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在家里看完了金草叶在中国出版的两本科幻小说，一本是短篇《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一本是长篇《世界尽头的温室》。
看完有一种久久难以平复的复杂感觉，微微发麻，又想流泪。
大概这就是女作家的科幻小说的神奇之处。
整体介绍
金草叶是90后韩国科幻女作家，毕业于浦项工大化学系，2017年处女作《馆内遗失》、《如果我们不能以光速前行》率先发布，获得了第二节航过科幻文学中短篇大奖和中短篇佳作奖。2019年收录在《如果我们不能以光速前行》，这本书也获得了韩国文坛最具权威的奖项「今日作家奖」。2023年《世界尽头的温室》在国内出版。
金草叶的书一直在关注三个母题：书写女性，反乌托邦，用科幻突破认知。
在她的书里，性别被模糊、隐去，但最终只剩下女性和没有性别的外星生物，这样的外星生物可能是一种具备动物性的人，也可能是植物，但无论这个物品是什么，性别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东西。当你读完她的书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一定要由女娲与伏羲，亚当与夏娃来构建的，没有男性的世界便不会有性的欢愉与纠结，不会有生育的创伤和痛苦，人与人之间的纽带开始由情感决定，进而也有更多的空间为探索情感的多样和复杂性留出。
其次是反乌托邦。
在《如果》这本书的附录中，有文学评论家印雅瑛的书评。她写道：“在金草叶描绘的世界里，当下的社会问题犀利地贯穿始终。在那个对以女性、残疾人、移民、未婚母亲为代表的弱势群体与少数群体的歧视依然明显、注重成果的体系中，不具有太大经济价值、不符合正常标准的存在都被排除在历史的记载之外。人类通过尖端科技到达的世界，真的更适合生活吗？我们目前在这里所承受的歧视、压迫、排斥与痛苦，在那里就能够朝着好的方向改变吗？”这个问题也是贯穿金的小说的课题，即科技的改善并不等于更美好的世界，人和机器最大的差别在于人性中的美好和善意是超越科技并建立乌托邦的基础，但同样也是人性的争斗、嫉妒、恐惧让乌托邦瓦解。金草叶试图证明乌托邦是可以存在的，但这样的存在只是暂时而绝非永恒，生长与消散不仅是生物的天性，也是由生物构建起来的社会组织的命运——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情感的牵绊比物质和金钱更容易在人与人之间代际传播，并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
第三个题是用科幻突破认知。
这个词也是金草叶在采访当中自己提到的。在金草叶看来，优秀的科幻小说标准即是「打破认知的感觉」。主人公在某个瞬间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世界其实只是一个口袋，口袋外面存在着更大的世界。她的科幻小说脉络并不是以一个完整的科幻理论和世界构成的，而是在现实的世界当中找到一个非常小的切入口，在当中反转再反转，进而把故事从现实生活中剥离开来，放置到科幻的架空世界中。科幻更像是一种世界观和钥匙，是整个小说的线索，让一切不合理的存在变得合理，最后解决了故事一开始提出的问题。
可能也正因为此，很多人会对金草叶的科幻提出质疑，认为她的科幻并不是真的科幻，而是披着科幻皮的女性情感小说。但我想说，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文字和说话表达都被男性所控制，即使进入男女平等时代，也受到现实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今天我们幸运看到无论是在科幻领域还是更广阔的文学影视领域有更多的女性作家崭露头角。她们的作品虽然关注的人群和社会现实均不同，但以细腻的笔触，关注人性，母女关系，女性友谊、女性挣扎和生存的终极目标不变。无论“全女”这个概念是否是创作中取巧的行为，我们都应该以更包容甚至赞赏和感激的心态，去迎接这种全新叙事角度和文体的诞生。
下面是两本书分开的书评。
地球尽头的温室
先接着上面的整体分析写下长篇《地球尽头的温室》：
我给这篇书评取名叫—— 但是还有植物。
《世界尽头的温室》是一个技法非常成熟的作品。在你打开这本小说的瞬间，你就进入了作者控制的世界，你的所有情绪起伏都由金草叶来调拨，并且再也没有办法走出她的节奏和她为你编织的世界。
