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拐的心事
广西南宁｜许朝实（壮族）
老拐不拐，他像公牛一样强壮，见母牛时四蹄扬尘，哞哞地凑近。老拐有没有心事，我哪里知道，就像公牛有没有心事我不知道一样。村里人都叫他老拐，我也这么喊他，但村里人为何叫他老拐，就超出了我一个十岁屁孩的理解能力。我不敢当面喊他老拐，背后也是离得大老远才敢偷偷地喊，因为有一次我学着大人喊他老拐，他追了我四街三巷，凶神恶煞跟厉鬼一样，边追边骂，说抓到我就把我给阉了。吓得我跑得比兔子还快。因为我见过大人阉猪，把猪吊在木梯上，用锋利的剃须刀切出猪蛋蛋，猪那个惨叫哟简直跟女人生孩子似的。老拐和我父母同龄，三十多岁的样子，却没有我父母养育一串孩子的叫苦连天。他连老婆都没有，只有一个背驼成7字的老娘。听我母亲说，老拐也不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老婆，而是曾经有过一个老婆，壮得跟树桩一样，走路劳动虎虎生风，可有一次和老拐那7字的老娘吵得个底朝天之后，喝敌敌畏死了。喝农药死了老婆的不止老拐一个，可从此再也娶不到老婆的，全村好像就老拐一个，除非我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数不对。但我数学还是可以的，老拐家有几只山羊，我数得清清楚楚。如果有一天老拐家少了一只山羊，准是又被老拐宰了吃了。我就跑回家跟我父亲报告，我父亲就会拎上十斤米酒（现在叫广西公文包）朝老拐家走去，有时候带上我，有时候不带上我，直到我父亲喝酒喝瘫在床上，我也没总结出个所以然。反正老拐和我父亲是酒友，这是不用总结的，连瞎子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猜码时，后山回声阵阵。这个时候我母亲又开始喋喋不休，咒他们喝死当卵。如果刚好遇到我父亲不带上我，我一定也跟着诅咒。我母亲遇到老拐，就会说：“你这般没命地喝酒，还想不想娶老婆啦？”老拐笑嘻嘻地说：“老婆谁不想娶呢，女人热炕头美滋滋的谁不想呢，可老不死在家里供着，哪个女人敢往火坑里跳？”老拐叫他7字老娘为老不死，张口闭口地喊，人前背后地喊，喊得他7字老娘跳起来骂他，就像锄头离开土地要挂在老拐身上一样。老拐不恼也不怒，嘴里还是不断念叨：“你就老不死，你就是老不死。”有一次我放学回家，路遇老拐放羊回来，我锐利的眼神一扫，便知老拐家的山羊少了三只，我兴奋得像喝了红牛似的跑回家，跟我父亲报告了此事，似乎也闻到羊汤的香味。我父亲听了呵呵地笑，并没有回身去打酒，而是进牛棚摞牛粪去了。我纳闷极了，求救于我母亲。我母亲也笑了，说：“卖了救他娘的！他娘生病了。”我说：“老拐不是天天咒他娘老不死吗？怎么还卖羊救母呢？”我母亲说：“嗨，他娘多亏生了老拐，家里兄弟四个，平时吃喝靠老拐，头痛发烧也靠老拐，没老拐的话，真早就死了。”绕口令一样听得我头昏脑涨，食欲锐减。从此在我眼里，老拐就是怪人一个，一个我看不懂的口是心非的怪人，就算我跟父亲去他家喝羊汤，我也很少跟他讲话。我喝羊汤他们喝酒时，我父亲说：“孩子姥姥家的那个村，有个女的刚没了老公，一个人带三个小孩，大的六岁，小的不到一岁，都是女孩，婆家放话说可以都带走，你要不要考虑考虑？”老拐红着脖子，举着酒杯，说：“考虑个嘚啊，喝酒喝酒。”可没几天，老拐就跑到我家，坐在正堂那里像块石墩，东拉西扯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天我父亲不在家，我母亲进进出出地忙着手头里活计，也没怎么搭理老拐。我实在忍不住，就凑近他的鼻尖，问：“是不是有啥事？”老拐没好气地说：“去去去，小屁股懂个屁啊。”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懒得理他。我母亲微笑经过，也不理他。快到中午时，老拐叫住我母亲，说：“嫂子，求你个事呗，帮问问你娘家那个女人不知有着落没？”我母亲笑咯咯地说：“早说嘛，我还以为啥事，愣坐一个上午。就这事啊？”我母亲豪气干云，说：“一分彩礼不要，包我身上了。”果不其然，没过几天，我母亲回了一趟姥姥家，就领回来一队人，大包小包的，像一列火车。“火车头”看起来上了点年纪，但身材高挑，走路时像风吹柳枝。不知哪个嘴欠，悄悄起了一个名字叫“柳三拖”。那一天，我见老拐笑得最灿烂的一天，把烟熏的黄牙都裸露在嘴唇外面。后来放羊遇到我，老拐还笑眯眯地主动跟我打招呼，可我依旧不理他，自从他家来了“一列火车”，老拐再也不杀羊了，连酒也不喝了，他不杀羊，我就没羊汤喝，我理他干什么呢。老拐说是要攒钱交学费，惹得村里人笑话不止，说：“真好啊老拐，马都没骑就有马驹了，一点都不累，一点劲都不费。”我听不懂，骑不骑马，和马仔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村里人的冷嘲热讽，老拐装聋作哑，照样乐呵呵地出工干活，满面春风，像晚上偷偷吃了肉一样。可惜好景不长。我上初中那一年，回家时听说老拐的7字老娘死了，是气死的。我心里纳闷，人还能被气死不成？问我母亲，我母亲连连摇头，像做了什么不应当的事。我走街窜巷才了解到，原来7字老娘和柳三拖吵了一架厉害的，7字老娘输了，彻彻底底的，完完全全的，这是7字老娘毕生第一次输了吵架，如何咽得了这口气，没几天就被气给呛死了。老拐的老不死老娘死了，老拐却高兴不起来，据说出殡那一天，老拐哭天抢地泪如雨下，像世界末日似的。从此，老拐变得沉默寡言，不喝酒也不杀羊，只是不再跟柳三拖成双入对，但也没见他们离婚。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外出求学，偶然听说有人经常看见老拐站在田埂上、小桥头呆呆地出神。有时候我想，女人真是个奇怪的存在，她到底是制造心事，还是消灭心事，我迄今仍未有解。【主编点评】《老拐的心事》是一篇充满生活气息和人性深度的小说。小说围绕着老拐这个人物展开，塑造了一个看似粗糙、口是心非实则内心善良有担当的农村汉子形象。老拐被村里人叫做老拐却并不拐，他强壮如公牛，因老婆与老娘吵架后喝敌敌畏去世而一直单身，对老娘虽常骂 “老不死”，但在老娘生病时却卖羊救母，展现出复杂的情感。他与作者的父亲是酒友，在面对父亲介绍的带三个孩子的女人时，起初嘴硬后又露出心事，最终在作者母亲的帮助下与女人组成新家庭，然而好景不长，老娘与女人吵架后被气死，老拐又陷入痛苦变得沉默寡言。小说通过老拐的经历，生动地描绘了农村生活的琐碎、复杂以及人性的多面，同时也引发了对于女人在生活中作用以及人生中诸多无奈的思考。（李承骏）![]()
作者简介：阿实，广西靖西人，公司职员，恓惶度日，闲暇舞文弄墨，却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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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编辑：李彩虹 主编：李承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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