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泰尔梅兹古城遗址考察,王建新(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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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新寻找大月氏的过程,也是中国考古学的一部发展史,更是中国在中亚考古领域获得话语权的过程。它既是历史,也是现代,更是一个鲜活的人生故事。
两千多年前,张骞一路西行,历经13年,终于找到月氏王国,虽未能说服其与大汉结成联盟,但开辟了流传千年的丝绸之路。
启蒙之路
王建新第一次对历史产生兴趣,是在十五六岁。那是1968年,他进入西安市第三十一中,就在西安市自来水公司后面。
逐步蜕变
选择考古,既有偶然,也有必然。
王建新复员那年,刚好是恢复高考第一年,他得以有机会进入大学继续学习。报志愿时,他填了两个:一西北大学考古学,二北京大学考古学。如此排位的原因很简单,离家近。
不过,这时的王建新还很懵懂,对于未来没有太多规划。直到1983年夏,他从西北大学毕业留校任教,并得到机会去北大进修,成为最后一届有此机会的教师。在北大,王建新不断吸收着新的知识,“能听的课我都听,我又不要成绩,就是听课。”
对于很多学科来说,那是一个“拨乱反正”的年代。王建新说:“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考古学内部形成了一个补课(的风潮),把过去丢的东西要捡回来”“很多上学时候不能讲的,这个时候就可以讲了”。
在北大的这一年,他正好赶上这个转折期,因此受益良多。他跟着考古大家俞伟超,俞伟超经常用哲学性的思维来讲述考古学,王建新对于这门学科的理解产生了很大变化。
那年,他在北大校园度过了自己30岁的生日,突然一下子觉得“要重新来过了,很多东西不一样了”。
后一学期,他跟着严文明去山东考古发掘。严文明是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体系的创建者,他告诉王建新:“发掘遗址的时候你不能只盯着这个遗址,一定要关注这个区域和它周边相关时间空间的情况,要按一个大空间的概念去考量。”
这句话对王建新的影响延续至今,也成为他在丝路考古中的重要准则。
1986年,为了学习日本的高等教育经验,教育部在全国范围内选10个人去日本学习高等教育管理,王建新在选拔中脱颖而出,比下去了许多日语专业的人。
他回忆道,他是第一个面试的,提前准备的3个相关议题几乎成为整场面试接下来的母题,因此得到了主考官的认可。
那时,中国的考古学深受日本影响。
自1972年中日建交,日本历史学界开始与中国频繁开展进修、访问活动,其研究成果也迅速进入中国。而到了王建新上学时,考古学生的第一外语也成了日语。王建新后来意识到,相比英语,日语还是有很大的局限性。
但在当时,掌握日语帮他获得了前往日本进修的机会。
挑大梁
1986年的国庆,王建新和选拔出来的同学一行10人到日本,其他9人被留在大阪外国语大学继续学习半年日语。他孤身前往奈良教育大学,整个学校只有3个中国留学生,又是不同学科,他像被丢在只有一人的孤岛。
指导教师来自横滨,语速极快,非常考验日语听说水平。半年以后,同学再相见,他居然成了日语水平最高的那个。隔年,他参加在日外国留学生辩论比赛,甚至拿到了金奖。
与此同时,他开始和日本考古学界深入交流,参加会议、调研遗址,甚至写了一篇研究日本天皇陵墓的文
章,在日本考古学界引起了很大反响。而他的辅导老师担心王建新不务正业,毕竟他的主业应该是高等教育管理。但之后,他给老师超额交了三篇论文,老师说“你该干啥干啥去吧”。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日本,已经掀起了一股丝绸之路热。1979年,NHK联合央视拍摄了一部丝绸之路纪录片,片子播出后在日本影响空前,掀起了一阵旅游热潮,之后每年有将近500万日本人前往丝绸之路沿线国家旅游。1988年3月,日本还举办了一场丝路博览会。
