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 “说服的技艺”小史 1

文摘   2024-10-09 10:31   荷兰  



Magus 码古事

不定期推送关于古希腊罗马哲学的

有趣思考、入门干货和资源推介

热烈欢迎关注/投稿 

(投稿请先添加微信 litang6201 沟通稿件内容噢)












不想看字?在这听音频(音频省去部分信息)



你是否曾有过这样的感叹:


“我再也不在互联网上和人讨论问题了。”


也许你在某社交平台上,因为写下了某个非主流看法而“被喷”,你尝试回应,却发现骂战中,一旦被贴上标签,就再也没人关心你又说了什么;或者,你读到很多关于某件事的评论,它们的立场各不相同,表达口吻或客观、或激昂,却都好像很有说服力。一番阅读下来,你感到自己脑子里的想法被一众论说颠来倒去。


在网络时代,我们的观点是不是总会被雄辩家牵着鼻子走?毕竟,情感的煽动、立场的宣示、各种权威或客观的外表,总在影响着人的理性思考。


亚里士多德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修辞学》第一章的最后,他写下了自己的思考:真理和正义应该是天生更容易让人信服的。可如果它们没能成功说服别人,会是因为什么呢?(Victorious, Spengel, Grimaldi 的解读,见 Grimaldi 注)


随后,他提出了著名的“说服三要素”理论:道理logos人格ethos情感pathos


在古典时期的希腊,伴随着商业的繁荣与雅典民主的兴起,公共生活也日益成为“论辩场”与“意见场”。人们渴望在法庭上赢得诉讼,在公民大会上赢得投票、使自己的意见得以施行,“说服的技术”因而成为一门生意,哲学家们的反思也随之开始。


穿过无数具体社会状况的差别,抽丝剥茧,我们隐约看到古希腊人问出了与今人相似的问题:



1.决定说服成功与否因素是什么
2.在说服的过程中运用“道理”之外的因素是一件好事吗?



修辞术的兴起



作为开场,请你想象自己正作为被告,出现在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法庭:

 

你成为被告的理由是什么不重要,我们可以随便定一个:一时愤怒打了人,一不小心放了把火,还不起债......(人生中的难事多着呢!)

 

还有一些“真实案例改编”:你儿子练习标枪的时候,原告的孩子误闯入场,被标枪杀死(安提丰《四联辞》之三);或者更严重许多的,你在一场战争中立场“反复横跳”,被指控犯下叛国罪(阿尔喀比亚德的审判)



阿尔喀比亚德 马赛克人像

(ca. 1 CE–ca. 400 CE)



你站在法庭上,没有律师来替你发言、没有法官来给出专业的判决或指导意见,面前只有原告以及200余名各色公民组成的“陪审团”。你和原告将会交替发言。你需要尝试向陪审团说清案情的来龙去脉,表示自己多么无辜,多么值得原谅。在你演讲的时候,人群闹哄哄地讨论,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手投足的表现,都可能影响他们观点的走向。


这时候,如果上法庭前,有一本教你怎么演讲的教材,甚至有一位私人教师,能够根据你的需求定制讲稿,并且告诉你应该怎样讲,你会不会迫切地寻求他们的帮助?


正因为法庭审理的结果事关重大,而陪审团的投票又常常不只取决于事实和法条,人们才需要一门能够说服别人的技术,来尽可能地在法庭上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政治演说的情况也类似:当面对数千人组成的公民大会 (ecclēsia) 和数百人组成的议事会 (boulē),只有发表有技巧的演说,才更容易使自己的政见得以实施,或者借此一举成名。


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一群名为“智者(sophistēs) 的修辞学教师。你可能听说过他们的名字:高尔吉亚、普罗泰戈拉、希庇阿斯......他们中的杰出者在雅典备受追捧,他们的语法学成就和哲学观点被后人反复研究,但与此同时,他们被包含柏拉图在内的一众批评者描绘成颠倒黑白的“诡辩家”,这一评价至今仍极大影响着人们的印象。


大多数智者对修辞的态度是“目的优先”。对他们来说,哪边占理不是那么重要。他们写作各种立场的虚拟演说词:有时为历史或神话中的人物辩护(高尔吉亚《海伦颂》、《帕拉墨得斯辩护词》),有时故意挑辩论中更弱的立场辩护(作者不明,《两面论[Dissoi Logoi]》),有时则同时为一场辩论的正反双方辩护(安提丰《四联辞》),来给学生模仿和练习


我们来看看《海伦颂》都讲了什么:


