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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发展到极盛时期,想象力、作品与幕布都达到了巅峰。剧场感是所有艺术家都共同拥有的东西了,贩夫走卒、金匠、恶棍、骑士、主教,都对自我有着强烈的画像。对文艺复兴人来说,生活就是一场不落幕的戏剧,里面充满了呕心沥血、建功立业和衣锦还乡。文艺复兴时期的社会拥有一种上火症。对于佛罗伦萨的商人来说,钱的意义非同一般。“有钱就是有地位,没钱就是没尊严。……一位名叫格雷戈里奥·达蒂(Gregorio Dati)的佛罗伦萨丝绸商人的观点更绝对,他说:“不经商的弗洛伦萨人,没有周游过世界、见识过他国风土人情,然后衣锦还乡的佛罗伦萨人,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美第奇家族的兴衰》,克里斯多弗·希伯特,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佛罗伦萨人已经抛弃早年的勤俭条例,追逐在奢华中度过一生。底层手工匠人,即便是那些没有获得公民权利的人,也会尝试抗争以组成行会,要求上升通道。
弗朗索瓦一世 本韦努托·切利尼 1537
佛罗伦萨富裕阶层的奢侈到达了令一批具有圣徒感的人无法接受的程度,教士萨弗拉诺拉(Savonarola)掀动革命,在广场上燃起虚荣之火(Bonfire of Vanities),烧掉所有罪恶的冗余。而艺术正产生在这样的冗余中。1513年,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的狱中写下冷酷无情的《君主论》,罗马、锡耶纳、乌尔比诺、曼图瓦、神圣罗马帝国甚至野蛮的法国皇室,都在这场政经的大繁荣中扩张信用,巧取豪夺,尔虞我诈,权势熏天。天主教廷对教众抽十一税,推行赎罪券,富可敌国,最终导致了1520年路德的揭竿而起。
本韦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出生在佛罗伦萨一个乐器匠人之家。他迷信的父亲对手工业颇有不屑,满脑子保持对音乐的疯狂幻想。他极力阻挠切利尼从事金属制造,渴望让他通过吹笛子封侯拜相。即使当切利尼远走罗马,他也要写信让他练习。切利尼骨骼强健,身材伟岸,性格暴烈,对于音乐不胜其烦,常常与人冲突,抄起短剑匕首寻衅滋事。切利尼颇得意于自己的武力,在夸耀肉搏战这方面绘声绘色:
“我是一个天性易怒的人……怒气冲冲地赶回我的作坊。我在作坊里拿了一把匕首,匆匆赶到我敌人们的住处。我发现他们正等着吃午饭。当我一露面,那个挑起吵架的年轻的吉拉多便冲着我猛扑过来。我向他的胸口刺了一刀,穿过他的马甲与短外衣,恰好碰到他的衬衣,没有使他受一点伤。……他倒在地上,吓得神魂颠倒……我高声大喊:“你这个坏蛋,今天要把你们这一伙全部杀光。”(《切利尼自传》,本韦努托·切利尼 著 王宪生译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
这大概可以算作他人生的成年礼,这一年他23岁,因为刺杀未遂缺席审判,连夜逃离佛罗伦萨。
