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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人家（延川非遗剪纸） 袁随花
父亲生于1934年农历七月初七，今年已然届满九秩。从父亲年满60开始，我的母亲在每年的乞巧节都要张罗着为他过个像样的生日，而这也是我每年暑假必回关中省亲的理由。今年是我母亲去世以后，父亲过的第十个生日，也是他漫长人生的第三十个生日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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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有余（剪纸）于 梅
看着孩子们回家，父亲内心的喜悦恨不得都写在脸上。弟弟说带他去大庄理个发，父亲坚持说还没长够日子。侄女从她家里拿来推子和剪刀，三下五除二给剃光白发，刮光胡子，老人家喜上眉梢，连说“又省十块”。周五我儿子的火车晚点，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过后。看到孙子的那一刻，父亲显然有点喜出望外，一直到十二点都没睡着，半夜醒着也不敢自言自语，显然是怕打搅了孙子的清梦。殊不知年轻人困劲上来，离床最亲，压根不管昏天黑地。好多次听朋友抱怨老人会欺负人，专挑身边伺候儿女的毛病，我也丝毫不怀疑远香近臭这个民间朴素哲学，但是父亲在我跟前真的有一种儿童一样的踏实和信赖。![]()
石榴娃娃图（剪纸） 高延芳
关中晴天了，晨曦的打开依然是慢吞吞的样子，薄雾好像穿越汉唐的炊烟，在沟壑起伏的秋天里晃悠。父亲照例是第一个起来，磨脚碎步走出房门，坐在二门廊下的小桌旁，望着阴晴还不确定的天空，显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也拿不准还能干点什么。前后的屋子里睡满了儿孙，年轻人的呼噜声父亲怕是真听不到的，不过他脸上这份难得的安详，恐怕是对过往热闹的最真切的追忆。看着父亲独坐无聊，我给他面前放了一把瓜子，他没有任何表情地磕了起来，一颗、两颗、三颗……真希望老人家就这样安逸地磕着瓜子，细数人生，无疾无忧也无烦恼！父亲显然也是逛累了，竟然主动说要歇一天。我正好借机在电脑前看个文件，父亲在旁边监督着我干活，好几次想说话都被我及时制止。开始半个小时他还能忍住，后来就不管不顾，一直在我耳边念叨，有些事我都听了不下十遍。随着年龄增长和体力变差，老人家对电视的执着也大不如从前。一会儿念着屏幕上的新闻，感叹自然灾害的残酷无情，一会儿自言自语对比着今昔生活的甘苦，一会儿低头默然不语，显然是去和周公聊天了。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父亲估计断续睡着了五次，可是他愣是不承认自己困了。![]()
福 寿（剪纸） 温庆丽
固执是老人的第四个共性，只是还没有像前三个共性那么显著，也没有爱钱、惜命、少瞌睡那么高的认可度。固执己见，自以为是，不接受反驳是当下老人的普遍特征。以我的父亲为例，他至今认为能吃就能干，而且很自豪自己的饭量。小的时候，我经常因为饭量不够大、吃多不消化而被父亲轻视，甚至偶尔还会被嘲讽，被歧视。父亲的第二个成见就是回家吃饭。也许是因为食量大，也许是因为怕花钱，父亲不管忙到多晚，都要回家吃饭。当年是我的母亲不堪其苦，坐在凳子上都要为他擀面做饭。如今是我的弟妹和我的姐姐不辞辛劳，四季三餐坚持奉养，从未间断。父亲的第三条铁律就是同情弱小，打富济贫。虽然没有明确标准，也不用人提醒，父亲本能地希望几个儿女都能生活无忧。二哥去世早，父亲总是明里暗里省钱贴补二哥的两个儿子。大哥家的孙女乖巧可爱，父亲有好吃的都会送给那个孩子。弟弟平常很少在家，偶尔在家也不怎么愿意听父亲唠叨，可是父亲不仅不介意，反而对他更多惦记，逢人追问，而且每看到弟弟，总要没话找话说。我自己上学在外，离家较早，父亲除了自豪，就是反复告诫我一定要端好铁饭碗，做好国家的事。![]()