“可以说丝绸之路研究热是从日本开始的”,王建新这样描述那时的情形。但王建新真正开始关注丝绸之路考古,是在1991年。
图注:2001年甘肃马鬃山地区调查时与当地牧民合影(左4为王建新)
那年初夏,日本著名考古学家樋口隆康应邀来西北大学做讲座,王建新作为陪同翻译。在前期沟通和讲座的过程中,樋口隆康反复提出了一个问题:“月氏人的故乡在中国,那么中国境内月氏考古的文化遗存在哪里?”王建新答不上来,之后开始关注这个领域,时不时地收集些资料。
此外,自日本归来后,有一件事让王建新得到了很大的锻炼。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时任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的俞伟超——也就是王建新在北大时的老师,号召开辟了一块“新考古学”在中国的试验田——河南渑池班村遗址。
当时,小浪底水库项目已经决定上马,水库建成后这片遗址将被彻底淹没,因此他们放开了手脚,成立了新中国以来的第一支“多学科综合考古研究”队。其中有几年时间,王建新被任命为现场负责人,所有人在他的协调下开展考古工作。
不久后,经过锤炼的王建新成为西北大学考古教研室主任,此时,他的前辈、老师们大多已经退休,学科建设的重任就自然交到了新一辈人的肩上。清华的李学勤先生知道王建新上任,让学生捎来一句话,“西北大学搞考古,就一定要搞丝绸之路考古。”
寻找大月氏
西安玉祥门外,有一尊名叫“张骞出使西域”的雕塑,远远望去,张骞手持旄节骑在马上,高大且威严。
西汉时期,汉朝使节张骞正是从此出发前往西域,寻找游牧民族——大月氏,以求联合对抗北方强大的匈奴骑兵。
然而,在寻找大月氏的路途中,张骞被匈奴俘虏,被迫留居十余年后,趁机逃亡,辗转库车、疏勒等地,翻过葱岭,经由大宛(今中亚费尔干纳盆地),最终到达月氏国。但此时,西迁后的大月氏已安于和平的生活,不愿意再与大汉联手抗击匈奴,张骞只好返回。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张骞的足迹已被风沙掩埋,但由他开辟的这条丝绸之路,却成为连接东西方的重要纽带。
此后,中国古代文献《史书》《汉书》中对大月氏的历史分别进行了记载,但遗憾的是,考古学界长期以来并未真正找到大月氏的历史踪迹。
走马上任的王建新将西北大学学科建设的锚点落在了大月氏。追寻大月氏,补上中国对大月氏考古的空白,成为他接下来20多年的目标。
图注:
2015年,王建新教授指导中乌年青队员发掘工作1999年,中国考古学年年会的闭幕式快结束时,王建新站起来提议,“中国考古学是时候走出国门了”。他给出了两点理由:第一,大国考古学不能只拘泥于国内;第二,中华文明探源不能不关注周边国家。
开启没有前人经验的事业,注定艰难,但也意义非凡。
他带着团队向西出发,从陕西、甘肃一直到新疆境内的天山地区。在东天山南麓的考古论证,他们突破了游牧民族没有固定住所的既定认知,初步确认了古代月氏人的故乡不在河西走廊,而在以东天山为中心的区域。
因此,进入中亚地区寻找月氏遗址,是完善证据链条的必然选择。
王建新进一步解释,月氏西迁中亚后成为了当地的统治者,但月氏人生性不好战,对贵霜实行着比较宽松的统治,深度影响了当地的农牧关系,这是颠覆国内外学术界已有认识的成果。
2016年,乌兹别克斯坦苏尔汉河州拜松城外的拉巴特遗址,当地居民修房子取土的过程中,发现地下存在文物与墓葬,考古队当时判断这应该就是月氏时代的遗址,在经过三次挖掘之后,143座小型墓葬得以重见天日。
王建新说道:“基于时代特征、空间分布、墓葬习俗等特点,这都和中国历史文献记载的月氏西迁巴克特里亚地区的内容相符,所以我们将此处确定为古代月氏的文化遗存。”
自此,月氏的神秘面纱终于被揭开。
西域行者
通过对中国古籍文献的钻研与后期的实地挖掘,王建新考古团队还先后确认了康居文化的特征和分布范围,以及月氏西迁中亚后文化的特征和分布范围,又进一步厘清了古代月氏和贵霜之间的关系。
