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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楼有两层,一楼是普通的饭馆,也兼卖烧饼点心一类外带的食品,涮羊肉是在二楼。说起朝阳楼,那可是城里出名的老字号。字号有多老,据说八国联军进北京,慈禧太后西逃的时候曾在那里吃过饭。它坐落在城南北中轴线西侧,拱脊挑檐,面南背北因此得名。在我记忆中朝阳楼最特别的是它门口的台阶。虽然它大门正对着马路,台阶却是向两侧延伸。顾客如果要进朝阳楼,先要走到它左右两面,拾阶而上,才能走到它中间的大门。店面里木头的桌椅,木头的柱子楼梯。它家的门板也有特色,一块块枣红色木板,都写了号码。打烊时候店员(那时候已经公私合营,不叫伙计了)把门板一块块搬出来,按次序插上。上午开门的时候也一样按次序一块块拆下来。朝阳楼每天也卖早点,烧饼豆浆油条之类。但是卖早点的时候不开大门,只去掉几块门板可以供人出入。早点买完了,才把其余的门板都拆下来,大门这才算打开,全面营业。朝阳楼的早点据说很贵。家里很少买。至于说二楼,我从来没有上去过,直到某一天它历经沧桑的木头实在难以支撑起二楼的铺面而被拆毁重建。重建后的二楼也不再是从前的二楼了。
“那老建筑要是留下来就好了”,我的父亲曾经感叹过。其实在朝阳楼拆掉重建的时候,比它还老的建筑还有很多。那个时候仿古还没有成为一种流行,做旧还没有被当作一门手艺。谁家的老房子还留着,那多半是家道中落,没有钱来翻盖,一直凑合到现在。房子既不能破旧得风一吹就倒掉落得寿终就寝,又不能健硕挺拔被政府看到有价值归了公。春有苔来,秋有霉,夏漏雨来,冬透风,这样的房子见证过它们所属的时代,虽然曾经赢得邻里无数羡慕,但却终究落败于岁月更迭,只有等待着被淘汰。
经过历年维修而保留下来的著名古建筑当属沿着古城的南北轴线伫立的钟鼓楼。钟楼是井字形结构,楼上三层,重檐八角,内悬大钟一口。楼下有十字券洞,南与昌平,北与广灵,东与安定,西与大新四门通衢。大钟悬挂于钟楼中央,用于平衡挑檐的重力。号称这样井字结构的古建筑存留至今为数不多,从规模上看能超过它的只有湖北武汉的黄鹤楼。而黄鹤楼几度遭遇火灾焚毁,现在看到的只是后来依样重建。鼓楼则是常见的脊歇山顶,二级挑檐结构。上面留有清朝乾隆皇帝题写的“神京屏翰”牌匾,意为是北京城的屏障。据说文革的时候有造反派要除四旧。有人灵机一动写了“造反有理”的标语糊在外面,这样牌匾才得以保留。钟楼又名清远楼取自钟声清远。鼓楼又名镇朔楼,取自驻守总兵配“镇朔将军”印。数百年前暮鼓晨钟是这座城特有的景致。的确,我的故乡是一座古城。街道上铺的石头被换了一茬又一茬,就是钟楼下面穿行而过的没有换。现在已经没有车马从中通过,石头上被车轮磨出的深深痕迹还在诉说它的历史。我的故乡有多古老?现存的城楼和城墙是明代修建的,可是这座城要上溯到更早,元朝?唐朝?汉朝?如果从文字历史考察,自周武王灭商后,这里就属于燕国。那可是司马迁在《史记》里写的。如果从考古学实证,那应该是上古。城外不远的墓葬里曾经出土战国时期的陶俑和铜钱。
其实钟鼓楼轴线的南面还有一座古拱极楼,俗称南门楼。有城门洞供人出入。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带着我经过,指着城门问我,你看看这是哪里啊?我看看城楼高挑的屋檐,和巨大的城门洞,脱口而出“天安门”。大人们都笑起来,“是天安门吗?它怎么不是红色的?”。没错,幼儿园里画天安门都是红色的,而且一共是五个门洞,这里只有一个。当时我羞愧不已。天安门这么雄伟的建筑,只能在首都北京才有,不是其它地方随便都能有的啊。再长大些,听大人们聊起北京,那可是皇城,比起我的故乡要大一百倍。皇城建起来用的砖都不一样。我们这里盖房砌墙无非是用青砖或者红砖。北京城那可用的是琉璃瓦。琉璃瓦是什么?小孩子没有见过,大人们见过的人也没有几个,自然也不懂,但是琉璃瓦这个词大家都这么说,琉璃是什么不重要,反正理解为很高级的那种就是了。
我小时候像这样难以理解的事情不止一件。出了南门继续向南走,穿过铁道不久就可以看到一条河。每到下雨时,雨水便顺着地势,流淌到这里。四里八乡的雨水都汇集到这条河,平日的涓涓细流一改往日温良贤淑的样子,忽然变成蛮壮大汉,滔滔浑水浪花翻滚。这不就是书上说的黄河嘛!父母告诉我,那条河不是黄河,它有自己的名字,叫洋河。既然不是黄河,那怎么也是黄河的一条支流吧?也不对,它是桑干河的支流。桑干河这个名字不好听,现在叫做永定河了。那么永定河流到哪里去呢?流到北京去了。然后呢?流去了天津,汇入海河。然后呢,再然后就流入渤海。虽然黄河也是流入渤海的,但是我故乡的这条洋河自始至终都没有汇入黄河。我于是很失望,因为在我心里那就是黄河。我心里不服气。它为啥叫洋河呢?难道它是外国的河吗?它就叫洋河嘛,还有啥为什么。大人不再理我,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就是一条河的名字而已,和这样一个小倔头还有什么好讲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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