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扮演悟空，还是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

文摘 2024-08-27 16:37 上海

倒反天罡，再造西游

——《黑神话：悟空》中的“天命”与世界

文 | 罗建森

▲《黑神话：悟空》游戏宣传图（图片来源：百度）

或许游戏科学（《黑神话：悟空》的制作公司）自己都没有想到，一觉醒来，天都变了。8月20日上午10点，游戏正式开服，词条立马冲上微博热一，并在各大网络平台掀起惊涛骇浪。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许多人的社交媒体都被这款游戏接连不断的讯息（或者说“喜报”）攻陷：全平台总销量超过1000万套，总销售额超过15亿元，登上Steam（全球最大的电子游戏发行平台）23个地区的销售榜首，同时在线游玩人数超过300万，牢牢占据单机游戏全球第一的位置……一部游戏“神作”似乎横空出世，以摧枯拉朽之姿俘获人心，给全球玩家（甚至很多从未接触过此类游戏的玩家）戴上了“紧箍”。没有人不会惊异于这些数据，而当得知这些数据是由中国的电子游戏所创造后，人们的惊异程度还会再增加几分。

当然，对电子游戏有一定了解的玩家，会知道《黑神话：悟空》（以下简称《悟空》）并非“横空出世”。从四年前发布第一支预告片开始，游戏界对它的关注从未中断。尤其是近两年来，随着游戏成品的完成和发售日渐临近，更多预告片和前瞻消息被释出，每支新预告片的上线，都会激起不小的波澜。毋庸讳言，玩家对《悟空》的态度并不一致，有人持乐观意见，认为它是“国产游戏之光”，有望具备和国外诸多3A大作一战的实力；也有人觉得，捧得越高，摔得越狠，宣发阶段吊足了胃口，成品出来以后就更容易“暴死”。还有一些讨论是在更为细节的技术层面展开的，比如游戏的ARPG玩法以及对类魂要素的吸收，是否会提高玩家准入门槛。无论如何，在玩家们翘首等待的漫长时间里，《悟空》的热度一直在不断攀升，尽管制作方以及游戏本身有过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或争议传出，但总体而言，唱衰的声音还是少数。有网友如此形容自己对《悟空》的态度：“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你管他是本科还是大专呢？全力支持就好了。”

目前看来，《悟空》的亮相无疑是成功的，无论是游戏的销售数据、正式上线后的玩家口碑，还是更大范围内的社会评价，都有不少出人意料的地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悟空》在国外的接受和传播——能在Steam多个海外地区的销售榜登顶，至少证明国外玩家对这款游戏有充分的尝试兴趣；而224万的同时在线人数，也佐证了大家急迫的心情——不要忘了，游戏正式上线是在工作日，而非周末。也正因为如此，当我们被《悟空》的成绩所震撼时，更应该去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悟空》？一个村里走出来的大学生，为什么能够杀出重围，一举超越其他优等生？当海外玩家选择了《悟空》，他们究竟看中了什么，又期待着能再看些到什么？而由此衍生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当我们自己选择按下付款键的时候，我们又是在选择什么？

一、世界

现在，不妨假想一下国外玩家玩《悟空》的有趣过程。

一位国外玩家，因为机缘巧合，在网上看到了一支《悟空》的预告片。他被这只形貌有些丑陋却披挂华丽盔甲的人形猴子所吸引，又被满墙色彩鲜艳、人物古怪的壁画所震撼，也被秀丽壮美的风景和繁复多样的战斗所打动。他询问了身边的中国朋友，朋友告诉他，这只猴子叫做孙悟空，是中国神话中顶天立地的英雄。他试图去理解朋友的讲述，在猴子和英雄之间建立联系。好奇心驱使他买下了这款游戏，他想要体验一下，当主角是一只用棍的猴子时，故事会如何展开。

▲核心出装——如意金箍棒（图片来源：游戏截图）

上午10点，游戏上线，他端坐桌前打开游戏，在慷慨激昂的乐声中，开场CG开始播放。五个身形巨大、青面獠牙的狰狞形象映入眼帘，十万天兵天将手执利刃、列阵森严，白盔白甲反射出耀眼寒光，将那个身穿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手持如意金箍棒的猴头团团围困——他已经事先做过功课，这只叫孙悟空的猴子，是这游戏的主角，闹天宫、取真经、得正果，战斗力无穷。满天神佛黑压压一片，孙悟空棒指上天，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一条黑犬从天上狂吠而下，青面巨人身后飞出一人，头戴飞凤帽，手执两刃刀，腰悬斩魔剑，额头天眼闪闪发光，一脸不屑地嗤笑悟空：“手下败将，成了佛的猴子，不过也就是个得了佛位的猴子。”那人与孙悟空相约赌斗，誓要踏平花果山，一番激烈的打斗过后，从身后掣出一把巨斧，照悟空兜头劈去。悟空轻巧闪过，巨斧气刃直冲下界，将一座大山轰得粉碎。

天兵天将被两人争斗尽数殃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孙悟空则笑骂道：“小外甥，这就是你说的单挑？天上阳光扎眼得很，有种再和你舅舅去山里会会。”