如果你特别想看这本书，那就不要再读接下来的文字了因为涉及一些剧透。
这本书讲述了由于实验室的错误，世界被大量粉尘破坏，进入粉尘时代。在粉尘时代里，诞生了一个又一个“巨蛋城”作为避难所保护没有粉尘抗体的人类，而一些可以在粉尘中生存的人被称为“抗体人”。几十年后，当粉尘被完全清除之后，粉尘生态研究中心的年轻研究员雅映发现了一种粉尘时代里极具侵略性的植物摩斯巴纳（Hedera trifidus）在海月市重新大规模生长繁殖。而雅映清楚地记得，这个植物会发出茂密的藤蔓植物和荧荧蓝光，她似乎小时候在一个神秘的粉尘时代活下来的叫李喜寿老人的院子里见过。
（类似的植物参考）
于是这一次，雅映决定认真研究这个植物，去找到摩斯巴纳背后的秘密。
这是一种很典型的小说写法，用倒叙的方式，由后来者通过故事线索去倒推慢慢讲述当年发生的事情。
这本书也很好地反映了前面提到的金草叶在探寻的三个母题。
第一，书写女性
书里的所有人物都是女性，也致力于探寻女性之间关系的可能性。
比如娜奥米和阿玛拉的姐妹关系，妹妹娜奥米是更聪明也强大的抗体人，但阿玛拉是身体更弱的开拓者。是她执意去探索森林村，去不断突破粉尘的边界，才有了后面的故事。又比如娜奥米和雅映跟知秀的关系，他们分别是知秀的第一代和第二代学生，都受益于知秀的耐心教导，认识到植物的生命力和美，并带着这样的祝福走向自己的生活中。
还有最重要的，在结尾才慢慢揭露的知秀和瑞秋之间的关系，知秀（也是李寿喜）是部队里的机械工程师，擅长维修赛博格，而瑞秋是一个30%赛博格化缺乏人类感情的植物学家。知秀先爱上了瑞秋，但瑞秋并不能理解什么是爱，所以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对植物摩斯巴纳的研究当中。她们之间有漫长的彼此陪伴，陪伴又模糊了修理师和机器之间的需要与在意的界限，直到知秀开启了瑞秋的情感按键。在这个分界线的时刻，知秀再也无法面对瑞秋的感情，她无法知道瑞秋目前的“人”的情感究竟是出于开关还是出于本心。而瑞秋在缓慢学会在意的过程太长太长，以至于当她终于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内心的时候，知秀和她已经永远分开了。
就像结尾瑞秋说：“没错，但那不过是借口罢了。知秀救活我时，我对她产生了好奇心，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当我想要再次关闭电源时，总会忍不住想知秀是怎样一个人，心里总是很在意她。明明她自己也没有想要拯救人类的想法，心里也期待世界早点毁灭，但还是很厚脸皮地要求我做什么救世主。这让我觉得很有趣，让我想要观察她。现在想一想，我们对彼此产生好奇心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我们一辈子都在好奇彼此的内心世界，然后就这样不了了之。”
第二是反乌托邦。
瑞秋和知秀一起建造了“森林村”，后面一位叫丹尼的女人带着二十多位女性一起加入，构建了一个没有粉尘、自给自足、种花种菜的田园乌托邦。这样的乌托邦吸引了娜奥米和阿玛拉冒死前去，也吸引了很多抗体人孜孜不倦去寻求森林村的坐标。但是森林村和其他巨蛋城又有什么区别呢，知秀在流浪的过程中观察过无数打算重建乌托邦的村子，有的推崇宗教信仰，有的有非常严苛的规则，但这些“乌托邦”无一例外都瓦解了，或者说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永存的。村庄的形成，短暂的和平，随即而来的矛盾和背叛，共同体的破裂、死亡与终结，都是必经之路。
但即使如此，在森林村破灭的时候，所有人携带摩丝巴纳的种子，流浪到世界各地，种植了这个植物。在几十年后被证明，摩斯巴纳就是第一次降低粉尘的帮手。正如娜奥米所说，“自从离开森林村，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归属感，却一直做着在森林村时做过的事。这样做不是出于什么使命感……而是因为我们怀念那段时光，觉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回到过去一样。”乌托邦虽然会破灭，但如果这个地方留下了足够真挚的情感链接，分别并不会让情感湮灭，而是转化为另一种有生命的植物在别处重生。
第三是打破认知的感觉。
