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作家迟子建:写出好文章的秘诀

文摘   2024-11-09 00:06   江苏  

茅奖作家迟子建:写出好文章的秘诀

一、

一个作家能否走到底,拼的是精神世界的韧性、广度和深度。

01
热爱自然

我生来是个丑小鸭,因为生于冰天雪地的北极村,因此不惧寒冷。我幼时淘气,爱往山里钻,爱往草滩钻,捉蝴蝶和蝈蝈,捅马蜂窝,钓小鱼,采山货,摘野花,贪吃贪玩。那时曾有一些问题令我想不明白:树木吃什么东西能生长?鱼为什么能在水里游?鸟儿为什么能在天空中飞?野花如何开出姹紫嫣红的色彩?如今看来,这些问题我仍旧没想明白,可见是童心未泯,长进不大。 
大自然亲切的触摸使我渐渐对文字有了兴趣。我写作的动力往往来自于它们给我的感动。比如满月之夜的月光照着山林,你站在户外,看着远山蓝幽幽的剪影,感受着如丝绸般光滑涌动的月光,内心会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这时候你就特别想用文字去表达这种情感。我爱飞雪,爱细雨,爱红霞漫卷的黄昏,爱冰封的河流,爱漫漫长冬的温存炉火。直到如今,大自然给了我意外的感动后,我仍会怦然心动,文思泉涌。
我出身的家庭清贫,但充满暖意;我出生之地文化底蕴不深厚,但大自然却积蓄了足够的能量给予我遐想的空间;我的祖父和父亲早逝,亲人的离去让我过早感觉到人世间的沧桑和无常。我明白一朵云聚了会散,一朵花儿开了会谢,河水总是向前流,春夏秋冬,日月更迭,周而复始。大自然的四季轮回,令我们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让我们明白它们是万古长青的,而人生的四季戛然而止后,我们还看不到人的轮回,只能用心灵去体悟、发现和领会。我渴望着年事已高时能做到“不说人间陈俗事,声声只赞白莲花”,能够在老眼昏花时看到人生真正的绚烂境界,那将是一种大喜悦、大感动。
02
生活观

我热爱世俗生活,安然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平淡,朴素,但不潦草。如果因为写作就活得潦草,那是傻瓜。写小说是蛮有情调的事,如果一个作家的生活过得无滋无味,那么写出来的东西也必然是乏味的。

我热爱生活,热爱生活的人,对生活中的好与不好,都会拥抱,都能接受,这使得你的艺术神经,始终处于敏感状态。

03
精神观念

一个作家能否走到底,拼的不是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占有什么样的素材,而是精神世界的韧性、广度和深度。

一个作家除了尊重史实,还要建构你自己的精神世界,没有一颗沧桑而温暖的心去揣摩和贴近人物,他们又怎么复活得起来呢?

作家要善于取材,更要善于掌握“火候”,这个火候,需要作家有全面素养,比如看待历史的广度、看待现实的深度、对美的追求等。

当然,更重要的是一个作家精神上的孤寂,他们对待艺术独立的姿态,身上有一股不怕被潮流忽略和遗忘的勇气,这样能使每一次的出发都是独特的。


二、
掌握写作技巧,对写作帮助很大。
01
选择合适的框架

作家就像淘金工,没有“技”,没有艺术的“慧眼和慧心”,怎么去建构小说?

但这个“技”,应该是水到渠成的,而不是刻意为之。没有技术,等于演员失去了舞台,谁能在空中表演呢?可是仅仅有舞台,没有灵魂人物,这个舞台也是死寂的。

每部作品,都有多种表达方式,作家要做的,是选择其中最恰当的适合你这个素材的方式构建小说,这也是技术。

比如一开始,我会先习惯把时间确定下来,把一年四季安顿好才感觉妥帖的,这之后就开始在空间上大做文章了。

02
语言的成色

一部小说的好坏,很大程度取决于语言的成色。小说语言如果没有个性,缺乏表现力,就成了“说明文”,不管故事多么新奇,小说的魅力将大打折扣。如今有些小说尽管故事不错,但是语言粗糙平淡,缺乏光彩,你就喜欢不起来。

我喜欢用比喻,但不是所有的比喻都是“像”和“仿佛”。好的比喻能给小说提气增色。但比喻的前提一定要贴切,不落俗套,这就需要作家在比附联想时,既要天马行空,又不能信马由缰。

“朴素的情感,朴素的语言,都是好语言、好作品生成的最基础条件。”

