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我老是在短视频APP里刷到一个叫“干巴老头”的人。
这个干巴老头其实是个英国大爷，真名基思，拍视频的是他的中国妻子东北大姨。“干巴”，不是说他长得干巴，而是他吃的英式午餐——一片干得能吸光尼罗河水的全麦吐司，配上薄薄一层黄油，再加点看上去干巴巴的肉和水果(水果：我……？)，就是一顿午饭。
真正让我乐得不行的，是东北大姨与具有语言天赋的干巴老头之间的一段对话，在下面的视频里，干巴老头总结、归纳东北大姨的神奇英语，发现了汉语的一个重要特点。
@中英家庭（干巴基思老头和东北大姨）（视频来源：抖音）
我把他们俩对话的第一部分整理在下面。
东北大姨：又做他的lunch啊。
干巴老头：lunch啊。
东北大姨：啊
干巴老头：Yeah having lunch 啊
东北大姨：（笑）Why啊?
干巴老头：Why啊?
东北大姨：嗯，why啊？
干巴老头：Because it's lunch 啊 time 啊。
……
干巴老头：You don't say 啊 after everything in the sentences.
东北大姨：If I say 啊, they cannot understand 啊？You don't think they can understand?
干巴老头：I don't know. Where did the 啊 come from?
东北大姨：I don't know 啊. From natural. 就 come out 了.
干巴老头：Did the Chinese people say 啊 after everything?
……
汉语的基本句末语气词有五个：啊、吧、了、吗、呢，每个基本语气词还有对应的派生语气词。
基本语气词 | 派生语气词 |
| 啊 | 呀、呵、哇、哪、哈、哟 |
| 吧 | 呗、啵 |
| 了 | 了啊、啦、咯、嘞 |
| 吗 | 么、嘛 |
| 呢 | 呐、哩、咧 |
让干巴老头十分疑惑的那个不知从哪儿混进东北大姨英语的“啊”，是汉语中极其常用的语气词。
赵元任在《中国话的文法》中提出，当“啊”出现在A-not-A问句（比如“好不好啊”）或者特殊疑问句（如“你吃什么啊”）末尾时，起到的作用很像英文的excuse me和by the way，一用上倍儿有亲切感。
赵元任的专著《中国话的文法》，由加州大学出版社出版（图片来源：雅虎奇摩）
赵元任还归纳了“啊”的其他用法，下面5个句子分别是什么用法，你能猜到吗？
1. 你没去啊？
2. 别害怕呀！
3. 怎么这么贵啊！
4. 我没做错呀！
5. 你别上当啊！
---------- 我是无情的分割线 ----------
答案——
句子1：确认情况；
句子2：命令；
句子3：感叹；
句子4：不耐烦；
句子5：警告。
然而，李讷 (Charles Li) 和汤珊迪 (Sandra Thompson) 不太同意赵元任的分析。他们在《汉语语法》一书中指出，“啊”本身没有传达命令或者感叹的功能，而是整个句子已经表达了命令或者感叹，在这个基础之上，句末语气词减轻了话语的强制性 (forcefulness)，听起来不至于那么刺耳。
试想一下，你正打算出门，爸妈问道：“你去哪儿？”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儿生硬？如果他们加上语气词说：“你去哪儿啊？”，是不是至少在字面上舒缓了语气？（当然，换个语调，“你去哪儿啊？”也能带有讽刺意味。）
又或者，可怜的打工人收到甲方的微信，要求第20遍小改一下方案，心里骂骂咧咧，小手还是熟练地打出一句——“好的呀” （“呀”是“啊”的派生词）。
不过，仅仅将句末语气词“啊”的作用理解为减轻话语的强制性、表达主观态度，还是稍显简单了一些，凸显不出语言学的高深。金智妍就在其博士论文《现代汉语句末语气词意义研究》中细分了“啊”的许多种功能，我们这里介绍其中的四种。
第一种是评价性陈述句末尾的“啊”。
当你要对一个人或一件事发表你的看法，表明你的观点和意见，特别是你感到惊讶、诧异的时候，就可以用“啊”来表达反预期意义。比如下图中的句子——
还有周星驰《喜剧之王》里的经典台词“我养你啊”，用一个“啊”宣告自己的计划。
第三种是应答语末尾的“啊”。它不但能用在肯定性或者否定性应答语之后，还可以用于表示言语行为的应答语。其中，言语行为的应答语不是真正的应答语，而是说话人为了言语交际的目的使用的交际语，比如“谢谢”、“不好意思”。