首先介绍一点希腊神话背景: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被卷入三女神之争,要裁决谁是最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诱惑他,如果判给自己,他就将得到世间最美的女人。帕里斯照做了,于是海伦,这位“世间最美的女人”,当时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的妻子,爱上帕里斯,和他私奔。而墨涅拉奥斯的受辱最终成为希腊向特洛伊开战的动机。




帕里斯诱拐海伦

(c1782-c1784. Gavin Hamilton)



高尔吉亚 (483-375 BC) 写了一篇《海伦颂》为她辩护。内容大概是:海伦只是一个无助的女子,她是被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逼迫,才做出背德的举动。控制她的不是神明的意志,就是言辞的诱惑,再或者是爱情的疯狂、命运的安排,所有这些力量都是海伦无法抵御的,我们又如何能责怪被强制的她呢?


我们摘取其中一段。这段文字既讲了海伦在言辞强力下的无力,是主体论证的一部分,也暗暗透露了高尔吉亚写作这篇文章真正想要揭示的内容,形成巧妙的双关:


但如果(海伦的私奔)是因为接受了言辞(logos)使灵魂被欺骗,那么抵御对她的指控并不困难。因为,言辞是一位强大的君主,他用最渺小和脆弱的身体创造奇迹,他能使恐惧退避、使烦恼消失,能让人快乐、也能增加人的同情。


不知道你有没有被高尔吉亚说服。后世的学者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常常认为其中有一种游戏性或戏谑性 (George Kennedy, John Robinson)。他也许想要严肃地传授某种修辞技巧,但恐怕并非严肃地为其中许多激进的哲学或法律命题辩护。比如,他或许不是认真地认为,被爱情冲昏头脑做坏事的人是不用负任何责任的。


那么,智者是一群完全没有自身观点的“雇佣兵”辩论家吗?也不是。他们变幻灵活的修辞策略背后,也确实存在着某种相应的哲学观点——相对主义


比高尔吉亚更早活跃在雅典的一名智者是普罗泰戈拉(490-420 BC),“人是万物的尺度”这句名言就来自于他。这不是一句弘扬人性有多么伟大的句子。普罗泰戈拉的意思一般被认为是:每一个人都是万物的尺度,所以,并不存在某个客观的尺度。




普罗泰戈拉(1637,Jusepe de Ribera)



可这句话仍然很模糊——不光我们这样觉得,柏拉图似乎也这样觉得。在《泰阿泰德篇》(152)中,他安排泰阿泰德和苏格拉底对着这句话反复揣测。苏格拉底对着这句隐晦的箴言,很困惑地说:“一个这样聪明的人应该不是在胡说八道吧?”然后尝试展开这句话中的哲学观点:


当一阵风吹过两个人的身体,他们对风的凉热感觉不同,而都是无误的;当我们说某个物品“大”,会发现它和其他物品相比,又是“小”的。那么,那阵风并非客观地是“热风”或“冷风”,那个物品也不能永远以“大”或“小”相称。


在普罗泰戈拉看来,一切事物都是如此。事物的性质不断随着时间和感受者的转换而变动,它们不存在恒定的名称,关于它们,也便不存在永恒的真理


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哲学观点如何和智者的职业联系在一起:既然“大”与“小”的名称都在变,那么“善”与“恶”,“正义”与“不义”也当然因人而异。智者的工作把握了某种在流动的意见中操控变化的方式,他们为对一个人来说的“公正”给出辩护方案,通过修辞技巧使它成为对更多人而言的“公正”,以此方式让雇主获利


最后,让我们回到一开始提出的两个问题。其中,问题2是:在说服的过程中运用“道理”之外的因素是一件好事吗?


如果“道理”在这里指的是对某种客观真理的探索和讲述,那么智者派便会认为:我们当然要关心“道理”之外的因素,因为客观真理并不存在。


如果“道理”仅指通过大体合逻辑的形式来论证,那么,智者的演说辞中也不乏这种论证。但在此之外,正如《海伦颂》节选所暗示的,他们也极重视情感的作用。甚至,普罗迪克斯、希庇阿斯、普罗泰戈拉和色拉叙马霍斯可能是研究情感的先驱者(Cicero, Brutus, I2, 46)


接下来,让我们看看智者受到了怎样的攻击——这种攻击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至今无数洗白的尝试,也没有完全改变这个群体在历史中的负面形象。


(推荐阅读:George Kennedy, A New History of Classical Rhetoric)