03
打破思维的惯性

一个作家,应该是自己最好的批评家。在写作三十多年后,打破艺术思维中惯性的东西,非常重要。在这个过程中,哪怕会有批评的声音,或者是丧失一小部分读者,都是值得的。
三、
素材来源于生活。
作家只要以小说形式观照现实,这个现实一定就变成了“小说的现实”,就是你说的在小说里呈现作家理解的“真实”。

小说涌动着的,是五味杂陈的生活之流。无论“残酷之后”,还是“温暖之后”,都比不上一颗越来越沧桑的心,更能感知岁月的力量。

小说无论涉及到哪个层面,都是人间,都是生活,都是苦与乐。一个作家写人性永远是不错的,因为人性是最复杂的。

写作要往深邃处、混沌处走,要往人性的复杂性上去挖掘。尤其是其中的“混沌处”,像是包含了很多内容的。
四、
理想的写作状态,是写作时背后有光。
初学写作时,我可以利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一夜不睡,写出个万字短篇,那时体力充沛。而现在即便是写一个短篇,至少也要花掉十天八天的时间。

在写作上,我是个不知疲惫的旅人,节拍不快不慢,匀速前进,这比较符合我的性格,而这也是中年之后写作的最佳速率。

理想的写作状态,就是你在写作时,即便在黑夜,也感觉背后有光。

三十年来,写作特别不在状态的时候极少,因为我不会在不在状态时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而这并不意味着我的写作是没有缺憾的。即便正在写作状态中,作品也依然不是完美的。


五、
写作的人不会孤独。
常有人问我,你一个人到了老年怎么办?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我不知该怎样跟别人说,其实我一直有陪着说话的,那就是文学。

写作的人不会孤独,你周围有那么多笔下的人物陪着你呢。笔走在纸上的沙沙声,键盘被敲击的哒哒声,都是我听到的话。岁岁年年,从不止息。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到写作会是万众瞩目的事业,它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一个默默的伴侣。

如果碰到瓶颈期,也没什么不好。瓶颈是妖娆的障碍啊,能从它颈下爬出来,必定会脱胎换骨的。作家假如有勇气面对有难度的写作的话,就不要怕遭受瓶颈。
六、
作品需要苦难也需要诗意。
如果说诗意是艺术的话,那么小说家当然不能放弃对诗意的追求。在这里我要特别强调,我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在作品中回避苦难;我也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在作品中放弃诗意。
苦难中的诗意,在我眼里是文学的王冠。

没有描写苦难,诗意怎会呈现?温暖也是一样,没有冷作为底衬,没有用笔化解寒凉,它从何而来?如果作品一味地展览苦难,却没有希望的微光闪烁,这样的苦难就是真的苦难了,而如果苦难里有柔软的光影浮动,苦难就不是深渊,它会散发着湿漉漉的动人的光泽。

所以我很喜欢弘一法师临终手书的“悲欣交集”,它道出了人生的真相,也道出了艺术的真谛。

我的体悟,就是我们不要把个人的痛苦放大。一定要想到众生的这种苦难,那么你的作品会获得一种升华、一种沉淀。

从文学意义上、艺术意义上,这种沉淀就是一种艺术上的飞翔,这是特别重要的。一定要经过长时间的历练,很多东西在一个瞬间把你唤醒,才能和艺术融合。
七、
细节是一部作品的灵魂。
如果说小说是一条河的话,那么细节就是涓涓细流。好的细节能够让作品闪光,也能让笔舒展灵动。

小说,说穿了是靠一个一个的细节来构建的,而没有生活的原声底色,细节不生动,没有立体感,作品也就失去了生机。至于我的秘诀,这个实在难谈,每个作家都有自己观察生活的独家秘笈。
八、
作家要有质朴的感情。
对于文学,我觉得应持有朴素的情感,而真实(生活和艺术的双重真实)是朴素的最不可或缺的条件;抒情的底色也是我一再强调的朴素,否则抒情就不会真挚,成为无病呻吟的哼唧。多年来人们对抒情的理解有误区,以为“啊”就是抒情了。真正的抒情是有力的白描。

其次,作品要有气韵。

生活是变幻莫测的,朴素的情感能使文学中的生活焕发出某种诗意,能使作家保持着一颗平常心和永不褪色的童心,而这些在我看来都是一个作家最应具备的素质。

我想一个作家的感情是质朴的,他的写作才会浮现质朴的风貌。不是由于你写了土壤,你就质朴了;也不会因为你写了旧上海,你就不是质朴的。说到底,一个作家的气质,决定了他作品的气质。

