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浅谈《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电影   2022-07-31 21:42   上海  


昨天看完了《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感触很深。

十年后再来看这个电影和十年前完全是不一样的感受,对每一帧逐帧认真看过去,发现了很多之前没有在意的细节。


先简单讲讲故事内容(涉及剧透)。


《大红灯笼》讲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大学生颂莲因为父亲去世,继母不愿意继续支付学费,不得不嫁人。

在嫁人的时候继母问了一句:“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

颂莲说:“那就挑个有钱人吧。”

就这样颂莲嫁给了已经有四房太太的陈老爷,成为了受宠的陈四太太。



在陈家有一个规矩,老爷来哪个房间,哪个房间就要点上大红色的灯笼。哪个太太伺候老爷,哪个太太就享受婶娘的锤脚,因为陈老爷说了“女人的脚最重要,把女人的脚伺候舒坦了,女人就更会伺候男人了。”



陈老爷一共娶了四房太太。

四房太太里,大太太在电影里几乎没有出现过名字。她成了一个没有名字、没有面目、没有性格,只有身份的人。她生了已经能够掌管生意的大少爷飞蒲,心思已经与争宠无关,也不再被老爷点灯,她最在意的不过是“规矩”二字,把自己也活成了一个规矩。



二太太卓云生了个女儿,最是笑面虎不过,一面当着好人,一面拿出浑身解数卖力伺候老爷,一面想尽办法来整治受宠的新太太。二太太在三太太生产的时候不断使出硬招想害人,在四太太颂莲来了之后,又串通颂莲心比天高的丫鬟雁儿,给颂莲扎小人,并到处找颂莲的把柄。



三太太梅珊曾经是红遍全城的名角,很是受宠过一阵子,也生了小少爷。但她同样也是一个缺爱的人,她有真性情,活得像个人,所以她也想要被爱,被欣赏,最后也被爱连累而死。



颂莲一开始作为新派女大学生,没有太多规则和阶级意识。


在影片的一开头,颂莲一个人走进陈家大门,她不需要花轿,一个人拎着箱子梳着女学生的辫子走了进来。但慢慢她也被这个宅子撕扯、吞噬,习惯了这个宅子里的阴暗手段,最终也被这个宅子毁了,在疯癫中度过后半生。


今天主要想分享三点:

(1)红灯笼的意象分析

(2)飞蒲和颂莲的关系

(3)陈老爷和颂莲的关系


(1)红灯笼的意象


红灯笼一共出现了几种:

手拿的红灯笼:在颂莲的初夜中,老爷点了颂莲的灯,然后让她把灯拿起来,再拿起来一点,靠自己的脸更近一点。



床顶的红灯笼:彻夜透亮,颂莲想把灯灭了,老爷不允,“这样才能看得更清楚一点”。老爷想要欣赏的是红色暧昧光线下自己的太太美丽面孔暗香浮动。


每晚出来等老爷传唤的立式红灯笼:配上精巧的支撑器具,并没有点亮,但它是一个预兆,放在哪家院子门口,就代表哪家太太今晚会伺候老爷。


雁儿房间里的红灯笼:雁儿是没有资格用灯笼的,所以她房间里的灯笼虽然都是挂着的、放着的,但很多灯笼都有缝补的痕迹,预示着雁儿可能一点点到处搜罗已经用破了的灯笼,又用手边有的布一点点缝补起来,给了自己打造了一个做太太的幻梦。