《地球尽头的温室》其实并不是人类的史诗，也不是粉尘时代的历史记录，而是一部围绕摩丝巴纳的植物史诗。正如作者在最后借摩斯巴纳的创造者瑞秋之口说到，“从古至今，人类只以人类自我为中心书写历史，这也难怪身为动物的人类一直对植物存有偏见。我们高估动物，而低估了植物，与动物的个别性相比，我们忽视了植物集体的特性，根本没有注意到植物的一生也充满了竞争与奋斗。我们看到的只有仿佛随手可以抹去的植物风景。我们附属在金字塔式的生物观里，认为植物、微生物和昆虫只存在于支撑金字塔的最底层，除了人类以外的动物处在中间层，人类则高居金字塔的顶端。但事实完全相反，如果没有植物，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动物都无法生存，但即使没有动物，植物仍可以追求物种的繁荣。人类不过是受邀来到所谓地球生态的过客罢了，我们一直处在随时可能被赶走的岌岌可危的位置。”
在最初构建这本小说的时候作者想过非常多种世界末日的生存形式，有昆虫、细菌、孢子，但她最终选择了植物做这个载体。植物的生长极为安静，很少夺目，时常在日间吸收养分，又在夜间缓慢生长。如果他们侵占了人类的领土，则被视为“恶魔的植物”，因为植物与人类处在不同的话语体系中，很少有人愿意停下来细细研究植物的语言。但正因为如此安静而坚韧，在覆盖末日的粉尘中，肆虐入侵，但藤蔓又足够柔软，承载着女性互相理解、靠近的情感史诗。
也是它们在面对绝望的世界构建了人类最终生存的襁褓，保护了面对绝望的世界，但还是决定重建家园的人。
《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
这篇书评的题目会叫——爱人从未被遗忘。
里面一共有7篇短篇，我挑了自己比较喜欢的五篇来写。
先写写短篇集这篇同名小说吧。
和大部分短篇作品类似，这本书的书名也取自其中的一篇短篇小说。
金草叶也曾经担心过这个名字是不是太长了，但和编辑反复讨论之后，她觉得这句话其实也是对书里所有短篇小说的想要传达的中心主旨最好的概括。对于金草叶来说，她书写的科幻小说并不完全是超越光速和当前对宇宙理解的存在，不是无限膨胀的现代技术，她的笔下关注的人物甚至更多是被留下来的人，是如果大多数人都能以超光速行驶之后这些无法以光速行驶的人，他们会怎么样，他们会孤单么，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和其他人的羁绊是什么。
《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讲述了一个被科技和时代遗忘的老人安娜开启人生最后一次航行的故事。170岁的安娜和负责回收宇宙垃圾的年轻的宇宙清道夫男子在废弃的空间站相遇了。安娜在宇宙开发初期是一位研究深度冷冻技术的科学家，这项技术被更广泛应用于飞往“斯伦福尼亚”等宇宙外行星中，为了使得人们可以度过漫长的宇宙航行，所有人都会先接受冷冻，再在其他行星醒来。安娜的丈夫和儿子率先踏上了去往新星球的路，等待安娜的到来。但就在这一别之后，人类发现了“高维虫洞隧道”，通过隧道可以超越光速更快速移动到别的星体。隧道的发现让斯伦福尼亚这样的星球立刻变成了远宇宙。斯伦福尼亚等行星立刻被放弃，再也没有航班飞向这些星球。所以安娜用自己的深度睡眠技术演唱自己的生命，在最终要被清理的时刻选择了骗过清道夫以低于光速的速度向远方驶去——这一程可能需要上万年，但是她还是上路了，虽然和家人之间已经隔着永远无法追上的距离和时间，但上路本身就是重新在一起的开始。
另一篇我很喜欢的，证明爱人从未被遗忘的是金草叶的另一篇成名作《馆内遗失》。馆内遗失讲了一个关于收藏去世的人“思维”的图书馆的故事。有一天，智敏发现，有一家图书馆里收藏了妈妈的思维，但她的思维在馆内遗失了。所谓馆内遗失就是她的思维依然存在，但有人消除了能找到她的编码，所以在浩如烟海的图书馆里无法再找到妈妈的思维，也许通过一些能链接思维的物品（就像是一种模糊查找），可以再次找到思维。智敏找了很久，终于发现原来模糊查找的编码是妈妈曾经作为策划出版的一本书。原来妈妈在成为妈妈之前，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职业，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妈妈也有自己的人生。在这篇文章的结尾，智敏说，“但现在，我可以理解妈妈了……”