九、
好的写作者,就像个杂货店主

在我眼里一个好的写作者,就像个杂货店主,无需大店面,无需高档货品,无需占据繁华街市,只管开在寻常百姓家,烟火稠密处。
消费者跨进小店门槛,可以两腿泥,可以醉醺醺,可以哭啼啼,可以骂咧咧;可以抽着劣质烟,可以剔着牙,可以嚼着最后一口饭,可以大声和谁打着电话;可以用他们粗糙的手,随意触摸你货架上的东西,对着油盐酱醋、烟酒糖茶、肥皂毛巾、碗盘杯盏、牙膏牙刷、鞋垫手套等等,嘟嘟囔囔,挑挑拣拣。
他们拎走的是生计,留到你店里的是泥、烟蒂、酒气甚至臭屁。货架的东西可以被他们翻乱,一瓶酱油可以留有五六个人的指纹;而你摆在门口的花盆,也许会被顾客领来的冒失的狗给打翻;你柜台上的秤盘,也许会匍匐着顾客的衣袖携来的一条毛毛虫。
所以生意好的杂货店,每天都要重新归置一下货架,补充货品,然后在熄灯时分,倾情打扫一遍店面,等待迎接另一个苦辣酸甜的日子。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写作的源头活水,有这样一爿心灵世界的小杂货店。最初开张的时候,它也许没什么人气,但你捧出的“货品”,因为朴实,因为天然,因为是潮流之外的耐用产品,消费者得到的是干货,所以渐渐成了气候。很多作家的早期作品,正因熏染了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以朴素为天籁,所呈现的作品也就有筋有骨,活色生香,广受欢迎。
可当你腰包鼓了,顾客多了之后,容易被成功和利益冲昏了头脑,将店改弦更张,另作他用;或是为了更上层楼,给血液“注水”,盲目扩大店面;更有甚者,以为自己会是文学天地的巴菲特,冒险开分店。要知道富丽堂皇的店面,往往是伪贵族的秀场;而所有的分店,都是主流之下的支流,干涸风险最大。所以有的作家惊艳亮相后,以探索之名,背离初衷,妄自求大,把自己做成一锅夹生饭。
写作有野心是对的,但将自己束之高阁的“野心”,离地三千丈,难免缺氧,让作品变得生硬。所以对写作者来说,不要妄想着做大富豪,做个小店主,其文学疆域一样辽阔。也就是说,文学格局的大小,绝不以店的规模来论断。
其实一个小杂货店,能赢得持久人心的就是个“真”字。作品的“真”和货品的“真”一样,是人体的热血造就的,带着经营者的体温和性情,所以一个作家最不可少的,就是造血功能。它强,则作品饱满结实,气象万千;它衰竭,作品就会涣散,失去魂魄。
而一个作家的“热血”又是什么呢?是你对世界的好奇心?对历史无尽的探索欲?对现实的敏锐洞察力?对万事万物的悲悯情怀?对江河与日月的敬畏之心?对高贵灵魂永怀的敬意?对卑微生灵的体恤关爱?对束缚自己的枷锁勇于说不?对一切丑恶敢于拍案?对肉麻的歌颂能常怀警惕之心?对自己的足迹,能够清醒承认哪一步是踉跄的?对别人的成果,能够发现其中哪怕一丝丝你不具备的优点?对历史裂隙处和现实泥淖中,那一张张扭曲的脸孔,能够看到他们内心深处的眼泪?对五味杂陈的生活,能够做一个公允的见证人和记录者?等等等等。
它们似乎让“热血”具有饱和度,但又不绝对。因为写作的绚丽之境,可以是繁华落尽的苍凉,也可以是万籁俱寂的虚无。但这一切的出发地,都是那爿小店。
我喜欢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的写作。其实托尔斯泰从出身上,是可以做金碧辉煌的宫殿的殿主的,但他的志趣更喜欢小杂货店。
作为法国小说之父的巴尔扎克,他从一个小小的窗口,望见了大千世界,用笔打造了一只他文学海洋的航空母舰,所向披靡。契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蒲宁、福克纳、亨利·劳森、鲁迅、沈从文等等,都是以小博大的高手。
