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来,网络文学诞生了超过3000万部作品。翻阅不同时期、不同类别的代表作,“故事新编”都是网络文学的显著标签。网络短篇小说的代表作《悟空传》是对《西游记》的解构性重述,开创网络小说新类型的《佛本是道》则嵌入了《西游记》和《封神演义》的基因。“故事新编”,丰富了“故事”的文学和文化意义,也拓宽了网络文学的边界,由此形成了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
在新的语境下带来文体的跃迁和立意的更新
所谓“故事新编”,就是对历史传记、历史故事、神话传说、经典小说等进行重新书写。广义来说,故事新编存在于文艺创作的各个领域,像小说、戏曲、影视、游戏等,只要与叙事相关,都可见“故事新编”。狭义来说,“故事新编”则主要指的是一种文学手法和创作传统。在古代文学中,如《三国志》是史传,而《三国演义》作为它的“故事新编”则是开创性的长篇历史通俗演义小说;《水浒传》是一部英雄传奇小说,《金瓶梅》则翻新了其中潘金莲的故事,成为世情小说的经典之作。
近现代文学中的“故事新编”仍然主要是对古代历史、神话、传说、小说等进行取用,但其新编的语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这时期的“故事新编”与古代文学史上的“故事新编”产生了较大差异。如陈景韩的《新西游记》(1909年)就是“借《西游记》中人名、事物,以反演之”,目的是“以现在事物,假唐时人思想推测之,可见世界变迁之理”。
现代文学史上的“故事新编”,以鲁迅的《故事新编》为代表,鲁迅在《自选集·自序》中明确说它是“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其创作方法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需怎样的手腕”。20世纪40年代上海文坛还出现了“故事新编”热潮,《万象》杂志专门设立了《故事新编》栏目,诞生了《孔夫子去沪》《潘金莲的出走》等作品。这些小说的共同点是从现代性的角度切入“故事”,使作家、小说人物都跳出了原有的生存经验和集体记忆,形成了对历史的重新审视。
在当代文学中,作家也热衷于“故事新编”。除了基本的史传,作家还会参考各类笔记、小说、诗文、野史等。黄易在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通俗小说《寻秦记》《大唐双龙传》等小说就是结合民间传说等对秦史和隋唐史的新编。尤其是《寻秦记》,其穿越历史的基本情节至今仍为网络历史小说沿用。
在文学史上,“故事新编”往往伴随时代的重大命题、作家的自觉追求而诞生。其往往意味着文体的改变和跃迁,文本的延展与丰富,立意的更新和提升。正是有了文体、内容和立意的更新,新编才没有因为重述故事而陷入同质性、重复式的匮乏叙事中。比如,同样对女娲故事进行新编,《封神演义》中的女娲是秩序和宿命的化身,鲁迅《不周天》中的女娲则隐藏了神性,突出了人性——她享受造人的过程,也会“疲乏”“无所谓”和“不耐烦”。
文学创作向来是变动不居的,新编的文本又会成为新的故事,再被新编,“故事”就在经过新编之后产生多重新变,从零碎的文本进化为成熟的长篇小说,从纸墨舞台的单一互动扩散到媒介和商业的全面介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网络文学中的“故事新编”登上舞台,为中国文学带来了新的面貌。
把故事文本作为一种表征,将社会历史本身作为其对应的内涵
网络文学是网络“故事新编”的先行者,率先回应了世界范围内的“故事新编”潮流。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外的游戏、动漫、影视等行业对欧美神话和中国经典等进行故事新编,诞生了游戏《三国志》等较有影响力的作品。国外文艺对中国经典的新编,引发了国内读者的“创作焦虑症”和“阅读饥渴症”,即渴望创作和阅读关于中国本土的“故事新编”。这一时期,国内的游戏、动漫和短剧等的发展还相对滞后。网络文学首先对国内外故事进行新编,推动了玄幻、奇幻、仙侠和历史等小说类型的成熟,从《悟空传》(2000年)到《夜幕之下》(2023年),众多新编作品满足了读者对经典故事的阅读需求。