切利尼在他活色生香的自传中记述道,如果把自传都用来书写和艺术无关的事情,那么这篇自传恐怕写得太长。不过他显然并没有遵守理性的计划,而是在虚荣的驱使下,写出了浩浩荡荡的文艺复兴“爽文”——一个底层金匠之子打架斗殴,谋杀炮击,凭借自身卓越的能力全方位逆袭的故事。他的生涯正是16世纪欧洲生活的戏剧化缩影,人人都渴望在争风吃醋和炫耀权势的危险竞争中获胜。教皇要求他制作一个华美的金器,那耗费艺术家数月心血的杰作仅仅是教皇腰间的一个皮带扣。当1527年罗马被洗劫时,教皇密令切利尼将他的小金库缝在衣服衬里,把剩下的二百磅黄金提炼溶解。对身外之物的迷恋贪欲,在切利尼的弗洛伦萨土语的描绘下入木三分。
朱庇特 本韦努托·切利尼 1545-1553
如果说教皇能够在危机面前稍持仪容,那么贵族和主教、贩夫走卒,在冲突中就不免凶相毕露,现出色厉内荏的嘴脸。当他们的无理要求无法获得满足时,一个花瓶的订单也许会随即转为死亡的威胁。主教萨拉曼卡没付钱给切利尼,他的仆人就强攻入室要抢走花瓶,被切利尼“用手中的武器直接向他猛刺”。西班牙人随后带着大批援兵包围工作室,切利尼拿出自己装弹的猎枪瞄准,威胁他们要杀掉所有人。切利尼此言不虚,他的一生至少杀死了三个对手,并且在战争里用炮轰炸了不计其数的士兵。战争对我们而言略感遥远,却是文艺复兴艺术家所面临的日常琐事,间谍、暴力和战国策是生涯的组成部分。当列奥纳尔多·达·芬奇给米兰大公斯福尔扎写求职信毛遂自荐时,首先不是作为一个画家,而是作为军事器械工程师。切利尼作为教皇国的炮兵亲自下场,可谓更胜一筹。他在自传中用巨量篇幅对自己在1527年罗马被袭(Sack of Rome)时的战功进行连篇累牍的夸耀。主旨就是他用炮独自扛起了城堡守卫的重任,不仅保住教皇,守卫了城堡,还打死了波旁公爵查理三世: “我看着这种情况,便抓住一根导火索,帮助一些还没有被这种哀伤压垮的人,把一些大小炮排列好,对准我发现的目标开火,杀死了大量敌人。如果我不这样干的话,那些突入罗马的军队在那天早晨可以轻而易举的进入城堡。生在红衣主教与贵族的祝福与欢呼声中,我继续发炮。……我的干劲冲天,也许是由于我的天性,使我对军事的爱好,声誉对我原专业的爱好。……我接着讲我打炮的事。我每天打炮都有很大的成绩,结果教皇对我更加信任。我没有一天不杀伤一些包围我们的敌人的。(《切利尼自传》,本韦努托·切利尼 著 王宪生译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
墨丘利 本韦努托·切利尼 1545-1553
切利尼的许多家人死于佛罗伦萨大瘟疫,他本人经历战争、决斗、谋杀、中毒、巫术、越狱、梅毒却一路狂飙突进无人能挡,甚至使卡拉瓦乔的事迹黯然失色。他和佛罗伦萨君主、罗马教皇、法兰西皇室攀亲带故,这些人对他的罪行视而不见,好让切利尼为他们创作奢华的艺术。教皇克莱蒙七世目击了切利尼用炮超远距离地射杀一个敌军,并“宽恕了他过去所犯的全部杀人罪”,这是一种极端暧昧的姿态。教皇保罗三世干脆说:“你对此事的情况不如我了解,像本韦努托这样的人,在他们这一行中的泰斗,不需要服从法律。”在生死与存亡间挣扎激荡的16世纪,在死亡的威胁稍缓后,又旋即坠入纸醉金迷的酒池肉林,这便是矫饰主义(mannerism)之花的生存土壤,贵气逼人的拉斐尔为后世留存的最显著的遗产。 在切利尼的16世纪,每一次的赞助行为都是在激烈的竞争中展开的。一个金器或配件,都有两三个金匠竞争。招标竞赛的你死我活、赞助人的出尔反尔、对手的诬陷屡见不鲜,吉贝尔蒂(Lorenzo Ghiberti)曾经以洋洋得意的口吻描述自己中标天堂之门:“我们六人参加了这场可以充分发挥雕塑特长的竞赛。最后,专家们和参加竞选的对手一直认为,胜利的桂冠应该有我获得。这项荣誉非同一般……(吉贝尔蒂,《述评》)。切利尼与同行的纷争也从不间断,数次陷入暴力冲突。1534 年,切利尼杀死了和他起冲突的金匠,由于教皇保罗三世的赦免而未入狱。 密涅瓦 本韦努托·切利尼 1545-1553
