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到五月,我去了两次欧洲,一次去了西葡,第二次单纯就在葡萄牙待了一周,去了一些之前没去过的地方。今天先更下第一篇游记,写下这段从三月底走到四月,从春天走出春天,在雨中走向晴天的100km。
这是我疫情之后第一次去欧洲,也是我离开欧洲之后第一次重新回到这个地方。作为一个成熟的欧洲留子,我轻车熟路地挑了时间不太好但最便宜的航班,然后花了一点钱给自己选了应急通道旁边的位置,在ipad上下了《教父》123和一直断断续续没看完的《索拉里斯星》的电影版《飞向太空》(看一次睡着五分钟),带着ireader上的五部小说和逼迫自己一定要看完的保罗写的《朝圣》踏上了重返欧洲大陆的航班。上了飞机之后,我旁边的两个荷兰人蒙头就睡,我开着地图,看着预计到达时间,迟迟难以入眠。
我的航班是便宜的,但我的选择也是天真的,因为转机时间只有一个小时——这意味着前序航班不能晚点,我要最快下飞机,最好不要碰上摆渡车,然后我要第一个通过安检,顺利进入海关,然后从D一路跑到B83。这也意味着,如果航班准点到达,我没有赶上,我将负全责,而如果航班晚了哪怕1分钟到达,无论我是否赶上下一班飞机,我都不用为金钱损失负责。一路上我总是反反复复打开飞机舷窗,看外面的风景。我们在飞机上穿越戈壁,毗邻蒙古国,下面是震撼的一望无际的沙土海洋,公路和河流纵贯其中,只有在靠近河流的地方才有田地和人生存的痕迹。飞机飞过高加索山脉,身后是里海,前方是黑海,第比利斯旁边的湖水湛蓝 ,山下面连着的就是海,海上空全是雾,库塔伊西上空有小型飞机,快速飞过皑皑白雪。去走朝圣之路是我在遗愿清单里给自己写的一个承诺,我说我想要走完世界上最有名的徒步路线,所谓的十大徒步路线大部分都只跟自然风光相关,但只有朝圣之路是和宗教相关,长度极长,难度不大。如果“自我”对于你来说是一个很小的东西,那在这条路上你会走得非常轻松,可是一旦你是一个Ego极大的人,你总是想要获得新的挑战,接触新鲜事物,你渴望外界的刺激却无法得到内心的平静,那么这条路对你来说就会很难。你会不断提问,为什么我在这里,为什么我要走这条路,为什么你花钱来做这些事,做完你会得到什么,你需要的究竟是一张证书还是一段经历,如果真得走完你会感到极致快乐还是平静?决定去走朝圣之路也是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得感到痛苦,窒息,想做的事无法做,做的事也虚妄,所以我急需只做自己最擅长的一些事。这些事包括,专注,单调,承认自己的乏味,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以及一次只做一件事。我们从马德里坐火车一路到Lugo,开始为期4天100km的旅程。我们在餐车里泡茶和咖啡喝,就着旅程的阳光,穿越绿色的平原。我跟道哥说,欧洲的铁路现在可真好啊。我们的火车在奥伦赛断掉,然后不得已上了临时大巴,路过蒙福尔特德莱莫斯,再穿越大桥,最后停在卢戈的古城墙外。对欧洲人了解深刻如我,在大巴上牢牢抱住所有重要的电子设备不敢睡觉,可是直到第二天才发现,不知道哪个站的哪个人,偷走了我绑在徒步背包上忘记摘下来的、斥巨资400块购买的字节跳动版马歇尔便携音响。
这是西班牙给我上的第一课。
西班牙给我上的第二课叫做,他们的英语有够烂的。
为了在Lugo领取起点的护照,我们一路问了四五个人,google translate翻译成西班牙语又转化成英文,每个人都热情洋溢,手指向不同的地方。我们来来回回在教堂的四个角穿梭,听着弥撒,看着西班牙人亲吻耶稣的十字架,中国人在每个国家都能遇到属于自己的鬼打墙。
Lugo教堂和城堡的砖与青苔交叠再垒起来,和南特的城堡很像,外面是现代城市,里面是石板路古堡,复活节的花车缓缓驶过,教士在教堂里戴尖顶的帽子唱颂歌,在教堂外左手点着烟,向同伴微笑。Imperio colonial español的航船碾压过殖民地,荣光归于历史,并没有告诉他们的子孙后代以后再也没有西班牙殖民地,也没有教会500年后的人说英语。
这是晚上八点,我们注视着游行的队伍远去,初春的寒风有些瑟,而我的尸体暖暖的。
Day1刚上路,轻松走了5km,我想说,什么100公里,什么今天的20公里,小小朝圣之路,拿下!走到十公里赶到脚疼,十五公里内心痛苦,二十公里开始下雨穿上雨衣,二十五公里天微微发黑,二十七公里,走到一个破屋里没有wifi。
道哥问我,你是有病吧,坐飞机过来走路。这路两条腿走一天,四个轮子开一小时。我说,我也觉得,我是有病吧。但更有病的是你,怎么订个房间在二楼还要爬楼梯啊。我承认,前面二十七公里,都没有从酒店楼下餐厅走到楼上房间的路要长。
没有了第一天的新鲜感,也没了第二天的好风景,第三天的35km显得格外难熬。我们是在当地时间的周一走的这35km,这意味着村子里的cafe几乎不开门,除了最初穿越城镇的时候可以休息一下,后面没有任何补给点,也没有打车逃跑的机会,只能一步一步往终点走去。第四天则是下了一整天的大暴雨,我们从早上开始就必须全程穿雨衣。即使雨衣可以防水,但是一会儿走路出汗,一会儿停下来cafe休息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水再沿着帽檐不断滴在脸上,我们没有任何拍照的心思,只想着赶紧往终点圣地亚哥大教堂赶过去。在这边每天晚上到房间已经累到没有任何的想法,除了打开手机看到100+的消息,清掉所有小红点之外,我不会再看任何手机,而是一直在读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写的这本《朝圣》。