出入这些作家杂货店的,是内心备受煎熬的贵族,是失败的革命者,是破落地主,是让人满怀同情的寡妇和妓女,是蒙冤的囚犯,是放高利贷的嗜血者,是小公务员、农民、淘金工、酒鬼、摆渡人等等。这些人物背后,是战争的硝烟,腐败的权力场,贪婪而愚昧的社会,囚禁人性的牢笼,以及人间无处不在的泥泞。而为人物提供呼吸的,是他们背后的森林草原,是溪流湖泊,是鹅毛大雪和绵绵细雨,是轻轻阳光和溶溶月色。
当然还有一类作家,也是这种写作的成功范例。乔伊斯、卡尔维诺、爱伦坡、加缪、卡夫卡、马尔克斯、萨拉马戈等等,他们从夸张中看合理,从怪诞中洞悉人类的荒诞剧,也极为伟大。我相信他们身上洋溢着叛逆的热血,不然不会实现艺术的飞升。
我是个影迷,每年奥斯卡入围影片,我大都会找来看看。今年获奖的是韩国奉俊昊导演的《寄生虫》,而我更喜欢他的《杀人回忆》。《寄生虫》呈现的贫富差距以及社会阶层的分裂,动机很好,但却生硬。作为电影叙事来说,它缺乏逻辑性。而同时入围的《爱尔兰人》,尽管是类型片,却有催人泪下的表达。而《好莱坞往事》之类的电影,则沦落为一个大杂烩。所以这个时刻,我格外怀念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他的电影不猎奇,不花哨,平凡日常,安然通透,但他所呈现的主题,无论生与死,无论婚姻与爱情,又不可谓不大。
近年走红的几部片子,无论中外,似乎都靠罪犯支撑情节推动。喜欢展览鲜血,已成为新的套路。而小津安二郎从不让鲜血四溅,但看了他的片子,你的内心却有滴血的感觉。
我从一九八三年开始写作,在创作路上走了快四十年了。我守着的小杂货店,扎根冻土,面向熟悉的城市乡村、山峦田野、江河日月、动物植物。出入我小店的,也多是我熟悉的人物。经营近四十年的小店,如果还有一点人气,仰赖的是我所提供的货品,没有掺假。当然没有掺假的货品,也未必都是上品,但至少是心血之作。
一个作家在文学的海洋中徜徉近四十年,也会有彷徨之时,懈怠之时。而一个小店历经风霜雨雪侵蚀,也许房梁承重力减弱了,窗口歪斜了,门口下沉了,地面凹陷了,那么你要及时修葺,以对历史更透彻的回溯,对现实更深入的体察,对未来更广阔的遐思,以及对审美不懈的追求,不让它扭曲变形甚至坍塌。还有,在一个店里待久了,是否会变得木讷迟钝、僵化保守?所以更要开窗透气,看看日新月异的大千世界,捕捉它的脉搏,你才能与出入的人物无隔阂对话,与他们的欢笑共融,也与他们的叹息合拍。
还有你开的一爿小店,也许会遭到无赖的撒泼,遭遇到莫名的棍棒,当你无比委屈时,只要想想这人也许在冷雨中一路走来,脚上也有自己的荆棘,你便能够怜惜地递上一杯热茶。因为没有谁家的店,会是被恶人砸了招牌而倒闭的。大河依然滔滔奔流,高空的云雀也依然歌唱!
一个作家的“身体”失去了“热血”,还剩下什么呢?
也许剩下的是一层干涩的皮,还妄想着做月亮的彩衣;也许剩下的是一双空洞的眼睛,还贪恋世俗的狂欢;也许剩下的是凸起的青筋,还想冒充雷电劈向乌云;也许剩下的是双瘦骨嶙峋的手,还做着捧起金碗的黄粱梦;也许剩下的是丧失了语言功能的嘴,还憧憬着浮泛的情话。当然如果一个作家在艺术上向死而生,有大觉悟,也会绝境逢生,给自己打入强心剂,演绎文学传奇。如同福克纳的《纪念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那干枯的尸体旁的一缕“长长的铁灰色头发”,在腐败的气息中,告诉我们岁月和婚姻的真相,告诉我们爱情的相守,有多挣扎和艰难!
哦,当一个作家丧失了“热血”,还可能变成一个耽于说俏皮话的饶舌者,对什么都敢张大嘴巴评头品足,再没有驰骋于创作疆场的霸气,成为一个只会写创作谈的家伙,所以我还是少说多做,赶紧打住吧——俺家的杂货店也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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