“国内外学术界主流观点认为,贵霜王朝是月氏人建立的,贵霜人也是月氏人的分支。但通过我们的考古结论,发现贵霜人与月氏人是两种不同的人群。”
王建新认为,早期贵霜时期,也就是公元前2世纪后半叶到公元1世纪初,这100多年间,月氏人曾短暂成为当地的统治者。但因为其统治较为宽松,贵霜人崛起,替代了月氏人的统治,而后才渐渐形成贵霜帝国。
历史中透露出民族性格,相比于传统游牧民族的好战,月氏人更加爱好和平。大月氏最初生活在东天山一带,是东西南北的交汇之地。他们的思想更加开放,除了游牧,还从事商业活动。
但这样的考古结果还尚存争议。
王建新指出:“目前,我们的种种考古结论和证据,已经逐步被国际考古界所了解,但要达成全世界的共识,还需要更加系统性的证据链条,这也是接下来的一个工作方向。”
图注:
2017年,乌兹别克斯坦拉巴特遗址发掘现场,王建新教授向当地官员介绍工地情况进步不止体现在对历史的溯源 ,在中国考古队的引导下,乌兹别克斯坦出现了历史上首次工业生产为考古事业让道的案例。
2019年,在乌兹别克斯坦境内某个砖厂,工人在取土的过程中,挖出一堆文物,当地民众告诉考古队人员,他们立刻前往此处,认定这是早期贵霜的一个重要遗址。中乌两国考古学家一起站在推土机前,让推土机停了下来。随后,立即向当地政府反映,直到最后把电话打到总理办公室。接电话的人说,按照惯例,三天后才能答复。但最终,在考古队的极力劝说下,第二天,州政府派人前来协调——推土机停止推土。不久,砖厂撤出遗址区。
“这是中乌两国考古工作者合作从推土机铲子下,抢回来的一个重要遗址!”
在历史中回望
王建新寻找大月氏的过程,其实也是中国考古学的一部发展史。
在王建新进入中亚之前,中亚考古的话语权长期被法国等西方国家所垄断,作为大月氏故乡的中国却说不上话。如今,随着在中亚考古的逐渐深入,中国的成果也在逐渐显现,各种联合考古队应运而生,中乌合作、中塔合作等双边合作自不必说。
而在更加深入中西亚的阿富汗,王建新一行也跟法国人探讨,“中法+”的可能性。法国人在中亚考古的历史已经超过百年,王建新说,“我们想抛开它,是不可能的。”
异国考古,难度陡增。王建新带领团队在中亚见招拆招,一些开创性的“方法论”对当地考古事业的颇有进步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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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中乌联合考古队工作照与西方探险家掠夺式考古不一样的是,中国考古队将坚持守护世界文化遗产的思维带到了中亚。王建新举例说:“一方面,我们把中国的回填方法推广到中亚,避免了挖掘后满目疮痍的景象;另一方面,由我们倡导在考古挖掘的当地建立起文化遗产的保护场所、文博馆。比如,在发掘撒扎干大型墓葬时,考古队采用了文物保护监控大棚,并安装了中国的环境检测和监控系统。”
在国外开展考古研究,他们面临的是一个多语言的环境,考古团队一方面鼓励年轻的教师和学生学习各种语言。另一方面组织国内外学生与老师开展海量编译工作,将国外的考古研究成果翻译为中文,以快速精准地吸收外国文献以及前人的考古经验。
王建新谈道,为突破语言障碍,他们另辟蹊径,在中亚当地直接招收、培养当地的学生,让他们深度参与到现场实地的考察中,经过多年实践,这一举措确实颇具价值。帮助他们联系总理办公室,抢救遗址的当地人,就是这样一位留学生。
可以说,这一个个重磅考古发现,是王建新团队数十年的努力成果,也是团队内部所有人鲜活的人生故事,更是中国在中亚考古领域争取话语权的过程。
王建新屡屡在公开场合表示,丝绸之路考古不能只有西方视角,还必须要有东方视角。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西安档案馆官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