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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是一座城。它北靠连绵起伏的山峦,南对蜿蜒而过的河流。在山峦与河流之间的这座城东西宽南北窄。传言它东西宽恰好六里十三步,然而从我记事起,夯土的城墙就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好像也没有人再去丈量核实过。时到如今,这六里十三步的传言恐怕也逐渐从大多数人的记忆中淡忘了吧。四棱四角的一座城,横平竖直的几条街道,小城记载了我的出生,我的成长。或许在中国的北方城市里小得不能再渺小,它曾经是我生活的全部。
故乡的城每到起风时,卷起漫天的沙土,遮蔽了城墙,遮蔽了日月。狂风裹挟各种垃圾纸片,忽而迟缓,忽而加速,翻着滚,打着旋,飞扬而来。路人无一例外是眯着眼睛,掩住口鼻,匆匆而过。顶风者低头弯腰,有个别聪明的,背风倒行。虽然看不到前方的路,有被马路牙绊倒,被电线杆碰伤的风险,但的确避免了迎风吃沙。即使如此,回到家里,后脖梗,耳朵孔里,甚至眼角都是细细的沙土。故乡的风沙如此平易近人,以至于大家都戏谑说那里的风一年刮两次,一次刮半年。男人出门要戴帽子,境况好些的脖子上还绕着围巾。女人出门则都用半透明的纱巾包了头脸。我从前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后来得知中东的穆斯林妇女要戴面纱出门,我就会想象她们那里也是一样的风沙漫天。就是嘛,阿拉伯半岛的那里大片的沙漠,喝水都非常困难,哪里有奢侈的水来洗头洗脸。所以那里的男人都需要箍上头巾,女人更要蒙上面纱。
风年年吹着,沙也年年积着。风沙并非没有一点好处,比如小学校园里每年不必远走,只要从围墙根把沙子铲来就可以填满跳远用的沙坑。这点好处自然不足以令人因此而热爱上风沙,但我故乡的同胞们对于日复一日的风沙却表现出令人惊讶的淡然。
他们这种淡然当然不是因为理解了世间万物终将化为尘土的哲思,也不是因为看厌了文人墨客对于塞北苍凉朔风的诗意表达,他们只是接受了它的存在,那是一种现实中“无以自拔的沉浸”。因此他们不加以理会,只做好自己的防护罢了。
如果说丝毫不加以理会也不准确。植树造林可以防风沙啦。更何况故乡正在北京的西北面,也就是风沙来临的上风口。北京是什么地方啊,那可是中国的首都,是党中央毛主席居住的地方。植树造林防范风沙是我们保护首都北京义不容辞的责任。于是故乡每年的春天都要植树。父母亲工作的单位组织植树,我念书的学校也组织。这是每年春天必须的活动,各路人马骑着自行车,自行车上绑着铁锹,浩浩荡荡地到了各处划分好的植树地点,挖坑,栽苗,浇水,然后再浩浩荡荡地回来。年复一年,树苗植了不少,当然也死了不少,毕竟每年只有栽种的时候树苗才算是有人照料,其它时间就靠老天下雨了。但是没有关系,反正下一年还会植树,补上空缺就是了。植树多年下来渐渐看出情势不大对头。风从北面吹来,但是成林的树苗基本都植种在城市的西南部。
因为北面的地势高,水少,南面地势低,有河。树苗有水才会成活。虽然南面北面都是一样年年种树,但是北面能够成活的很少。林子是没有的,能活下来的植被反而是沙棘酸枣这样的野生灌木。一丛两丛。既不成林,也不成材。这里种下的树苗成活的不多,自然也影响了造林的业绩。每年总是要完成任务的吧。我的乡亲们经过实用主义的哲学思考,越来越多地利用靠近河滩的荒地来造林。造林的面积年年增加着,风沙也依旧年年光顾。
或许其它地方的植树造林也是类似的情况,于是有传言说风沙之所以年年来,是西北面的地区植树造林不得力。也有人纠正说西北面的是蒙古高原,根本没法植树,只有种草防风固沙。种树也好,种草也罢,只要年年种下来,应该有所改善啦,怎么到头来还是一个样子。
我把自己的疑惑讲给万顺。万顺家和我家是邻居。那时候家长工作在一个单位,大家都住在单位的宿舍区。万顺解释给我说:“那边也年年种草,但是由于鼠害严重......” “笑话,这和老鼠有什么关系,老鼠吃草吗?” 我看过不少小人书,从来没见过老鼠吃草的故事,所以颇为自信。“这你就不懂了吧!老鼠虽然不吃草叶但是吃草籽。每年播种的草籽和秋天自己结的草籽都被老鼠吃掉了。没了草籽,那还有啥草可以长嘛。” 万顺说的应该是真的。
不久学校里动员学生收集草籽上交,说是用来支援西北绿化。大家把各自收集来的草籽集中起来装袋邮寄出去,上交草籽多的同学自然受到老师的表扬。有些同学把自己家里的花种菜种拿到学校来充数,结果被家长发现后一顿臭骂。不知道这些千方百计筹集来的草籽和菜籽最终是在草原生根发芽还是养肥了那里的老鼠。这个问题没有人问,恐怕也不许问。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响应中央号召,执行上级指示。
还有人说常年风沙的原因是内蒙古那里过度放牧,养了太多的羊。为什么养那么多的羊呢?因为北京人要吃羊肉。每年冬天最流行涮羊肉火锅了。一个铜炉架在桌子中央,底部炭火烧得通红,上面氤氲的热气升腾。羊肉冻硬后切成薄片,等水开了之后放下去,须臾便会烫熟,捞起来蘸上麻酱韭菜花香油豆腐乳等调制而成的小料,味道那叫一个鲜美。
北京那可是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流行的,我的故乡也不能落后。探亲访友,请客吃饭,最上档次的就属这涮羊肉。羊肉卖得好,自然就有人动了心思。火锅里的水烧得沸腾,切片的羊肉陆续下到锅里,尽管不断在蒸腾,不需要多久火锅里的水就溢满,需要用勺子将多余的汤汁舀出来才好继续。那个时候,据说两个人一顿可以吃十斤的羊肉,还不一定够。当然也有冻羊肉里不掺水的良心商家,据说老字号朝阳楼就是其中之一。
(待续)
图:网 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