金猴献寿（剪纸） 陈 耀
别家老人各有不同，我父亲的悭吝的确让人无语。吃孩子们的剩饭，穿孩子们的旧衣服，坐不花钱的顺风车，捡不掏钱的穷乐子。在父亲的眼里，但凡要自掏腰包的东西，都可以不要，甚至一概不好。侄女说她爷爷赶集，从来不舍得花钱吃嘴。我说我们小的时候，爷爷剃头都是奶奶的事。外甥说他爷爷坐车的口头禅就是“爷爷这里有100块钱，给你拿去加油”。可这100块钱的使命就只是值班，从来都舍不得花出去。要么就是跟孙子画大饼，让给车子把油加满，然后找他三舅要钱。要么就是说自己没有钱，是孩子们自愿拉他出去游玩的。有时候父亲的哲学很简单，你要拉我去玩可以，反正我兜里没钱。周六是农历甲辰年的七月初七，我的父亲九十啦！按他自己的话说，这一辈子值了。其实父亲对吃从不挑剔，粗茶淡饭果腹就行；父亲对穿衣更是没有讲究，给啥穿啥能遮体就行。我母亲走后，父亲认为自己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所以他的日常基本是在快乐与无忧中度过。穿着孙子买的新衣服，喝着孙子拎的好酒，坐在大红的贺寿对联中间，和满堂儿孙一起享用丰盛的美味佳肴和生日蛋糕，父亲的开心都写在脸上，都印在酒杯，都飘在笑声里。九十年人生，九十年风雨，解放前的贫穷，六十年代的饥饿，改革开放的繁荣，进入新时代的安逸，父亲说自己最有权利说共产党好，说新社会行，说如今的生活比蜜甜。早上大侄子送我去咸阳机场，说起爷爷的长寿，爷爷的宽容，爷爷的乐观。这让我想起前一天和外甥说他外公的幸福晚年，小伙子说外公比外婆更幸福，可以坐着自家孙子的轿车四处游玩。他们的看法都是事实，我也无意反驳。只是我觉得父亲的幸福不光是长寿，父亲的长寿不光靠乐观。父亲自己很满意自己的胃口，很爱惜自己的一口假牙。我羡慕父亲，是因为他的晚年，有啥吃啥，给啥吃啥。而且从不求好，从不贪饱，也很少猎奇生冷时鲜。![]()
多子多福（彩色剪纸） 李志梅父亲知道我今天早走，半夜一直躺着没有折腾，早起坐在床边等我自然睡醒。然后叮嘱我要善待孩子，要和睦家庭，要安心国家的工作，少操心他的起居。父亲说自己绝对没想到会活到这么老，也没想到自己的生日会这么热闹。围在身边的都是儿孙，吃在肚里的都是甜蜜。然后话风一转，就说自己说不准哪一天咽气，但是他都觉得自己这一生够本。
我一时语噎，不知道如何接茬，只好跟他说社会越来越好，孩子们愈发出息，鼓励老人家提气坚持，等着剩下的两个孙子成婚再添重孙子。
一听这话，父亲略感无奈的脸颊立刻绽放，犹如重新回到昨天的宴席，忙不迭接话：“如果能等到那样的好日子，当然开心了，就怕……”说到这顿了一会，嘿了一声：“不说了，你收拾东西，准备走吧。”我知道，他最后这句话，一半是说给我听的，一半是自行安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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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
作者简介：闫文军，陕西武功人。西安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本科毕业，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硕士。在某高校从事英语教学三十余年，舌耕未觉累，愧无佳作飨知音。属羊，性格天生温和。安静，命中注定亲水。有缘，品茗平日最爱。无邪，赏花余生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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