——游戏开头的这场打斗，无疑是震撼人心的；而对于外国玩家而言，震撼之余也有小小疑惑。他或许会打开搜索引擎，开始查询：

《悟空》里青面獠牙的大个头是谁？那额头上长眼睛的人是谁？孙悟空的外甥又是谁？

而此时屏幕前的中国玩家早已会心一笑：

猴子，不愧是你，就爱占人便宜。

▲孙悟空（图片来源：86版《西游记》影视剧截图）

对于中国玩家而言，观看CG的过程简直就是一个“认亲”的过程。巨灵神，四天王，二郎神，哮天犬，开山斧，一切要素都熟稔于心，根本不需多加解释，好似故人相见。毫不夸张地说，《西游记》对全体中国人而言，就是一份深植在血脉中的“前文本”。《西游记》中的故事被一代代中国读者津津乐道，86版电视剧和99版动画片的加持，更让孙悟空的形象家喻户晓。没有人不知道孙悟空的事迹与大名，也没有哪个孩子不曾幻想过成为齐天大圣。而在今天，电子游戏《黑神话：悟空》的诞生，让过去的梦想成为了可能：玩家们可以依靠自己的双手，亲身去扮演孙悟空（严格意义来讲并非孙悟空本人，而是长相相似的其他猴子）、重走西游路，在被精心建构的虚拟世界中，去圆一个除妖孽、做英雄的梦想。黑风山沟深林密，黄风岭风沙漫卷，盘丝洞阴鸷可怖，小雷音宝相庄严……原著中耳熟能详的地点、人物和故事，被纤毫毕现地具象化，玩家在宏大场景中闪转腾挪，近距离去直面一个体量庞大的西游世界。

而对国外玩家而言，西游世界的内涵无疑太过丰富了。人神鬼共生，儒释道合一，下至阿鼻地狱十八层，上至三十六重大罗天，其间多少古灵精怪、奇闻异事，远非一部游戏或者一部影视作品所能完全容纳，也绝不是通过单纯的游戏体验就能完全理解的。就像国内玩家在接触国外3A大作时，因为巨大的文化差异，常常需要“补课”，去查阅和研究游戏叙事背后的深层背景；如今情况倒转，“神秘的东方力量”让国外玩家欲罢不能，《西游记》成为玩家们的搜索热词。许多人选择从原著开始重新了解悟空（包括无数中国玩家），这部创作于四五百年前的古典文学作品，在今天重获了世界性的强大生命力。

二、雕梁

2019年4月15日晚，法国巴黎圣母院突发大火，整座建筑损毁严重。大火燃烧了整整16个小时，整座教堂化作火海，标志性的塔尖建筑在火焰中坍塌，以石材构成的主体结构和正面钟楼得以保存。事件发生后，法国知名游戏开发公司育碧（Ubisoft）宣布捐助50万欧元，用于巴黎圣母院的修缮和重建工作，而旗下游戏《刺客信条：大革命》的相关数据将被贡献出来，作为复原巴黎圣母院的参考资料——育碧的游戏设计师们，为了在游戏中完整再现巴黎圣母院的外在样貌和内部装潢，曾经花了超过两年的时间，完成了对巴黎圣母院的数字采集工作。当巴黎圣母院因大火而受到严重损害时，《大革命》在制作过程中所使用的建模数据，成为非常重要的资料。这是电子游戏在人类文明史上绽放光芒的时刻——从佛罗伦萨、威尼斯到君士坦丁堡，从里斯本大教堂、凡尔赛宫、吉萨金字塔到雅典卫城，《刺客信条》系列游戏为玩家贡献了无数精细之极的景观复刻，让人类文明的杰作永久留存在电子世界中。

随着电子游戏相关技术和硬件设施的不断更新迭代，对真实世界的精细复刻，已经日渐成为游戏行业在游戏制作过程中的重要追求，也是衡量游戏质量的一项重要指标。在现实世界中寻景取景，然后将其“转描”到虚拟世界中，这也是《悟空》近两天被评说最多的亮点之一。铁佛寺、玉皇庙、小西天、悬空寺、云冈石窟、应县木塔、大足石刻……游戏在国内实地取景36处，以几近真实的复制水准，将其移植到游戏地图中，其中一些石窟造像的精美程度，甚至让人怀疑它在现实中是否真实存在。实地取景的方式，也为原型景点带来了巨大收益，有相关景区的游客人数已经同期增长三倍以上，一些原本不太热门的景点也开始人满为患。还有不少景区宣布，可凭游戏通关凭证直接免除门票，进一步拉升了当地文旅热度。

▲上为游戏场景，下为大同悬空寺（图片来源：山西省文化和旅游厅）

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全球范围内有至少200万人，看到了这些取材自真实世界的宏阔场景，切身体会到了中式建筑美学的独特风格。那些历经百年千年不朽的雕梁画栋、斗拱飞檐、泥塑金身，穿越时间和地域的界限，远渡重洋映入海外玩家眼中，并且是以如此精美的方式。不仅如此，《悟空》对中国文化的继承和发扬，也隐藏在更多的细节之中：每章剧情结束后的CG短片和繁复绘卷；第二章中无头人时时弹唱的陕北说书；玩家在存档时需要左手持香，插进土地庙前的香炉里……凡此种种，都在时刻提醒玩家，这是一款被深深烙上中国印记的游戏，是对千年以来绵延不绝的中国文化的致敬和创新，也是中国送给世界的礼物。

