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中国人魂牵梦萦的一个朝代。
它的海纳与包容,它的气魄与胸襟,都让人沉溺其中。
它留下的诗词歌赋,它永续的文人风骨,至今都在传颂。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唐)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唐)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
脍炙人口的唐诗让人遥想唐风华韵下的场景。那是一个辉煌的朝代,和它相关的一切,都会让人浮想联翩。
而这样一个王朝的身影,我们如今还能否再次目睹?
寻踪千年前的大唐辉煌,再睹盛世下的唐代木构,成为了每个古建爱好者牵肠挂肚的理想。
而山西五台县佛光山中有这样一处大殿,是我们一直追寻的唐代遗存,承载着一千多年前的盛唐辉煌。
佛光寺东大殿,始建于晚唐,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结构最复杂、保存最完整的唐代建筑。
佛光寺东大殿自大唐留存至今,但它也是在1937年才被重新发现,并回归建筑学界的视野,推翻了日本学者“中国没有唐代建筑”的论断。日本学者关野贞在1929年提出中国本土不存在唐代建筑,唐代木构仅日本独有,想要研究唐构只能到日本。怀着中国必有唐代木构的信念,营造学社的成员毅然踏上了中国古建考察之旅。1937年6月,梁思成、林徽因、莫宗江和纪玉堂四人在敦煌第61窟《五台山图》“大佛光寺”壁画的指引下,骑驮骡入五台山。在豆村附近,他们终于看到了佛光真容禅寺,而寺中的东大殿,证实了国内必有唐构。先生们分工进行考察,梁思成拍摄,林徽因抄碑,莫宗江、纪玉堂测量绘图。四人都迫切想确认佛光寺东大殿的建造年代,通常殿宇建造年月多会用墨书写于脊檩(架在木屋架最顶上的一根横木)。先生们爬上梁架,打着手电,踩着数寸厚的灰尘,迎面遇到蝙蝠群,没有找到脊檩上的墨字。还有一个线索就是梁栿下的墨书题记,但是大殿新刷了土朱漆,遮住了梁底上原本的字。林先生依稀看到距离地面七米的梁底有着“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宁公遇”墨字,与殿前经幢上的“佛殿主女弟子宁公遇”碑记一致,经幢上刻有建造时间“唐大中十一年”。“佛殿主”的名字书写于梁,刻记于幢,那经幢的建造时间“唐大中十一年”应与大殿建造时间相同。就算不是同年兴工,经幢的建成也是在大殿完工的时候。1937年7月7日,梁先生从山西五台发电报至北平营造学社。两天后《北平晨报》刊登题为《营造学社调查组发见唐代建筑寺院,梁思成由五台佛光寺报告,测绘故宫赶制模型即开始》。1927年出版的《支那佛教史迹评解》里有佛光寺的照片和对佛光寺的评价:“佛光寺之寺院规模、伽蓝不甚壮丽。”也许是东大殿前的松树遮挡,让他们错过这座唐代木构并得出不甚壮丽的评价。冥冥之中在1937年夏天,佛光寺东大殿终于等到了营造学社。先生们在五台山瞻仰大殿,咨嗟惊喜,发现独属于中国人的千年唐构。五台山的“台内”指的是以台怀镇为中心,由东、西、南、北、中五座山峰环抱而成的区域,形似佛的手掌。除了“台内”,还包括其延伸部分,五台县及周边部分区域,合称“台外”。佛光寺建筑群位于山西省五台山台外南麓,始建于北魏。