切利尼和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的讨价还价更让人目瞪口呆,他不愿意接受每年300金币的俸禄,负气而走,又被国王的使者追回,以莱奥纳尔多·达·芬奇在法国的待遇每年700金币和作品的额外付费重新计酬。“等他说完后,我说他所说的钱数,是同这样一个国王的身份相称的。”——切利尼知道法王从他身上急欲攫取的真正价值,他手中那只目眩神迷的盐盒就是最好的答案。意大利贵族风格向法国皇室的传播中,切利尼的盐盒预示着决定性的进展。它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那样,预示着凡尔赛宫和整个巴洛克时代的一切。在切利尼穷奢极欲的设计中,男性海神(Neptune)与女性陆神(Tellus)相对而坐,海神手持三叉戟,坐骑是一匹海马,他拥有一只黄金船。陆神交腿屈曲,座骑是一头印度象,身旁矗立的是罗马式的凯旋门,上有爱奥尼柱式和数尊微型塑像。珐琅彩、黄金、象牙、宝石构成了这件作品的原料。海神的黄金船是为放盐而设,盐税是法国皇室最重要的财政收入之一。陆神的凯旋门则是为了乘放当时的奢侈品胡椒,它来自遥远的印度,足以激起最虚荣的享受。盐盒的基座是朝四个方向鼓吹的风神,就像波提切利画中描绘地那样生动。这袖珍盐盒中隐藏着豪华的仪仗,繁复的套语,闪烁的金光,是切利尼将娇饰主义推向倾倒众生的极致,犹如一场生死爱欲的盛宴。
弗朗索瓦一世的金盐盒 本韦努托·切利尼 1539-1543
在枫丹白露(Fontainebleau)的宫殿里,切利尼留下他大体量的青铜幻想曲,山林水泽女神(Nymph)和她的鹿首。从自然中幻化的无穷尽的装饰,卷曲的线条,冲向视网膜的鹿角,颤动的茎叶,女神如提香笔下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Venus of Urbino)一般慵懒、缱绻,似乎在诉说尘世乐园的秘密。
枫丹白露的仙女 本韦努托·切利尼 1542-1544
在定义了法国宫廷的奢侈后,切利尼迎来他在佛罗伦萨最后的荣光,由美第奇家族的豪奢赞助人科西莫一世(Cosimo I de’ Medici)在广场上创造青铜雕。”我们让一具尸体起死回生”,切利尼写道。1554年4月27日,在米开朗基罗“大卫”的对面,这座雕像在兰兹广场隆重揭幕(Loggia dei Lanzi)。公众震惊了,珀尔修斯举着被砍下的美杜莎头颅,她的目光将那些与她目光接触的人变成了石头。切利尼将头部放置在与米开朗基罗的青铜雕像形成鲜明对比的位置上,使它能直视米开朗基罗的石头雕像。意图已经极度明显了:他把米开朗基罗变成了石头,使他的大师黯然失色。 珀尔修斯与美杜莎 本韦努托·切利尼 1545-1554
那个奉命囚禁切利尼的城堡主人患有怪病,有一年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油瓶,另一年他以为自己是一只青蛙,走路时就像青蛙那样蹦跳。而这一次,他以为自己就是一条鞭子。当他问切利尼会不会越狱时,艺术家说:“我只能像一条鞭子那样逃跑”。于是城堡主人又犯了他的癔病,大声尖叫了起来:“他说的对!就是鞭子!就是鞭子!”他的一只眼睛看向这边,另一只眼睛则看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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