对修辞学家的批判


你如果也有过“愤世嫉俗”的时候,也许就会很容易理解阿里斯托芬或者柏拉图批评修辞术时的态度:看着一群“教师”在学生面前将自己包装得“无所不能”,声称即将教会他们真理与美德,带给他们最大的幸福;事实上,却并不传授任何系统的知识和技艺,只灌输颠倒是非的价值观,在学生中培养起一种“有毒”的自满。


阿里斯托芬批评修辞术的一出讽刺喜剧叫做《云》。这部剧描述了一副鸡飞狗跳的场景:一对父子,儿子挥霍成性、负债累累,可怜的父亲只好转投“高贵哲人的思想所”,要学辩论和逻辑,好在法庭上赖账。然而父亲年老愚钝,被“苏格拉底”(众哲人头头)看不起,只好转回家劝儿子来。儿子来学会一系列颠倒是非的逻辑回家之后,确实靠辩论(加耍赖)赶跑了债主,但父亲自己最终也被儿子满街追着打。在喜剧最后关于“儿子该不该打父亲”的辩论中,辩论术取得了光荣的胜利:



斐狄庇得斯(子)
我懂得了这种新的技巧和美妙的语言,能够藐视那些既定的法律,这真是一件痛快事!记得从前我只爱玩马的时候,我说不上三个字就要闹笑话;可是如今他改变了我的生活,叫我去留心巧妙的思想和语言,我相信我可以证明儿子应该打父亲。

斯瑞西阿得斯(父)
凭宙斯起誓,你现在快去玩马吧,我宁肯替你养四匹马,免得在这儿挨打受罪。

斐狄庇得斯(子)
你打断了我的话,我要说回去。我首先问问你:我小时候你打过我没有?

斯瑞西阿得斯(父)
打过你,我原是疼你,为你好啊!

斐狄庇得斯(子)
告诉我,你既然说为我好而打我,我如今也照样为你好而打你又有什么不对呢?怎么啦?我的身体应该挨打受罚,你的身体就不应该吗?我不是生来也是个自由人吗?“你以为儿子应该叫痛,父亲就不应该叫痛吗?”也许你会说,照法律请来,只有儿子才挨打;可是我告诉你,人一老了便“返老还童”,年老人比起年轻人更应该挨打,因为他经验多了,更不应该做错事情。

斯瑞西阿得斯(父)
可是法律上并没有说当父亲的应该受这样的苦处呢。

斐狄庇得斯(子)
当初制定法律的人不就和你我一样,同是凡人吗?他的话居然能够使古时的人敬信。我为什么不能够为我们的后代儿孙制定一条新的法律,让儿子回敬他们的父亲?在这条法律还没有成立以前我们所受的鞭打,我们并不记仇,愿意白受了。试看那些小鸡和旁的牲畜,它们尚且和父亲打架,鸡和人有什么分别呢?只不过它们不能够制定法律罢了。

(摘自《罗念生全集:阿里斯托芬喜剧六种》)



2012年国立希腊剧院版《云》


所引的这段辩论中,我们既能看到一股脑堆砌各种论证的,先发制人而不给对方思考空间的辩论策略,也能看到一些在智者派中常见的哲学观点:比如,法律并非自然的,而是人为的,因此也是可以挑战的。


剧中还有一段“逻辑甲”和“逻辑乙”的争辩。“逻辑甲”一开始认为自己只要说出正义的话语,就能取胜。“逻辑乙”则嗤笑道,根本没有什么正义。他们二者的交锋以逻辑乙的胜利告终。逻辑乙的观点,和我们先前所说普罗泰戈拉持有的相对主义观点很接近,或许还更向前了一步,是一种彻底的、对道德的虚无主义。


在这出喜剧中,收钱教法庭辩论的智者派显然属于阿里斯托芬的批判对象。他用在时人眼中极度荒谬的论点和论证突出对智者派“诡辩”的指责。


但我们也可以质疑阿里斯托芬:他把一种传统伦理放在了智者派的对立面——智者的诡辩所损害的是“父子之敬”。“传统伦理的堕落”无疑可以极大地引起观众的共鸣和愤怒。但是,阿里斯托芬自己俘获观众的方式又与智者相差多少呢?他通过夸张的描摹、“敏感议题”的发挥来塑造对智者的大众意见,是否有失公允?我们看到了被矮化的修辞术伴随着怎样的荒唐与危害,可修辞术本身究竟是一门怎样的技术呢,这门技术的问题又究竟在哪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将进入本文的第一个“哲学重头戏”——柏拉图








作者LT
编辑大千  够用了  执中
特别感谢47   爱智慧的亲人们



古代研究小手册GRpocketbook
希腊罗马小手册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