建筑群经历唐会昌灭法,大量建筑被毁,现存建筑格局是灭法后逐渐形成的。“五台山上白云浮,云散台高境自幽。”描绘的便是佛光寺建筑群景象。寺内建筑群高低层叠,分布在三级高台上,后方就是山崖,高台推测是人工开凿填充而形成的。由天王殿进入第一级平台,南侧有伽蓝殿,北侧有文殊殿;东大殿立于第三层平台,东大殿北侧为万善堂,南侧为关帝殿,东南角是祖师塔。佛光寺建筑群现存最早的建筑。外观两层,上下层均为单檐。塔的外观原有土朱色的额枋、人字拱等构件图案,后逐渐随表面脱落,修缮时全部用白灰涂刷。祖师塔最下层为塔基,由逐级收分的六层青砖砌筑,青砖上再起三层台阶,上砌须弥座。在梁思成的《图像中国建筑史》中,祖师塔测绘图没有塔基,从当时的老照片来分析,塔基被覆土掩埋,测绘时并未看到下层塔基。塔身下层为六角形龛室,西面开门,门上饰火焰形券面,其余五面为素墙。塔身上层实心,西面砌假门,门两侧两面各砌假窗,其余三面为素墙,转角处用束莲倚柱装饰。塔身上下层檐各用三层砖砌仰莲挑出,塔刹以二重仰莲为座,上置六瓣覆钵、莲瓣和宝瓶,顶端冠以宝珠。祖师塔下层简洁,上层华丽,造型奇特,为国内现存古塔中的孤例。最下方为八角形土衬石,上置须弥座,每面镌刻壸门。往上有覆莲宝装莲瓣,束腰刻六只狮子,头背承托三重素仰莲瓣。其上立八角形幢身,刻有陀罗尼经及序,上为八角形柱式华盖。华盖之上是八角矮柱,四正面各刻佛像一龛。最上方宝盖及幢顶已缺失不存。这座经幢是五台山现存最早的唐代经幢,也是判断佛光寺东大殿建造年代的重要依据之一。幢座为八角束腰须弥座,束腰八面各雕刻伎乐一龛。束腰上下为仰覆莲瓣,双层圆形仰莲承托着八角形幢身。幢身刻陀罗尼经,其上有宝盖刻流苏,八角出狮头,宝盖之上立八角短柱,短柱上线刻佛像。其上则是八角攒尖形屋盖。屋盖之上有八瓣山花蕉叶,其上是覆钵,出仰莲、宝珠作顶。文殊殿建于金天会十五年(1137),即南宋绍兴七年,是我国现存最大的配殿。殿内金柱被大量减去,按规制应该要用金柱十八根,实际只用四根,这样的做法增大了内部的使用空间。减柱做法使得内额难以负荷梁栿的重载,需要在内额下增加一道大由额,由额和内额之间用仰覆合㭼与乳袱尾相交。即使采用了这样的复合木构架,受力荷载还是不够,由额会出现下弯变形的情况,所以后代修缮时增加了辅助的支柱。文殊殿的斗拱在考虑结构承檩作用的同时也考虑装饰效果。柱头铺作为五铺作单杪单昂;前檐补间铺作为五铺作双杪,栌斗里外各出四十五度斜华栱;后檐补间铺作为五铺作双杪。文殊殿运用了大胆的减柱造设计手法,在国内极其罕见。佛光寺建筑群整体看下来就是从唐到清多个朝代建筑的融合体,逐层递进,一层一层地展示每个朝代的建筑。佛光寺东大殿是建筑群中的最主要建筑,位于三级平台的最高处,重建于唐大中十一年(857)。佛光寺东大殿面阔七间,进深四间,屋顶样式为庑殿顶,平面用金厢斗底槽形式。佛光寺东大殿的唐代木构,唐代壁画,唐代塑像和唐代墨书题记被梁思成先生称为“唐代四绝”。佛寺礼拜仪式主要有右绕和叩拜两种形式,右绕是指僧人或信徒手持信物,沿顺时针方向绕行佛塔或佛像的仪式。佛坛(宽6050mm)占据内槽(宽8820mm)三分之二以上的空间,使得殿内空间狭窄,加上扇面墙尚不存在,僧人和信徒主要以右绕佛坛礼拜为主。元至正时期右绕被叩拜礼拜所取代,对佛坛前方空间进行了拓宽调整,把殿前的门板位置从前内柱移至前檐柱,改造成叩拜礼拜的空间。在左、右、后墙内塑五百罗汉,在扇面墙外侧新绘白描菩萨图(后来被涂刷遮盖)。在内槽左、右、后拱眼壁处也新增了壁画若干,殿内空间被改造成右绕与叩拜并重的复合空间。