在《光谱》里，作者试图讲述另外一种无法遗忘的爱人。这个故事讲述了“我”的外婆希真是一名女生物学家，她去太空执行任务后失踪了四十年。她回到地球之后声称自己曾经在太阳系外的行星中和外星人一起居住生活。一直在外星球上和他一起生活的外星人叫“路易”，路易和他的族人跟人类的语言不通，是一种靠色彩和图画作为文字沟通的生物，但路易只有3-5年的生命。每一次失去路易之后，会有下一个路易接替上一个人来照顾希真。时光消逝，希真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向地球再次发射了信号，被解救回了地球。可是没有人能再找到路易在的星球坐标，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希真真得和外星人有过接触。渐渐地，希真和路易的故事只剩下她的孙女还愿意聆听。孙女在无数次聆听了同样的故事后发现，希真似乎看懂了路易留下的文字，那句话是“她真是奇妙而美好的生物”。以及为什么再也没有人能够找到这片失落的星球，因为希真明知道自己也许会被当作骗子，但是她宁愿在宇宙中孤身流浪了超过二十年，再到达了任何人无法发现行星坐标的时候，再发出了求救信号。
还有一种无法被遗忘的不是爱人，而是故乡。《共生假说》讲述了一个天才少女柳德米拉·马尔科夫从五岁开始创作一颗梦幻而美丽的行星，大家把这颗行星命名为柳德米拉星。人们爱她作品的原因是，每个人看到她的画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感觉，“行星”系列依然引发了人们的某种乡愁。人们看到柳德米拉行星时，就会想起某种久远而渺茫的东西，关于放弃，关于离别。人们不知道自己在想念什么，却流下了泪水。在很多年后天文台观测员发现了一颗已经灭亡的行星，从坐标到色彩星云都像极了柳德米拉星。与此同时就职于首尔广津区某大脑解读研究所的秀彬和汉娜在对新生儿大脑进行分析的时候发现，其实来自行星的生物早就通过信号将外星生命植入了婴儿的脑海，只是当婴儿们离开了被统一照顾的机器之后就忘记了这件事。但正因为柳德米拉星是所有人的故乡，他们只是被遗忘，却从未消失，因为他们曾在我们的大脑中，与我们共生过，是所有人的第二故乡。
山的那边风景没那么好，但也不错。《关于我的太空英雄》讲述了非典型女航天员崔在景和第二代航天员她的侄女佳允的故事。在景和一群体能优秀的男性一起被选为了即将赛博格化自己的躯体并穿越宇宙隧道的宇航员，可惜这场人类的第一次豪赌最终以太空飞船爆炸结束。为了追随在景的脚步，侄女佳允也成为了一名航天员。
赛博格化就是将自己的身体机械化，进而能够更好地适应太空穿梭。崔在景是非常有名的女科学家，但她瘦弱、患有慢性前庭功能异常，还是一个八岁孩子的妈妈。所有人都反对，并且认为在景的入选是一场黑幕。但在景依旧坚持了下来，不仅完成了所有的“异化”，也通过了所有的考核，渐渐地她的不屈不挠的精神让她成为了所有人心中的航天英雄，也是侄女佳允的偶像。但直到佳允真正开始训练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在景姨妈并没有上天，她逃走了，所有人最后一次有她的消息是听说她跳入了深海。姨妈从所有人的典范和骄傲，变成了宇航局讳莫如深的污点。
佳允在自己赛博格化的过程当中，逐渐理解了在景姨妈的选择。也许姨妈接受赛博格化成为宇航员并不是想要去满足世人的偏见和期待，她只是想知道突破人类极限是什么样的感觉，可以自由在深海做一条美人鱼是什么感觉，她也从未好奇过隧道那头的风景。“说不定她真正想要的不是进入隧道，而是重生为新人类，也就是赛博格锻造本身。”
最后的结局中两代航天员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姨妈选择沉入深海，而佳允选择穿越隧道。所以在结尾金草叶写到，“说实话，这里的风景没有壮观到足以赌上性命。不过，佳允必须来到这个宇宙。她想看看这个宇宙。佳允站在观景台，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慢慢把宇宙的景象收进视野。如果将来的某一天，佳允可以再次见到自己的太空英雄，一定会告诉她，宇宙彼端的风景非常美丽。”
在隧道的那端，风景和这端并无不同。但佳允依旧感激自己的太空英雄背负所有负担放弃，她才如此轻松而笃定地跨越虫洞，去看另一头的风景。
以上就是春节看到的两本非常打动我的全女科幻。
希望用这样足够温柔的笔触，去抚慰大家假期即将结束的心。
春节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