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贵州铜仁德江县城出发,沿盘山公路向大山深处继续行驶十几公里后,再转过9道弯,焕河村终于到了。
这是德江县共和镇最偏远的村寨之一。山坳里,沿青石板路建起的木楼保存完好,下方是被地形分割开的农田。漫山的树已褪去绿色,展露出秋季特有的层次。
焕河村
11月2日是个周六。早上九点刚过,村口停车场就停了不少车辆,从周边市县赶来的游客们沿水泥路进村。他们的第一站是“民卫井”——山泉水汩汩淌过四级青石阶,分别流入几个蓄水池,几乎每个游客都要在这里掬起井水,拍一张打卡照。
作为网红村村民,大家对游客的到来习以为常。嬢嬢们照例在水井清洗刚摘回来的青菜;堆满秸秆的田地里,有人犁地、种菜;长廊上,摆小吃摊的老奶奶开始搓汤圆。她们不时和路人搭话,毫不排斥随机架起的镜头。
凭借颇有历史感的民居,早在2013年,焕河村就被列为”中国传统村落“,之后又被评为”乡村旅游示范村“,却一直没打出名号。直到2019年,一个叫丁浪的年轻人用短视频记录下了村里的一草一木,和围绕水井、厨房展开的日常。
村寨一下子火了。2021年夏天,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田丰带着团队初次来到焕河村,试图探究草根创业者如何通过新技术帮助乡村实现蜕变。
半年田野调查和近三年持续观察之后,学者们写出了《芝草无根》一书。该书即将在12月出版,田丰团队也于11月初重访焕河村。跟随他们的脚步,我们寻访了丁浪、焕河村村民、村干部,进一步了解这个曾经落后封闭的村落如何通过短视频和直播找到出路,以及重生后的变化。
对田丰来说,再访焕河村,就像拜访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老朋友”身上的每一点变化都让他惊喜——最显眼的是位于停车场下方的民宿,这是用老木屋改建、贴皮而成,每一间都保留了原有的木结构。民宿旁,设有一间外观白色的小酒吧,和几顶当下时兴的户外帐篷。
沿蜿蜒向上的石板路爬至村寨最高处,一处被围起的蓄水池改成了名为“聚宝盆”的打卡点,供游客投币许愿。沿主路下坡,路过水井,是一座两层的水厂——这是村里的新产业,村里计划利用旁边的民卫井井水,打造饮用水品牌,通过线上平台和合作酒店对外销售。
村民们在井边洗菜
张金秀和老伴赵开仕就住在水井上面的老屋里。2019年底,张金秀成了丁浪抖音账号@黔东农仓 的主角。镜头里,这位77岁的老人背着竹篓往返于田间和水井,摘菜、洗菜、将黑豆浸泡、研磨、过滤,直到做成黑豆花,用德江特有的新鲜天麻配土鸡炖上一锅汤,再配上贵州特色糟辣椒和折耳根。这些最日常的农家生活吸引了81万粉丝。
作为村里的“明星”,张金秀家的院子也是打卡点之一。这些年,他们早已习惯将生活日常展现在镜头下,有时从早上六点忙到夜里,接待一拨拨媒体和游客,倒也觉得充实。每个月,老两口也能因此有些补充收入进账。
“拍短视频对我们来说就是玩,比电视好看,搞好了心里开心。现在吃穿不用愁,老年人就怕没事干。”赵开仕爱讲话,总是说个不停,张金秀则在一旁眯着眼睛点头。用田丰的话说,“他们已经把短视频当作生活的常态了。”
黔东农仓短视频拍摄中
三年前可不是这样。丁浪记得,他初次走入焕河村时,沿路村民的目光好奇又夹杂着戒备,“他们觉得宁静突然被打破了,很不适应”。彼时,焕河村凭借丁浪公司旗下账号@古村乐乐,刚在抖音火起来,村里长廊上摆起了十几家小吃摊,每天进村的人流量最多时能上千。最严重的一次,车直接从村里堵到了10公里以外的镇上,还要找专人来负责疏通。
爆发期过后,人流量逐渐稳定下来。如今,长廊上的小吃摊只剩下两家,一家卖米粉汤圆,一家卖凉面嗦嗦,每天至少也有上百人进出。最近两三个月,政府引进的商业运营方进驻寨子,他们带来了二十多人的团队,将这里作为直播基地,每天在村里直播三场,也负责民宿和其他业务的运营。
其他业务包括在建的陶瓷厂和水厂。水厂负责人是村委会副主任赵法江,他高中时离开村庄,大学毕业回县里开补习班,2021年赶上“双减”,又恰逢焕河村换届,村里400多票推举他为副主任。