三、天命

前文已经提到，在《悟空》中，玩家扮演的并非悟空本人，而是花果山的一只普通猴子。在游戏设定中，孙悟空真身已被二郎神一剑砍死，元神化作“六根”，散落在各地。玩家所扮演的猴子（游戏中称之为“天命人”），需要肩负起寻找“六根”的职责，让孙悟空能够重返人世。在游戏的前期宣传中，“天命”是一个高频词，游戏主宣传语即为“直面天命”。

究竟什么是“天命”？我们可以将其解释为上天的意志，或者说神的意志。二十年前，网络小说《悟空传》风靡全国，书中写道：“神仙没法儿管的东西全都有个名字，叫做妖。”对天上的神仙而言，保证“天道有常”是最要紧的，现有秩序不可随意改动，任何试图撼动秩序的人，都会被视为异类。这也为《悟空》开场CG的剧情提供了一个合理解释：成佛后的孙悟空不愿留在天上，宁愿放弃佛位，回到花果山和猴子猴孙共享天伦之乐；而即便是这类似于解甲归田的诉求，天庭也无法容忍，再次派天兵天将前去围剿。在与二郎神斗法的过程中，孙悟空头上原本已经消失的紧箍突然出现，打断了他的动作，二郎神才有机可乘，得以一剑击杀悟空。这也是天庭为提防悟空留下的一手——《西游记》中如此写道：

“孙悟空转头对唐僧说道：‘师父，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莫成还戴金箍儿，你还念甚么紧箍咒儿掯勒我？趁早儿念个松箍儿咒，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唐僧道：‘当时只为你难管，故以此法制之。今已成佛，自然去矣，岂有还在你头上之理！你试摸摸看。’行者举手去摸一摸，果然无之。”

▲《黑神话：悟空》游戏宣传图（图片来源：百度）

这紧箍果然是被摘下了吗？《悟空》明确地告诉我们，并没有。曾经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尽管已经经受了五百年的风吹雨打和九九八十一难的磨砺，取得真经、修得正果，依然无法取得天庭信任。而在若干读者看来，原著中孙悟空成佛的结局，本身就是不令人满意的。大闹天宫的战绩太过耀眼，孙悟空就是叛逆的典型符号，安排一个收拢招安的结局，只会折损他的光芒。也正因为如此，后世许多改编作品都热衷于重塑孙悟空的叛逆者形象，无论影视、动漫还是游戏，“取经以后怎样”成为一个长盛不衰的改编主题。《悟空》延续的仍然是这一思路，可以说，这一游戏今天的爆火，是由多项量变积累引发的——技术的创新、制作团队的坚持、玩家的持续关注，更重要的，是大家长久以来对“再造悟空”的诉求。在《大话西游》《西游记后传》《悟空传》《西游降魔篇》《大圣归来》等一系列文艺作品推波助澜后，终于达到顶峰，并借由《悟空》的发行喷薄而出。读者也好，玩家也罢，在大家的心目中，叛逆者才是悟空最完美的形象。

不只是孙悟空。在中国的神话体系中，叛逆者不在少数，哪吒、沉香、二郎神，都曾是“天命”的反抗者。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复生后和李靖打得不可开交，要报剔骨之仇，给李靖留下一千多年的心理阴影，饮食起居间都不敢将手中宝塔放下。《西游记》中写道，孙悟空因唐僧被金鼻白毛老鼠精掳去，径上天庭告御状说李靖纵女行凶，李靖只道悟空错告，轮过砍妖刀来，望悟空劈头就砍，被哪吒用剑架住。李靖大惊失色，“却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间问哪吒道：‘孩儿，你以剑架住我刀，有何话说？’”只怕哪吒一时兴起，要索自己性命。相比于希腊神话中因命运谶言而自我流放的俄狄浦斯，哪吒的自主抗争意识显然更为强烈，这也是他的人格魅力所在。

同样，当我们看到孙悟空被天兵押去斩妖台下、绑在降妖柱上，被天庭刀砍斧剁、枪刺剑刳、放火煨烧、雷屑钉打时，会想起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这位人类的盗火者，被绑缚在高加索山上，被鹫鹰日日夜夜啄食肝脏。相比于普罗米修斯的悲壮，孙悟空的经历反而更让人振奋，因为大家坚定地知道，对齐天大圣而言，刀剑雷火都算不得什么，只要一息尚存，他定会把天捅个窟窿。这是读者对孙悟空的形象认知，也是一种理想化的自我投射——直面天命，就是直面世间的不公不义，玩家在游戏中，既是在扮演寻找“六根”的“天命人”，也是在扮演另一个世界中，打破陈规、百折不挠、永葆赤子之心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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