灯笼一共有几种形态:点灯,灭灯,长明灯和封灯。

这个灯一共有三重寓意,一重是陈老爷的宠爱,一重是封建家庭的权力地位,还有一重是女人的命运。


红灯笼最直接的寓意就是老爷的宠爱。老爷来了哪房,哪房就享受点灯的待遇,但是到了早上,无论如何灯笼都会熄灭。


但这个灯,更意味着权力的交迭和增减。


点灯意味着一种可以破坏规矩的特权。如果哪家太太点了灯,就可以点菜,甚至到后面颂莲进一步坏了规矩,点了灯还不上桌,要在屋子里吃菜。陈府的规矩是什么,人人都在说规矩,但人人都说不清什么是规矩。当需要惩治人需要摆弄人的时候,规矩就活了,成了一把会伸缩的戒尺,随意拍打鞭笞犯错的人。而当大红灯笼点起来的时候,规矩就隐退了,成为了嘴上一句玩笑话,规矩和宠爱此消彼长,所以进了这个深宅大院,最好是祈求宠爱长明。


只有一种情况可以红灯笼长明,就是太太怀孕了。所以颂莲假孕之后,红灯笼全部抬了上来,白天夜里都能亮着,象征着一种特权。宠爱与爱都不算特权,只有子嗣才是封建大家庭的特权。因为当你有了子嗣,你就成为了大家族香火的孕母,因此家族便以长明灯供养你,让你暂时可以免于争夺老爷的宠爱。这个时候大红灯笼背后的争斗,就从争宠,变成了争权,直到你生下香火,一切都退于原位,你需要再次回到点灯的轮回中,等待下一次孕育香火的机会。


大家族的子嗣,直到成年掌权之前,都算不得真正的权力阶层。三太太不也一样生了个少爷么,可是太太犯事,儿子也发挥不了任何用处,毕竟给少爷换个母亲就像再纳个妾一样容易。


最后就是封灯。陈家的太太犯了错,不会把灯笼给你撤走,只是用黑色刺绣的灯罩全部封起来,你抬起头,或坐或卧,都能看到黑色的罩子,这是一种精神的酷刑——我要让你时刻回忆起盛宠时刻的红灯笼,但现在只剩下一片毫无希望的荒芜。



因此,灯的存在还代表着女人的命运。

雁儿的灯被毁了,雁儿也死了。三太太的错太大了,所以不用封灯了,直接杀了就行。


灯笼还亮着,人还活着,灯笼灭了,人就死了。



雁儿罚跪的那一天,冰天雪地里,灯笼噼里啪啦地燃烧,然后雁儿的命就燃尽了。梅珊死去那一夜,梅珊和颂莲的灯笼都大亮着,这一次没有明火焚烧,而是已死之人对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规矩无声的抵抗,但最终这样抵抗是失败的。

老爷问:“你看见了什么,你什么也没看见!”

所以这辈子颂莲就永远停留在了什么也没看见的时候,她疯了,一直穿着女学生的衣服,在门边来回走,不知道该走去命运的哪一头。


(2)飞蒲与颂莲的关系


在电影里,这个部分的笔墨不多,前后不过两场戏,三个镜头。



第一场戏里,飞蒲在屋顶吹笛子,颂莲听到笛声走了过去。

两个人对视了,飞蒲问,“颂莲,你也会吹笛子么?”

颂莲说,“你应该叫我四太太。”

然后飞蒲就听到有下人叫他,“少爷,大太太让您赶紧下去。”

在电影里,这是特别有意思的一幕。隔着屋顶的长廊,颂莲在入口,飞蒲在出口,飞蒲头也不回,颂莲驻足停留。


第二场戏是颂莲与飞蒲喝酒。

颂莲假孕后失宠,在生日那天在屋子里喝闷酒。喝着喝着,飞蒲进了颂莲的屋子,颂莲说,“来,陪我喝一杯,今天是我的生日。”

飞蒲听到之后,从怀里拿出一个云南带回来的装饰香囊,想要赠予颂莲,但颂莲没有收,颂莲说,“这些都是女人送给男人的,你别来骗我。”

飞蒲讪讪地把东西收了回来,一番推拉,飞蒲说,“你喝醉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场戏后面还有半场,只是不再是颂莲和飞蒲的对手戏了。