同时,赵法江说服村里另外两位年轻人一起回村,“村里难得有一个产业,需要年轻人回来,才有干劲和活力。”不久前接受采访时,他指着长廊下面的水厂告诉我,生产许可证马上就能拿到,标签也已经定稿,他等着大干一场,“年轻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才行”。
而利用短视频将全网关注带入焕河村的丁浪,在2023年主播乐乐因个人发展离开团队后,他找到了在长廊上卖炸串的爱莲。
一条打糍粑的视频出圈后,爱莲和丁浪也发现了更多机会,他们开始专注于山货直播——到各镇子集市上收山货,现场开直播直接卖货,卖出后将钱当场付给农民,不多赚一分差价。这给从前要背着竹篓走山路卖货的农民,提供了很好的销售渠道,也为消费者提供了看得见的农产品。
爱莲山货直播现场
直播带来了大量粉丝。如今,丁浪团队已经由最初的3人扩大到30多人,公司旗下的每个账号都是一个创业小团队,由主播、助播、中控、运营和剪辑构成,平均每年直播带货成交额超过千万元。
尽管忙于管理公司和各种对外联络事务,但只要有空,丁浪就会回焕河村。他像熟悉老家一样,熟悉着这里的每个人和每条石板路。坐在村里最古老的木屋之一“第四饭厅”前,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半圆形,“这里像个椅子的形状,村子被群山包在中间。它曾经是闭塞的,外面的人通过短视频看到了焕河,短视频和直播也改变了焕河。”
“最后赌一把”
彼时已是丁浪返乡创业的第五年。小学时老师在课堂上提到的电脑,让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渴望,他曾经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贵州,到大城市去。在高考填报志愿时,他全部填了沿海城市。最后,他去了浙江,学外贸,毕业后进入广东江门一家电商公司,从拍照、修图,到打包、发货,再到客服、运营,把电商相关工种全部做了个遍。
2015年,27岁的丁浪有了回家乡的打算。一方面,父母总在电话里念叨着某某同学考上了编制,催他赶紧回家找对象,稳定下来;另一方面,丁浪也意识到当时的工作很难带给自己成长。
回到家乡后,丁浪选择了创业,他还是想做电商,也觉得农村大有可为。他想过开网店,卖当地的天麻酒,却发现没有生产许可证不能在网店销售;他还试着做微商,写推文卖猕猴桃,由于不熟悉生鲜产品物流,低估了打包发货的难度,赔掉不少。
做电商的人天然对流量敏感。2018年底,丁浪发现身边有人玩抖音,也下载了一个。看到一条十几秒的视频竟然能获得100多万点赞,他有些震惊。
于是他参加了抖音当时的三农达人训练营,从拍视频、剪视频、发布时间这些最基础的内容学起。他意识到,拍摄需要有固定的场景和人物,内容要垂直。丁浪一下子想到了焕河村的那口水井——之前为了寻找农产品,他几乎跑遍了德江所有村寨,焕河村那口周围满布青苔的古水井带给他内心的平静。
丁浪返回焕河村,打听哪位奶奶厨艺好。村委会主任为他指引了平时在村委会做饭的张金秀,丁浪便带着水果和牛奶找上门。老人爽快地答应了。丁浪在张金秀家住了一个礼拜,每天拍她做午饭,晚上把视频剪辑后上传。
“最后再赌一把。”他把抖音当作自己最后的希望。
视频拍到第三条,一下子收获了几十万播放量,小爆了一把。丁浪觉得有戏,干脆直接在村里租了套老房子,住了下来。另外两位朋友随后也加入进来,和他一起扑在短视频上。
丁浪的抖音账号“黔东农仓”的置顶视频
当时村里只住着二三十个老人,年轻人要么搬到县城,要么在沿海城市打工,村里连手机信号和网络都没有。丁浪住进去后,才协调拉了一根网线进村。他的账号涨粉很快,2019年做到20万,2020年涨到了50万。
靠短视频和直播带货,他们赚到了第一桶金。那时,丁浪想要扩大团队,却迟迟招不到人。在很多人看来,短视频似乎“不务正业”。
直到2021年,大方能干的乐乐加入,做了@古村乐乐的账号,此后又来了大学毕业生涛涛,俩人一起拍视频后彻底爆火,曾经有单条视频收获100多万点赞和5000多万播放量。“德江县人口才50万啊!”丁浪感慨,也就是在那之后,大批游客涌入焕河村。
