形成共识。仇兆鳌说:“今按下(末)有四说:以不能灭吴为恨,此旧说也;以先主(刘备)征吴为恨,此东坡说也;以不能制(止)主上(今不东行,东征)为恨,此杜臆朱注说也;以不能用阵法而致吞吴失师,此刘氏之说也。”(《杜诗详注》卷十三)仇氏还在《杜诗补注》中引吴见思观点:“末句(如)作'遗恨在吞吴’,大意自明。旧作'失吞吴’,似费解。”这是说杜句有语病,不能“自明”(自明,不须解释),即有点词不达意。他简直要擅改杜诗了。
我倒觉得,“失”字在唐代文人中可能有特殊用法。杜甫写诸葛亮的诗还有“指挥若定失萧曹”,这“失”有“超越”意,用法也很不一般。黄山谷说:杜诗“无一字无来历”。这是指杜甫“读书破万卷”,造句遣词都源于经史子集,注杜者也多据此作注。其实杜甫伟大处正在于他不局限于正统文献,只引经据典,相反他有独创性,自我作古,他不但“稽古”而且常常模拟当代民间语言(如“顿顿食黄鱼”),对同代(文)人一些习惯用法,兼收并蓄如以“仅”代“近”的假借用法,历来学者只引用韩愈、元稹等人的文章为证,其实杜诗中更多:“行在仅闻讯”“山城仅百层”……安知“失”在唐代就没有其独特的含义?不过这一类用法既然未约定俗成,未形成共识,还是不用为妥。
杜甫《戏为六绝》之一“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在文学史上也有争议。从字面上,从语言逻辑上,完全可以理解为:王、杨等轻薄为文,遭人嗤笑,“尔曹”也是指王、杨等,末句则是指历代大诗人。这是说杜甫贬抑王、杨等“四杰”。持此说者甚多,宋代黄希引裴行俭语:“勃等(王勃等四杰)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黄希的儿子黄鹤说:“(六绝)俱言作文(诗)大概,欲人以庾信为法(指六绝中第一首绝句),而以王、杨、卢、骆为戒。”(均见《补注杜诗》卷二十二。)但主张杜甫褒扬“四杰”的,亦大有其人。仇兆说:“此表彰王、杨(等)四子也,四公之文,当时杰出,今(人)乃轻薄其为文而笑之。”仇氏引卢注:后生自为轻薄之文而反讥哂前辈。仇氏又引杜臆说:“后生轻薄,并讥笑四杰为文,岂知尔辈不久消亡,前人(四杰等)则万古长垂,如江河不废乎!”他又引《容斋续笔》作者洪迈之说:“万古不废,指四子之文。”(均见《杜诗详注》卷十一)文学史上认为杜甫“褒”四杰的这一派不拘泥在语言文字上,而是从杜诗的总体上,从杜甫的人格、思想、作风和生平言行上着眼,这确有独到处。我们知道,杜甫在别的场合,在诗歌中,从来没有菲薄前人或同代人,相反,总是十分推崇他们如他说陈子昂“公生杨、马后,名与日月悬”,说李白“白也诗无敌”,说王维“最传秀句寰区满”,说孟浩然“新诗句句尽堪传”,称高适“当代论才子,如公有几人”,说毕曜是“才大今诗伯”……他认为古今知名诗人皆有可取可师之处,正如杜臆说的:“公诗旁搜诸家,以集其(大)成”(注同上)。我看此说符合杜氏“本意”。然而从文字上、从遣词造句上看,像“轻薄为文哂未休”一句确实有点费解:“轻薄”既可理解为四杰轻薄,也可理解为后人轻薄。甚至把轻薄看作动词,但这里恐怕是泛指一些轻薄的人,如《后汉书·马援传》有“天下轻薄子”语,荀悦《汉纪》(卷十二,丛刊本)有“江淮间多轻薄,妄以妖言谀(刘)安”等语。这可能就是杜句的“来历”。
对名人作品我们要在宏观上,从作者的生平、言行、著作上理解体会,但在微观上有时也要推敲一下某些费解的、模糊不清(我这里不是研究“朦胧”诗)的诗句。诗圣杜甫尚有一些“不自明”的句子,别的诗人恐更难免了。毛泽东《长征》中的“大渡桥横铁索寒”句,我们都理解为,红军履险如夷,不怕它“寒”,能“征服”此艰险环境。但这句诗本身并不能“自明”,似可改写……因为这类问题,我曾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一些人严厉的批判。事后有位同事问我:“你早就可以上书毛主席怎样修改。你打算如何改?”我说:“岂敢擅改!如我'次韵长征’,我会写成'金沙帆举群情奋,大渡桥通敌胆寒’。”不过这和原诗专写红军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不大协调。其实,此前我已知道,毛主席接受读者意见,改“水拍”为“浪拍”,我也想建议他不押“寒”字。可惜,“伟人今不在,遗恨未陈书”!(本文摘自禹丁华著《百年老屋——太平大花屋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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