佛光寺东大殿殿内的空间设计与改造,是根据礼佛的功能需求而变化,由右绕空间,改为叩拜空间,再到复合礼拜空间并保留至今。古建筑的内外柱是否等高,是区分殿堂和厅堂构架的一个标准。在现存的唐至宋金时代的木构里,仅能举出佛光寺东大殿和华严寺薄伽教藏殿两例是内外柱等高的。其他实例不论是隆兴寺摩尼殿还是应县木塔,都是内柱高于檐柱,这是为了制造佛像空间与外围空间的等级差别。东大殿为了制造佛像空间与外围空间的等级差别,内柱两侧的平棊枋有三个足材(中国古建筑的模数单位)高差,内檐柱头铺作连出四跳承四椽栿,栿上再置骑栿拱以承平棊枋。四椽栿与半驼峰的配合使用,避免了水平出跳,在竖直方向也保证佛坛上方的空间不至窄仄。佛光寺选用的斗拱(铺作),根据位置功能不同,大致可以分为外檐、内槽。内槽柱头铺作(正面四跳承四椽明栿,后尾出一跳承明乳栿)。内槽补间铺作(正面三层柱头枋以上出三跳华拱,后尾一二层柱头枋出拱两跳)。内槽转角铺作(正面四十五度角出华拱四跳,后尾出华拱一跳)。内槽两山柱头铺作(正面七层出三跳,四层以上在第三跳跳头中线安斗后尾出一跳承乳栿)。东大殿斗拱作为檐下的局部构造,将屋檐悬挑出四米之外。这有效地保护柱根以及土墙免遭雨水的侵蚀,成为中国古建中悬挑屋檐最远的斗拱实例。佛光寺东大殿彩画整体上属于《营造法式》彩画作制度中的“丹粉刷饰”,是唐代最普遍的彩画类型。做法是侧面刷土朱,以醒目的白线来勾勒轮廊,底面则刷黄丹提亮。东大殿现存彩画都被后世刷饰所覆盖,但仍能露出淡淡“丹粉赤白”痕迹。东大殿的斗拱彩画是“丹粉刷饰”,拱底面加饰白色燕尾彩画,成凸字形。阑额上间断的的白色长条图案,与《营造法式》中记载的“七朱八白”彩画形式相一致。东大殿天花采用平闇的做法,即用方椽和素板形成约1尺见方的密格,形成盝顶状的造型。平闇天花彩画与《营造法式》中的“穿心斗八”在构成上有相似之处,推测是由天花图案发展演化而来。东大殿现存有唐代彩画两幅,分别位于前檐南、北二次间内槽额上壁的西侧,均为五彩遍装的卷草图。卷草叶片肥大而不露枝条,以青绿为主色,与周围木构的赤白彩画形成鲜明的对比。《营造法式》所记载的“丹粉刷饰屋舍”中的具体做法与佛光寺东大殿彩画相对应,说明北宋的刷饰制度是对唐代赤白彩画的高度继承。东大殿的内槽拱眼壁表面和明间佛座背面存有唐代壁画,其上以佛、菩萨、天王等宗教题材为主要内容。壁画以青绿设色为主,线条挺劲,为典型的“焦墨淡彩”。东大殿的唐代壁画,是国内现存面积最大的唐代壁画遗存,展现出唐代工匠的高超技艺。东大殿有35尊塑像,体型高大。其中三尊主佛高度都在5米以上。三尊主佛及两尊菩萨像重绘后,对佛像进行龙袍加身并沥粉贴金,衣饰风格重妆为清代式样。除了梁栿上的墨书题记,稍间板门背面也有这样一处。题记墨迹模糊,仔细辨识可见“咸通八年四月二日记”和“赤白博士许元让”。咸通八年为867年,推测当时进行重绘彩画工程,进一步证实佛光寺东大殿是唐代实物。佛光寺东大殿为我国留存至今的唐代木构殿堂,也是国内古建筑的第一瑰宝。在中国乃至世界建筑史上都有着重要地位,是每部建筑史都决不能省略的篇幅。国内尚有的唐代木构屈指可数,其中保存较为完整的有三座,分别是五台山南禅寺大殿、芮城广仁王庙正殿和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此外还有莫高窟196窟唐代窟檐和复经改建的半座正定开元寺钟楼。南禅寺大殿与广仁王庙正殿虽然比佛光寺东大殿的建造时间早几十年,但是相对东大殿来说建筑单体体量小。