《朝圣》被认为是《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本书的前传,讲的是作家本人在1986年走完圣地亚哥朝圣之路全程之后写下的心路历程。在这个故事里,“我”是一个魔法师,而魔法师最重要的武器则是一把剑。可是在“我”成为魔法师的仪式上,师傅却说“我”不配拥有这把剑,“你的剑会在特定的时刻,在你必经之路的某一处等着你。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只告诉我把它藏在那里,等你去找。”在这条路上,前辈佩特鲁斯是他的向导,会在不同的时间教会作者各种被称为拉姆修行术的七大“灵操”。比如“种子灵操”,是把自己当作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去吸收田野里阳光、流水、微风和飞鸟的气息,并不断向上延展自己的身体,直到感觉到自己变得无比高大。
又比如“残忍灵操”:每当有一个对自己不利的想法从脑中闪过,就用食指指甲掐大拇指的指甲根,直至感觉极为疼痛。把注意力集中在疼痛上,这正是你的精神痛苦在肉体上的反映。只有当想法从脑中消失,才能松开手指,只要不利的想法一回来,就用力掐指甲,它复苏的间歇会越来越长,最终将完全消失。“画水灵操”:画水灵操在不渗水的平地上倒一摊水,凝视片刻,心地放空,毫无杂念地在水上随便画些什么。不要试图在其中寻求任何实际效果,因为它只是在唤醒你的直觉。即使直觉在一天里的其他时段出现,也要相信它。除了灵操之外,保罗还需要面对想要偷走他的剑的吉普赛人,打败一种可以附身在恶犬身上的魔鬼“群”,把巨大十字架竖起来的任务,奇怪的小女孩,反复应对极度想要拥有剑却无法得到宝剑的渴望,并弄明白为什么自己无法获得这把剑。到最后保罗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无法找到剑的原因是自己的目标是找到这把剑,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想用这把剑来做什么:“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场征服,每一场背后都有同样的秘密,就是这世上最简单的道理。我那把剑也一样,它的秘密便是——用剑来做什么。我以前从未想过这一点。走在神奇的圣地亚哥之路上,我一心想知道的只是剑藏在哪里。我从未问过自己为什么希望找到它,又拿它做些什么。我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回报上,却不明白一个人如果对一样东西充满渴望,那一定是有明确的用途。这是寻求回报的唯一目的,也是我那把剑的秘密。”一旦你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使用这把剑,你的剑自会在你身边。保罗在寻剑实录里写道:“即使找不到剑,圣地亚哥炒恒指旅也最终会让我找回自己。”
这条路很慢,偶尔有些许无聊,但恰好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平凡之路。很幸运的一件事是虽然第四天全程大雨,我看到的唯一的片刻蓝天却是在圣地亚哥大教堂前。刚到的时候持续了一整天的雨依旧微微下着。我们在终点遇到了第二天路上遇到的一个中国人,看上去像是一个年轻的留学生。朝圣之路的证书在附近的小房子领取证书,工作人员依然操着蹩脚的英语问我们从哪里来。窗外雨水狠狠打在红色的海棠花上,但每一朵花都牢固地开着。我的生活在失控,但好像在此时此刻,我还是抓住了一些东西。朝圣之路全程都会有蓝色贝壳的石标路碑,一路指引你往终点走去。这条路上你不会感到迷失,永远不会迷路,你知道只要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就一定可以到达终点。最终治愈我的,从来不是走完的成就感,而是对自己人生和命运的掌控感,这种笃定化解了我的愤恨,疗愈了我的茫然,给所有不确定以确定的答案,命运依旧会奖赏每一个认真走好脚下每一步的人。
当我们等雨小一些走出去拍照,乌云以极快的速度退散,出现了晶莹剔透的蓝天和白云。
其实我并不会觉得走完这条路我的人生真得变得通顺了一些。我也从不指望在一条路上就找到自己的答案。
与其说走完感觉到升华,不如说感觉到一种更大的空虚感。这种感觉很像是金草叶的科幻小说里写的《我的太空英雄》的故事。侄女和姑姑都被选为可以参加人体改造成为高级人类,穿过虫洞去看宇宙另一端的宇航员。可是在航班起航的前一天,姑姑突然逃跑跳入了深海里,从此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而侄女却选择踏上了这条“飞凡之路”。可是当侄女真得穿越到了隧道的另一端,却发现在那边看到的宇宙和这边看到的宇宙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漫天繁星,黑色无限连绵的天空,是一种山那头还是山的终局。有时候觉得自己痛苦更像是《惶然录》里佩索阿给自己制造的小会计员身份,“被拘于一间破房子,承担我彻底的失败,混在一些梦境破灭之时仍然自命不凡的社会渣滓之中,与一些既无法旗开得胜又无能转败为胜的乏味庸众为伍。”站在2024年的此刻,如果有机会对2017年末尾第一次到西班牙的自己说一句话,可以再见到那个时候的自己,我想我也一定会我告诉她:
我也希望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多岁的我,四十多岁的我,如果将来的某一天故地重游的时候,有机会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