颂莲在屋里发酒疯,外面的人都在摇头晃脑地看。

飞蒲也在看。

但他踌躇了一下,最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两场戏几乎可以涵盖颂莲和飞蒲的所有关系。

两个人当中先动心的也许是飞蒲,但先离开的也是飞蒲。


在原著中,少爷飞蒲和颂莲也有一段情。少爷喜欢女学生颂莲,他在颂莲身上看到了一种反叛性,一种与这个陈腐的宅子格格不入的新鲜气息。而颂莲眼里,少爷也是唯一的一根稻草。梅珊虽然还像个人,但骨子里已经不是个人了。只有少爷,虽然不敢反抗封建大家长的权威,但骨子里活得还像个人。


颂莲想要效仿高医生和梅珊,与飞蒲也成一段地下眷侣。

但飞蒲最终没有胆量反抗自己的父亲,再也没有出现,成为压倒颂莲的最后一根稻草。


电影里对飞蒲和颂莲的感情是留白处理的。

大太太到底有没有发现颂莲和飞蒲的感情?

大太太盯着飞蒲,是不是害怕颂莲和飞蒲有染?

老爷处理掉了颂莲的笛子,究竟是害怕颂莲喜欢男学生,还是发现了什么?

这些都可以留给观众自己去想象。


(3)陈老爷与颂莲


第三个部分,想写下电影对陈老爷的留白处理。


在整部电影中,导演都没有让陈老爷露出过正脸。所有陈老爷出现的镜头,不是远景,就是侧写。在这样的处理下,几乎没有人知道陈老爷到底长什么样。

又或许,陈老爷长什么样根本不关键。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象征。


那么陈老爷对颂莲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我认为,这里面从来没有男女之情,甚至没有宠爱,只有征服。


陈老爷对梅珊尚且有几分宠爱的,他知道梅珊爱唱戏,两个人可以一起唱几段戏,他也知道梅珊总是爱闹小脾气,他愿意配合梅珊来演两场爱的游戏。

陈老爷去二太太房里,可以享受一些温存,还有人免费给贴心按摩服务。

但陈老爷和颂莲在一起能干嘛?要么就是颂莲耍脾气,要么就是颂莲使脸子——颂莲不愿意将就陈老爷,和陈老爷也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但陈老爷对颂莲呢?一开始,就让颂莲把灯照着脸,品味了一番,“到底是洋学生,就是不一样。”

陈老爷对颂莲,一是老男人对年轻女人的征服,以证明自己宝刀不老,尚能一战。

但陈老爷对颂莲更多的是旧势力对新革命和新时代的害怕。面对新兴革命、新的世界,旧势力感到害怕而无能为力,进而把这种征服投射向男女之间。你是洋学生又怎么样呢?照样做了我的姨太太。

封建门阀式微,但我在院子里称王称霸。

所以陈老爷纵着颂莲,颂莲破坏一些送饭端茶的小规矩,都无伤大雅,但如果颂莲威胁到了陈老爷的统治地位,那陈老爷绝不会对颂莲有一丝一毫的怜惜。

所以理解陈老爷这个角色,需要把陈老爷放在大时代里去品读,才能理解他的复杂性与恶毒。


结语:


在看《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的影评里,看到一条抖机灵的:“把这部戏搬到现代来就好了,大家巴不得封灯老爷不来,可以在院子里玩手机。”有时候觉得这样的评论出现,也是一种新的时代的悲剧。

这个时代允许强大,却不允许欺压,允许光明而不允许黑暗。

十几年后,大红灯笼里的悲剧大雾已经散开,我们生活在一片光明下,黑暗则只聚集在墙角边,但这些黑暗更浓,更窒息,不知道还有没有揭开它们的一天。

我一直觉得电影、文学应该是一杆枪,挑开歌舞升平,剑指黑暗深处,而非粉饰太平。

这样的作品,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再看见。


2022.07

于上海



第二曲线TheSecondCurve
Passion/Freedom/Connection/Chan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