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父
亲
梁小兰
不知不觉,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一年了。
路上偶然间看到身体瘦削而精神矍铄的老人,总疑心父亲还在身边,不曾离开。回忆先前,那锥心刺骨之痛、无能为力之憾,让人恍如昨日却似经年。
记忆中很少为父亲庆生。父亲的农历生日是十二月初十。不知不觉,我背井离乡来长沙求学、教书已整整二十载。这二十年里,父亲从55岁走到了人生终点——75岁,腰背从挺得笔直到佝偻颤巍,脚步从铿锵有力到蹒跚乏力。我仅仅在他老人家花甲、古稀大寿才回老家庆祝。父亲的生日是在放寒假的前两三天,无论是作为学生,还是老师,尤其是当了十多年的班主任,不管是自己求学时为了奖学金奋力备考,还是带领学生为了博一个过年的好彩头而努力复习,都无暇顾及父亲的生辰。
而这些都成了我没有多陪伴父亲理直气壮的借口。
可是父亲从来不抱怨,他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父亲于去年四月初四入土为安,母亲还不曾从失去丈夫的悲痛之中抽离出来,只要和母亲聊几分钟家常,她都会提及父亲,念他千般的好,思及百般的歉疚,泪流满面。
因为担心母亲睹物思人,细心的哥嫂接母亲去他们家居住。母亲神色黯然,眼睛浮肿,在母亲眼里,父亲是个真男人。
母亲娘家人丁单薄,父亲从来不欺负她,用爱供养,从来没有对母亲动手。母亲生哥哥时瘫痪卧床100天,父亲班都不上了,一边伺候母亲,一边求医问药,才把母亲的病治好。有一个月没有上班,单位派同事把工资送到乡下的老家,同事看到刚从田里上岸、高挽裤腿两脚泥巴的父亲,提醒父亲再不去上班可能会被开除。“老婆病不治好,我是不会去上班的。”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到这,母亲眼里对父亲充满感激。
父亲的心里装满了别人,唯独没有他自己。
母亲务农,父亲是国家干部。因担心节育对母亲身体有伤害,他积极响应国家计划生育的号召,一个人偷偷地去做了绝育手术,回到家中,叮嘱母亲:从今以后,好好带这两个孩子,天上没有掉了,地上也没得长了。
父亲的包容与隐忍,非常人所不可及。
当我和哥哥犯了错的时候,父亲在外工作,母亲把我们的斑斑劣迹写在本子上,恐吓:等你爸爸回来再收拾你。父亲从不家法伺候,总是讲道理。兄妹俩少不经事,偶尓闯祸,父亲也是低眉顺眼,陪着小心,四处周旋。
那时候父亲在我们心里是挡风的墙,是倚靠的山,是具有神力的天。
亲友有急有难,父亲必挺身而出,竭尽全力相助,护佑周全。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父亲不仅要靠微博的工资维持家用,还要资助叔叔和表姐读书,每月按时寄出生活费。如今他们不仅学业有成,也是教育和政界的佼佼者。追悼会上的悼词是叔叔写的,他含泪手写了足足三个多小时,改了一遍又一遍;表姐在微信中写道:念您的护好!敬您的良善!痛您的凄苦!悲您的隐忍!四十多年前的一个暑假,二姑父三十多岁,正是双抢时节,二姑父突发肝腹水,当时父亲正请假在家帮忙搞双抢。二姑两脚泥水一脸汗水跑到我家,说二姑父发病了。父亲二话不说,背起患者火急火燎就往县城赶。过河的时候掉了一只拖鞋,索性另外一只也不穿了,光着脚赶到医院。不料医院拒收,父亲霸蛮将二姑父送进医院,体贴二姑农家事忙,一个大男人贴身服侍,终于把二姑父从死神边上拽回来。二姑父活了七十多岁。
父亲命运多舛,他把苦难生活酿成了生命的蜜糖。
他年少丧母,又是长子,一路照顾弟弟妹妹,吃了不少苦。既要挣工分,又要求学。他是耒阳一中(省重点高中)的高材生,求学路长往返50公里,全靠步行。打赤脚,喝凉水,吃咸菜,栉风沐雨,肩担背扛。父亲视力2.0,好不容易考上了飞行员,却因政审时有人说父亲的某个亲戚是地主成分而泡汤了。后来听说那个亲戚只是家里有三间房而已。后来多亏了政策好,父亲考上了国家干部。
父亲患肺气肿10年了,仅靠流食为生,形容消瘦,半年内两次住院。前列腺增生手术后,父亲话似乎特别多,和我讲了许多的道理:不要与人计较长短,得饶人处且饶人,一笑结千言,伸手不打笑脸人,学会换位思考,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现在想起来,他是对我为人处世的不放心,拼尽全力完成生命中最后的叮嘱。
最后一次9天住院,每天浑身插满了管子,但从不哼哼唧唧,也不骂人,难过的时候,顶多皱眉说:“别弄了,让我好好睡一觉。”
父亲走了,我很长时间走不出来,做过很多关于他的梦:他骑着我女儿到老火车站看猪啰啰,教我女儿背诗:“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教我侄女唱儿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他始终微笑地看着我,想伸手去拉他,即触即空。在上史铁生《秋天的怀念》和诸葛亮的《诫子书》时不能自已,潸然泪下。
窗外风萧萧,雨沥沥。我一宿未眠。父亲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封家书,但是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叮嘱,都是期待,值得我用一生来回答。
铮铮铁骨步履匆,经霜历雪不动容。
欲将思念寄何处?惟登高处诉山风。
【END】
文字:梁小兰
编辑:廖妍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