当然,网络文学“故事新编”的流行,与其高效的文学生产方式密切相关。对于长篇网络小说来说,人物关系及命运、情节的起承转合和世界观的设定等都对网络文学作者提出了较高的要求。有效降低创作难度的办法之一,就是从已有“故事”中直接寻找有关人物、情节、世界观的资源,这也是鲁迅所说的“旧书上的根据”。不少知名网络作家的前期作品往往都是“故事新编”或具有明显“故事新编”的色彩,如《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作者“唐七公子”曾说:“古典文学的文本,我看得并不多,而且大多数是高中时期阅读的……后来觉得以这个背景自己写个故事肯定很好玩儿,于是开笔了。”同时,代入感又是网络文学流行的重要因子。“故事”作为前文本,已然带给读者相关阅读经验和审美感受。一部“故事新编”作品可以很轻松通过“故事”来塑造读者的“代入感”和提取读者的“期待视野”。比如《悟空传》是对《西游记》的“故事新编”,读者通过《西游记》已获得关于孙悟空等形象的代入感,因此,“故事新编”既降低了网文作者的创作难度,也提高了读者的关注度和接受度。
从深层创作动机来讲,“故事新编”就是以创作者自己的方式,借助对经典故事的重构,回应其业已深切感知到的大众情绪。茅盾曾指出,鲁迅《故事新编》的艺术追求是“借古事的躯壳来激发现代人之所应憎与应爱,乃至将古代和现代错综交融”,这句话放在网络文学中同样适用。网络文学有别于传统文学的重要特征,就是将大众情绪迅即投射为网文写作的情感模型,一部引爆潮流的作品,往往是把一个时期一个人群的情绪赋予文学的形状。网络作家把故事文本作为一种表征,将社会历史本身作为其对应的内涵,借助或显性或隐性的新编,使经典故事保持回应时代、参与现实的动机与立场。比如说,短篇网络小说中的故事新编倾向于用“无厘头”的方式来传递关于学业、爱情、职场中的感受。此外,在不同的时代语境和社会阶段,网络作家也会对经典故事进行不同角度的解读,如同样是对《封神演义》的新编,2006年的《佛本是道》和2019年的《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就完全不同,前者将现代社会的竞争法则投射在小说中,后者则突出体现了“Z世代”崇尚平和的互联网精神。
历史、神话和民间传说、古典文学是网文“故事新编”的三大类型
网络文学“故事新编”的类型主要有历史、神话和民间传说、古典文学经典三大类,它们互相融合,交叉出现。在历史类中,和传统“故事新编”一样,网络文学热衷于从重要历史人物、重大历史事件、关键历史节点切入,在遵循基本史实前提下进行新编。当然,如果细究,我们会发现男频历史故事新编和女频历史故事新编在特质上有较大差别。男频小说通常追求个体的功成名就,而女频小说则更加关注女性的生存体验和情感世界。
网络文学对神话的新编集中体现在“世界”和“英雄”两个设定上。“世界”指的是借助于中国传统神话中关于世界起源、人类诞生等内容构建出网络文学文本中的神话世界,网络作家力求在文本中对世界的起源、神话人物的谱系进行明确的划分或规定。“英雄”是神话的主要元素,也是网络文学中重要的人物形象。神话中的英雄是部族首领(权力)、发明创造者(智慧)、超能力拥有者(能力),他们可以毫无障碍地作为文学符号被迁移到网络文学文本中。网文中很多“代入感”和“爽点”,就是通过神话中的英雄形象来制造的。
对文学经典进行新编是网文中常见的类型。据笔者统计,“四大名著”中,“新编”次数最多、频率最高的是《红楼梦》《西游记》和《三国演义》。这些文学经典不仅具有丰富的原始文本,而且还衍生了较有影响力的影视作品。网络作者可能同时对两者进行新编,比如,《悟空传》就融合了原著《西游记》及根据原著新编的电影《大话西游》中的情节。
如今,“故事新编”已是网络作家立足本土开展创作的重要途径。在这个过程中,“故事”很有可能被赋予新的经典价值。比如《封神演义》因为存在着“天命论”等艺术缺陷和处理忠孝关系时“顾此失彼”的伦理困境,在古典小说中的成就和地位远不及《西游记》。但在网络修仙小说兴起之后,《封神演义》因为其恢宏的背景架构、庞大的仙魔体系、丰富的法宝名器等一跃成为“神书”,和《西游记》共同开启了网络小说“洪荒流”类型。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历史传记等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通过网文“故事新编”正焕发出新的活力,而对于正在创作和将要出现的“故事新编”,由于“故事”被赋予了当代性,它们之中很有可能产生新的经典作品。
(作者:朱军,系山东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来源:光明日报 | 朱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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