蜂拥而至的游客一度打乱了村里原本的宁静和生活节奏,村委会不得不出面跟大家解释短视频可能带来的机会。与此同时,他们也开始为村里做规划。建停车场时,原本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一天150块工钱,有人赚了两三万。
村里的长廊也焕发了生机。村民赵爱军回乡在长廊摆摊,和妻子现学兑蘸水和做凉面,支起了第一家小吃摊,人多的时候一天能卖五六百元。慢慢地,长廊聚起了十几家小吃摊,卖起了米粉、菜豆腐、丝娃娃、炸洋芋和高粱酒,生意好的时候,一天下来,共能卖出5000多元。
越来越多的村民选择了返乡。在铜仁开网约车的赵江,在“第四饭厅”开起了农家乐,从早上9点忙到晚上9点,一天能接待好几百人,最多时月入两万元。据《芝草无根》记录,有人在村口开起了便利店,有人干脆拉一车柚子打开后备箱,坐在亭子里等待买家,“山里的东西不愁卖”。
丁浪的创业团队也与焕河村一样热火朝天。其他乡镇的干部慕名找来,请他去拍短视频带动村寨发展。彼时尝到了甜头的丁浪,规划着招人,将团队扩大,入驻不同的乡村创作,做一个涵盖更多贵州乡村的短视频账号矩阵,在田丰看来“意气风发,充满雄心壮志”。
“搞,就有希望”
三年后,我们见到的丁浪与想象中的已不太一样。他话不多,笑起来有些腼腆。有摄制组要拍他,他主动提出还是回焕河村拍,因为在村里他最自在。
丁浪在焕河村
三年里,慕名而来的直播团队络绎不绝,在丁浪看来,他觉得“如果有能力的人愿意来把焕河村宣传、发展得更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互联网是开放的”。
经历过瓶颈期的丁浪,如今更务实了。作为三农短视频赛道较早的起跑者,他也在思考如何缓解公司变现和发展压力。他心里清楚,就三农类短视频来说,发展几年后,赛道早就挤满了人,每年四季轮换着拍乡村的美食美景和人,到了来年又是一个轮回。
但另一方面,村民们的生活肉眼可见地改善了,在外面世界看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芝草无根》一书也回溯了焕河村千年来所经历的历史和变革,从封闭落后的小山村,到几代人修路、通电,努力与外界连通、跟上时代变化,再到靠短视频搭上互联网经济的高速列车,数字经济和现代化正在为这片土地带来新的活力和生机。
爱莲一直觉得,女性要独立,也因此不断“折腾”——补习班办不下去,她开过服装店;在村里卖炸串时,她晚上还去县城摆地摊。前阵子她生了二胎,坐完月子没多久就回来上班了,怕“跟不上网络的步伐”。她想多挣点钱,实现30岁之前买一套房子的目标。
爱莲近期拍摄的育儿视频
村里的老人们也在抓住机会过得更好。67岁的赵武婵在长廊卖米粉,每天都按时出摊,干到天黑才回家,每月能挣下千把块,自给自足,不给儿女添麻烦。
在田丰看来,科技对村庄改变的最终结果,应是双向的融入。短视频或多或少改变了乡村和农民,他们不再与外界隔绝,摆个小摊、卖几把青菜、捡了野生菌子拿到长廊卖,用各自的方法适应着,也改变着。
不过,这次重访中,他也发现,后续被引入村寨的经营者跟村民的关系不够紧密,与村子原生态的结合也稍显突兀。这也让一部分回到乡村的年轻人看不到太多机会,又陆续离开了。
“丁浪是真正愿意扎根乡村的人,但以他目前的能力还无法支撑起整个村子的运营。”田丰对我们分析,“他需要得到政府更多的扶持。”
“各方都希望乡村发展越来越好,目标是一致的,但要为村落的发展做好整体的设计和布局。”田丰进一步分析,“短视频和科技给乡村带来了全新的机会和出口,需要政府、村民、创业者和商业运营团队各方协调好关系,打破隔阂,形成合力,才能真正实现乡村振兴。”
丁浪看起来更乐观一些。他把当下的经历看作正常的更新迭代,也在继续摸索新的路径。他始终相信乡村的未来,“搞,就有希望!只要有人在,有人气在,乡村还是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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