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在网上撞见陈文华教授突然病逝的消息,楞了许久,好一阵子才接受这不可逆转的噩耗,然后含泪做了跟帖“文华兄,我不让你走!”
消息来得太突然,我的思绪很乱,索性就一味沉浸全国各地哀思如潮的条条微博里,其中《江西日报》写道“他身为厅官,隐居乡村甘当茶痴带农民致富;他贵为教授,躲在一隅办起幼儿园当起乡村孩子王。一位可爱的老人,一名可敬的‘傻教授’……”
著名电视人杨锦麟从校友的角度呛声:“中国茶文化领军人物陈文华教授因病逝世 极为传奇而坚韧不拔的读书人!厦门大学历史系的骄傲,也是南方之强的典范”……
陈文华早年就读我们厦门大学历史系,是出类拔萃的高才生,我母亲陈兆璋教授曾经是他的世界史老师,文华兄至今仍记得家母讲授的“法国扎克雷农民起义”,家母也对这位1958届才华横溢的学子留下比较深的印象。后来阴差阳错,他被打成右派,发配南昌,但“是金子,总要发光的”,右派改正后他旭日东升,聪明才智以及厚积的学养一如井喷,开创我国农业考古事业,继而在华夏茶文化领域深耕细作,我也有幸成为他主编的《农业考古•中国茶文化》杂志长达21年的专栏作者,这是两代人的交集,一生一世的缘分!
虽然以往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2013年夏天到2014年春天我两度参加了他主持的茶文化活动,会面再会面,畅谈又畅谈,温馨的镜头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几度不能自己,潸然泪下:
2013年9月在湖北红安参加完“鄂赣茶会”,我想搭乘三天后南昌到厦门的首发动车,陈文华得知后,立即要求我挤进他的轿车,从红安天台山直奔南昌城。一路上,倾听文华兄畅谈人生沧桑,年近八旬的智者,思维和表达如此敏锐和顺畅,更充盈着才思的联想和艺术的激情;记得2006年,在一次茶文化活动里我和他从厦门前往南靖的路上同乘一车,也是一路畅谈,时光悠悠,两段时隔七年的谈吐悄然衔接。
我俩真有聊不完的话儿,相互交集的熟人实在不胜枚举:他的剧作家的弟弟陈文贵(电视剧《铜牙铁齿纪晓岚》、《原乡》、《赵氏孤儿》等的编剧)是我厦门双十中学老三届的同学;他在厦门一中的同学彭一万是我中学的老师;他在厦门的茶文化高徒苏雪健是我的茶友,他大学留校的多位同学是我的老师和同事……更不消说我们共同倾情的茶文化,更令人期待的是他已经有了落叶归根的准备,早早在厦门瑞景新村买了房子。其实那些年每每到了新春佳节热闹喧嚣的时刻,他就悄悄地潜回厦门闭门著书,他好多部茶文化的教材和大作,都是在故乡的瑞景新村完成的……
那天我们一起在红安县城的街头吃的早餐,豆浆和油煎豆饼滋味绵长;我们一起在九江的江边鱼店用的午餐,江鱼江虾和鱼头豆腐汤很难让人忘怀;晚餐就在南昌城里,文华兄一家为我接风洗尘,品尝的是婺源红鲤,那鱼细嫩如豆腐,可谓江鱼中至鲜至味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与婺源红鲤结缘。
然而更让人回味的是饭后,文华兄及其爱子陈磊驱车送我到南昌青山湖畔的“阔水堂茶馆”喝茶,这家闽南南安老板开办的茶馆同时还是“江西厦门大学校友俱乐部”,抵达时已经有南昌各届厦大校友多人在迎候,一时间全然宾至如归,这全都因为陈文华一直是江西厦大校友会最受尊敬的学长……
南昌发往厦门的头班动车起点位于新建的“南昌西站”,第三天一大早,文华兄非得亲自送行不可,我知道他是晚睡晚起的夜猫子,阅读写作到凌晨,我坚决谢绝,他拉着我的手说,“你来南昌一趟不容易,再说,我也很想到南昌新站看一看。”他请我在南昌老城吃了风味米粉当早餐,然后驱车25里把我送到车站。这时天上落下绵绵细雨,文华兄信口赋诗,记得有“细雨绵绵几滴泪,热粉一碗送君行”。惜别时合影一张,我把手轻轻地搭在文华兄消瘦的肩头,那是一方对事业、家庭、友情和社会都义无反顾敢于担待的肩头。
他曾在专著《中国茶文化学》一书里把我的《启五茶话》列为茶散文,把我定位为“茶文化作家”,他也一直按文坛的习惯,尊称我为“启五兄”,但又不仅仅是客气,他确实是拿我当兄弟一般厚待。
二
2014年4月油菜花盛开的日子,我们再度握手于婺源茶会。茶会的重头戏是“中国茶文化与旅游”论坛,安排四位专家演讲,其中陈文华的《中国茶文化与生态旅游的发展》压阵,不料到了他上台时,主持人非常抱歉地通知,因为晚间另有重要安排,因此演讲时间只剩12分钟,而原本安排40分钟。只见他尴尬一笑,立马开讲,瞬息间就完成胸中长稿的压缩和提炼,没有半句话重复,没有一个字打滑,如泻峡水,滔滔不绝,不仅才华和学识出众,而且思维的敏锐和口才的流畅都如旋风一般席卷会场,简直帅呆了,这就是陈文华,这才是陈文华!