建筑等级不高,保留构件及文物品类少,不足以代表盛唐的辉煌壮丽。唐代之前的木构殿堂,都在历史长河中倾圮消失,只能从墓葬中的明器、陶屋和石窟壁画找寻唐以前的殿影。唐代以后还是有不少大型殿堂建筑留存,如宋辽时期七开间的晋祠圣母殿、奉国寺大殿。继承着唐朝雄朴的作风,斗拱雄大硕健,屋顶坡度低缓,但檐口曲线更为显著,檐柱生起明显。元永乐宫三清殿,明长陵祾恩殿和清故宫太和殿,虽然沿袭历代殿堂高超营造的艺术和技术,但是呈现出该时期的不同风貌。斗拱比例缩小,出檐距离减小,装饰豪华,有着稳重大方之美。总之,佛光寺东大殿是大唐历史的真实见证和载体,代表当时最高的建筑技术水平和艺术美学成就并被后代所传承沿用。我们再来看与唐朝同时期的日本,有不少的唐风建筑,如东大寺金堂,法隆寺伽蓝金堂和唐朝提寺金堂。如果将佛光寺东大殿与日本殿堂做横向对比,佛光寺东大殿与唐招提寺金堂规制最为相似。唐天宝时期鉴真和尚应日本僧人请求东渡去弘传佛法,同时将大唐建筑传播到日本,唐招提寺便是这时期的建筑。两殿同是面阔七间,进深四间,单檐庑殿顶,内部有一圈金柱,外观和内部呈现出相似的风格,但也存在着差别。唐代建筑的主要特征是屋顶曲线平缓,从复原图上来看,金堂和东大殿的在唐时屋顶曲线基本相同。但金堂经过后世修缮,加入了小屋组,现存的屋顶坡度,比东大殿坡度要陡得多。金堂有前廊,门窗位于前金柱列上;东大殿没有前廊,门窗位于前檐柱列上。金堂的外墙是薄墙,外檐柱是显露在外的,两侧全都设窗;东大殿的外墙是厚实的砖墙,除正面的柱子都是包在墙内的,最角上的一间设窗。金堂在檐部上下枋间用矮柱和斗承托着,这是初唐的常见做法;而东大殿使用复杂的补间铺作。日本斗的“含、敷面、斗刳”的高度比例为1:1:1,中国斗的“耳、平、欹”的高度比例为4:2:4,这就相对地加大了日本建筑的上下两层拱或枋之间的距离。无论在日本或者在中国,一千多年前的木构殿堂都是极为少见的。这两座相似的殿堂可以作为唐代建筑研究上互作参证的实例。佛光寺东大殿,这座雄朴的唐代巨构的发现,是我国现代建筑史学中最具传奇的事件,也是中国近代史中一个暗喻的符号,中日学术角力和民族情绪都因为这座建筑有了戏剧性的逆转。营造学社的成员们在战乱期间发现了这座唯一的唐代木构殿堂,找回了我们民族应有的荣光和尊严。此后更是编写出自己的中国古建筑学术成果,构建了属于我们的中国建筑史体系。重新回到发现东大殿的那个夏天,在落日照耀下熠熠生辉的东大殿被缓缓推开,光芒从殿门的缝隙涌入,亲睹千年尘土也无法掩盖的辉煌景象。傍晚的五台山落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佛国极乐世界的余光,让每个到访者的心情冲破傍晚的阴翳,开始神往极乐世界的普照福光。当你游走高台大殿,听沙沙松涛声,看远山夕照与云蒸霞蔚,感受千年大唐古刹所散发的历史魅力,是否也会为这个古老文明的前世今生而感动?https://shop43929630.m.youzan.com/v2/feature/cWsbMIRd3N梁静.佛光寺文殊殿与崇福寺观音殿营造技术对比.城市建筑温静.“殿堂”——解读佛光寺东大殿的斗栱设计.建筑学报张荣,雷娴,王麒,吕宁,王帅,陈竹茵.佛光寺东大殿建置沿革研究.建筑史丁凤平.略谈我国佛光寺东大殿与日本招提寺金堂之异同.文物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