A：我能找你借点儿钱吗？
B：行啊。
A：你是不是在骂我？
B：没有啊。
A：你这么做有想过我吗？
B：对不起啊。
第四种是祈使句末尾的“啊”。当说话人在祈使句中使用“啊”时，说话人对话语有一种确信的态度，要求对方给出一个回应。比如下面的两句台词——
（图片来源：电视剧《情深深雨濛濛》）
（图片来源：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以上我们总结了句末语气词“啊”很多功能中的四种，分别是在评价性陈述句末尾表达反预期意义、在说明性陈述句末尾说明事情、应答语末尾、在祈使句末尾表达自己的确信。
那么问题来了，东北大姨视频开头说的那句“又做他的干巴lunch啊”属于哪一种？
答案是第二种——在说明性陈述句结尾说明一件事情，道出一个真相，或者宣告自己的计划。东北大姨的说话对象是观众，跟观众介绍说明，视频里干巴老头又在做干巴lunch，她颇感很无奈。带上“啊”之后，语气更日常，让观众有种家门口大姨拉个小凳坐你旁边唠嗑的错觉。如果你想做生活类短视频博主，不妨试试加一些语气词，也许有意想不到的增粉效果。
以上我们简单讨论了句末语气词的意义，那么在语法形式，特别是句法上，句末语气词到底是什么？它是实词还是虚词？
大多数语言学家认为，句末语气词是一个虚词，或者叫功能词。
2015年，语言学家包华莉 (Waltraud Paul) 在其著作New perspectives on Chinese syntax中提到，汉语句末语气词是一种标句词(complementizer)，带有句末语气词的句子是一种标句词短语 (Complementizer Phrase)。要理解这个，就得从句末语气词的句法结构讲起……
下面是让人兴奋（又头疼）的句法画树时间。
我们先画“又做他的干巴lunch”的句法树，画出一个时态短语 (Tense Phrase, TP)。
关键的一步来了，“又做他的干巴lunch”这个句子作为一个结构，与句末语气词“啊”合并，形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下面这棵句法树的C，代表complementizer，意思是标句词。
在英文中，标句词的作用，是标记后面部分的句子类型，比如英文I wonder if they will arrive on time（我不确定他们是否会按时到达）中，if就是一个标句词，标示后面的部分是一个间接疑问句。
在汉语中，C的主要作用之一，是标明说话人的语气和态度。也有语言学家认为这个标句词短语还可以细分，里面有一个专门的态度短语(Attitude Phrase)来容纳“啊”这样的句末语气词。
有完整卜辞的甲骨拓片（来源：云村寨）
参考文献
Chao, Y. R. (1968). 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Jing-Schmidt, Z. (2022). Sentence-final particles: Sociolinguistic and discourse perspectives. The Cambridge handbook of Chinese linguistics, 597-615.
Li, C. N., & Thompson, S. A. (1989). Mandarin Chinese: A functional reference grammar.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Pan, V. J. (2021). Sentence-final particles in Chinese. In Oxford Research Encyclopedia of Linguistics.
Paul, W. (2015). New perspectives on Chinese syntax. Walter de Gruyter GmbH & Co KG.
金智妍（2011），《现代汉语句末语气词意义研究》，复旦大学博士论文。
裘锡圭（1988）， 关于殷墟卜辞的命辞是否问句的考察，《中国语文》，1。
张玉金（2000），关于卜辞中“抑”和“执”是否句末语气词的问题，《古汉语研究》，4。
朱德熙（1984），《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