隔天,我们与会人士前去参观“茶文化第一村”——上晓起,一个倾注了文华兄晚年全部积蓄和巨大心血和智慧的小村,十多年来,我一直关注着有关上晓起的各类文字,特别是嫂夫人程光茜的《我对上晓起的感情》一如甘鲜的婺绿,荡涤了所有关于陈文华与上晓起的关系之迷!
百闻总归一见,我走在上晓起的青石路上,我在明清古建的老屋里仰头张望,我沉默在那株沧雄的老樟树下,最是那起死回生的古老制茶机具,在水轮车的带动下旋响起历史的回声……文华兄对这个小村倾注的其实是对生活的热爱,对历史和文化的痴爱,对自然和人类的大爱,他那干瘦的胸腔里蛰伏中国茶人最深广的襟怀!
那天的午餐,文华兄在粉墙黛瓦的老屋和村中的清澈的小河之间的晒谷坪搭起了方圆的木桌,以当地的土菜宴请与会诸君,友朋从远方来,不亦乐乎,他破例斟了半杯米酒与我对饮。他知道我是一个“吃货”,就如数家珍地逐一介绍上桌的村菜,那天的“荷包红鲤”是油炸的,还有春笋、冬菇以及溪鱼干,最是“鹅蛋炒三春嫩韭”,鲜润甘滑,文华兄乐呵呵地告知,他亲自养了几头鹅,“这就是我的蛋”,于是大家笑得喷饭,“我的蛋”顿时掀起味美的高潮。王建平副主编当即点将,令郑启五以《陈文华的蛋》为题,作文一篇。走笔至此,我不禁破涕为笑,文华兄啊文华兄,哪怕是我俩《最后的午餐》也永远饱含快乐的回味。你一生一世都是在带给别人快乐,连这篇缅怀的文字居然也被你逗出欢笑。
三
在厦门举行的追思会上,浙江著名作家王旭峰女士说:她总觉得陈文华老师没有走,“不过是换了一种生命形态和我们在一起。”我当时不大理解,事隔两天,当我们一起到厦门经济交通广播电台参加“茶人陈文华”的漫谈直播时,我对她说:我也有了你的那种感觉!
2014年5月21日上午,为陈文华教授送行的包船从厦门第一码头出发,在候船休息室里我帮文华兄的儿子陈磊捧遗像,他出去接打电话,就在这个时候通知上船,便由我捧着遗像上船,我对文华兄耳语:天意让我捧一程。
包的船就是厦鼓的渡轮,可以搭乘几百人的大船,从全国各地乃至海外自费赶来送行的茶人很多,黑压压一个船舱几乎坐满,茶艺学校历届毕业女生纷纷赶来,一个个黑衣黑裤,人人手执一枝菊花。文华兄爱菊咏菊并亲自在上晓起村大种皇菊,今天大家执其所好,为其送行,船上处处菊花开。
送行的轮船绕鼓浪屿一周,余悦兄再度主持了船上的仪式。船行至正对着厦大建南大礼堂的海面停下,这里是文华兄选定的位置,我突然想起该年是陈嘉庚这座面朝大海的鸿篇巨建落成60周年(1954-2014),也是文华兄考进厦大历史系60周年(1954-2014),60年一个甲子,文华同学又回来了。他以如此壮怀,表达了对母校不可改悔的挚爱,尽管他曾在这里被打成右派……
10点零8分,海葬仪式开始,文华的亲人——他的夫人、他的两个儿子、他的三位弟弟一起把骨灰撒向大海,大家也纷纷把手里的菊花揉成花瓣撒向大海,美丽的海葬哟最美丽的海葬,此时此刻,大海风平浪静,菊花瓣在海面漂浮成一张金黄的菊花毯,我咬住一望无际的蔚蓝大声说道:“文华兄,这是阿拉丁的神毯,你踩着它一路走好——”
(写于2014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