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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是钢铁厂的，没有什么可以给孩子的东西。甚至上区里的小学都是靠着关系进来。以至于老师每次看到钢铁公司的子弟不服从管教的时候，就威胁说，不好好学习，就回你们钢铁公司的子弟学校念书去。对于那些部队子弟却从来不敢这么讲。
我们这些钢铁公司子弟当然不愿意去子弟学校。其实准确地说是我们的父母不会愿意。他们说，那里的孩子都是工人子弟，跟着他们在一起都学坏了。什么是学坏？我不清楚，看着父母严肃的神情，总之就是很严重的事情啦。听父母的不一定正确，但是肯定没错，毕竟对错的标准是他们掌握的啊。
和那些在子弟学校念书的孩子们一起玩，我自己倒觉得没有什么。相反，他们的父母手都很巧，经常能从钢铁厂带出来废料，然后改造成家里的各种用具，比如菜刀，锅铲。我的一个同学家长搭建了一间小房，从地面水泥，砌墙的砖头，屋顶的石棉瓦，出入的木头门，甚至是那个小窗子上的玻璃，据说都是从工厂废料堆里拣回来的。
造房子的案例或许比较特殊。但是用废弃的油漆桶改造成蜂窝煤炉，那几乎是家家必备的东西。在使用蜂窝煤炉之前，家里几乎都是用砖头砌好的炉灶。城里没有那么多的柴火可以用，烧煤又太贵，所以家家需要脱煤坯。煤坯不是整块的煤，而是从煤站买来便宜的碎煤粉，拉回来按一定比例掺和着黄土搅拌均匀，然后找块平地，将混合好的湿煤泥放在模具中成型，脱模晾干后，煤泥就成了煤坯。
为了方便燃烧，煤坯做得比砖要薄，同时为了便于搬运存储，比砖要大。在煤坯还没有晾干的时候，孩子们喜欢在上面踩上一脚，留下个鞋印。等到煤坯干透的时候，那个脚印也跟着一起固定成型。每每此时都能听到大人们叫骂。可孩子似乎乐此不疲。快乐有时候比道德更重要。如果谁的恶作剧点子足够新鲜，足够巧妙，最后还能逃出大人的制裁，谁就能够在其它孩子面前吹嘘。
除了脱煤坯之外，家里垒院子，砌砖都要黄土。所以黄土是必须的。经常可以看到有人从城外挖了黄土，用马车运进城里来卖，一路走一路吆喝。为了省钱，也可以自己借了手推车去城外挖。但是有人不想走远，也不想出钱，就打起了城墙的主意。经常有人趁天黑从城墙掏黄土。于是城墙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坑洞。小的不过一铁锹的深度，大的可以弯腰爬进去藏起来。有些小孩冬天在里面生火避风，把洞口上方都熏黑了。
不知什么时候城里来了几位弹棉花的南方人。这几个南方人显然是把它们当成窑洞了，他们挑了一个比较大的作为栖身之地，并且靠着洞口搭了个一个窝棚，改造成弹棉花的作坊，开始做自己的小生意。城墙和那座城一样太老了，一天夜里发生了塌方，窝棚连同弹棉花的绷床都埋进去了。事发突然，也没有人听到呼救，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等到刨出来的时候人都已经硬了。因为是外地人，除了前去弹棉花的顾客，没有谁认得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更没法去通知他们的家人。他们同城墙的黄土一样，从城外来到这里，也埋到这里。之后有人和我谈起创业有风险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这几个死于非命的弹棉花的南方人。
南方吃米，北方吃面。我出生在北方，我的父母也出生在北方，但是我们家却像南方一样主食是米饭。其实原因很简单，在钢铁公司上班，蒸米饭方便。几乎每个车间都有蒸饭锅炉。钢板焊接成的蒸箱，里面是一排排铁架子。上班的时候各自把饭盒放进去，大约十点左右有人打开蒸汽阀门，等到中午十一点半关掉。这样十二点下班的时候就正好可以带着蒸好的米饭回家吃午饭。
母亲打开饭盒的时候常常会抱怨，不知道谁把我们的饭盒推到蒸箱最里面了，本来放好的水，撒了出去不少，饭盒里蒸出的米饭表面不是平的。不知道谁又蒸炸糕了，因为想知道蒸好没有，就不时把蒸汽停了去打开饭盒看一眼。结果断断续续的蒸汽害的我们的米饭没有蒸熟。像母亲这样抱怨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大家在蒸箱上加了铁锁。定时上锁，到点才开。
这个办法解决了一些问题，但是也带来了新的挑战。如果上班迟到太久，饭盒就放不到蒸箱里去。经常可以看到一两个饭盒放在蒸箱的顶部。 母亲告诉我，这样靠蒸箱外壳传递的热量如果是热个馒头花卷还行，米饭是没法蒸熟的。谁能想到，那个上了锁的蒸箱在督促员工按时上班这件事上比考勤钟还起作用。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比如在铸铁机工作的工人。他们不用赶时间抢蒸箱的位置，需要做饭的时候，只要从铸铁机上找一块刚刚铸造成型的铁块，用铁丝往上面一捅，铁丝的顶端就融化和铁块粘接在一起了。工人牵着铁丝一路拖回来时候铁块还烧得通红。饭盒放上去，通红的铁块慢慢变暗透出自己原本的灰色，饭盒里面也冒出氤氲的蒸气。等到铁块冷却，饭也就烧好了。我蹲在旁边看着有趣，工人却告诉了我妈妈，于是妈妈不让我在旁边看，也不让我去铸铁机那边跑。
我的父母都念过书，算是新中国接受党的教育的知识青年。他们也是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晚婚晚育。响应号召的结果就是我周围的孩子们普遍比我岁数大一些。和这些小朋友在一起玩，我总是落个跟班的角色。那时候的我根本没有期望因为年龄小而得到同伴的照顾，相反倒是企盼他们不嫌弃我拖后腿，能带着我一起玩。
那些大孩子们基本上都继承了自己父母利用从工厂拣回的废料制作各种东西的心灵手巧。有一阵子大家流行做一种木头平板车，用轴承做小车的车轮，人趴在上面，腿露在外面，用脚向后一蹬，小车就向前跑。小车的前轮还安装了转向的手柄，手向前一推就左转，向后一拉就右转。几辆小车在马路上横着排开可以比赛，纵着列队可以游行。
现在孩子们看日本漫画中骑摩托的暴走族，其实这类游戏我们早就玩过啦，而且我们的平板车不用加油，没有排放，早早就秉承环保的理念。轴承做轮子的小车在柏油马路上轰隆隆地跑过来跑过去，小朋友们可以从放学一直玩到天黑。我没有平板车，只能在后面推着他们跑。同学答应给我也做一个，但是材料要我自己准备。我回来后和家里说，让家长也帮自己弄两对轴承。结果凑来凑去就只有一对轴承，一直到这种游戏因为马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多而无法进行都没有做起来。哪怕再多一个，无论尺寸是否和那一对是否一致，都可以有三轮平板车的方案。我于是觉得自己父母特别没有本事，同样是在钢铁厂上班，别人的家长连房子都盖起来了，我自己的家长连第三个轴承都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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