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他妈谁给我报的名?」脏话的结构位置丨语言学午餐

学术   2024-06-16 18:12   英国  


今日主厨丨A.R.



如果要在这两个月的内娱里选一个话题度最高的,《歌手》应当之无愧,而其中有一半要归结为网友的造梗能力。在这些梗里面,又数那英(英子)贡献最大。岂不闻坊间流传,《歌手》梗共一石,英子独占八斗,黄宣一斗,余人公分一斗。


且说英子其人来自东北,小嗑儿唠的那是贼拉带劲儿。


(图片来自网络)


关于东北话或是东北口音,在中文网圈总是自带热度。午餐就曾推出过下面几篇,不知您读过没有?


为什么春晚小品里的农民大多是东北口音

扎心了,老铁——如何像东北人一样优雅地使用“老铁”一词


今天小编就想和您聊聊下面这句英子的著名发言。


(图片来源:电视剧《好想好想谈恋爱》)


英子的这句世纪之问,可说是铿锵有力,而最带劲儿的,又莫过于那已是国骂的两个字。脏话是各门语言里都会有的成分,似乎骂街的需求和吃饭睡觉一样,很早以前就刻在了我们的基因里。


语言文字工作者对脏话也颇有兴趣。比如鲁迅先生就曾有名篇“论‘他妈的’”,从文献古籍里仔细梳理了一番脏话的发展史。其中几段尤为精彩,可说是在往中国文化的祖坟上刨了。但鲁迅先生的重点,还是对旧社会等级制度的批判。


无论是谁,只要在中国过活,便总得常听到“他妈的”或其相类的口头禅。我想:这话的分布,大概就跟着中国人足迹之所至罢;使用的遍数,怕也未必比客气的“您好呀”会更少。假使依或人所说,牡丹是中国的“国花”,那么,这就可以算是中国的“国骂”了。

这“他妈的”的由来以及始于何代,我也不明白。经史上所见骂人的话,无非是“役夫”,“奴”,“死公”;较厉害的,有“老狗”,“貉子”;更厉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赘阉遗丑”罢了!还没见过什么“妈的”怎样,虽然也许是士大夫讳而不录。但《广弘明集》(七)记北魏邢子才“以为妇人不可保。谓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变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则颇有可以推见消息的地方。


(也许很多中文系同学看到“尔母婢也”这四个字都要会心一笑)


澳大利亚学者Ruth Wajnryb也曾写过一本 Language Most Foul(中文译名《脏话文化史》),介绍了许多与脏话有关的小故事。


Ruth Wajnryb所著Language Most Foul(图片来源:Allen&Unwin)


午餐也曾发过文章来讨论这些常见的脏话:


那些隐藏在FxxK背后的冷知识


本期小编打算着重聊一下脏话独特的语法功能。当然,不同语言里脏话的结构、意义五花八门,我们仅以英子口中的那两个字为例来谈一谈。为了避免满屏都是各路“问候语”,下面我们用xx来代替。


古早的中文网络世界,就曾有前辈写过一篇“大力普及‘他妈的’有助于语言交流”。这篇文章里提到一组很有趣的句子:


(1)今年的考题跟作业题xx的一样。

(2)今年的考题跟xx的作业题一样。


上面两句话意思不同,第一句的意思是“今年考题和作业题的内容一样,考题就是作业题”。如果出现在篇章或对话里,后续句可以是“早知当初认真做作业了”。第二句则是“今年考题的(难度/风格/要求…)和作业题一样”,在对话里的后续句可以是“早知我就不花那么多时间复习了”之类。而这种语义的差别很可能就是由于xx的结构位置差异所致。



在日常口语里,爆一句粗口貌似简单,但其实大有学问。我们很容易就能发现,虽然xx的使用很灵活,但有的地方xx不能待。比如,小编小时候调皮捣蛋,上树掏鸟,就没少听到家里长辈的亲切关怀,一般都是(3)这样的:


(3)我xx削你啊!



但为什么xx在(1)和(2)里,可以有不同的位置待,但在(3)里就很难再换到其它位置了?比如(4)的语感似乎就不大好。(下文给这种语感不好的句子前面加个*号,作为提示。)


(4)*我削xx你啊!


以英子的那句话(例5)来说,我们调整一下xx的位置,就发现这些新句子会出现语感差别——有的语感不受影响(例6);有的不大能说(如7和9);有的似乎可以说,但是不如英子原话那么顺畅(如例8和10,我们在这类句子前面打一个?号)。


(5)这xx谁给我报的名?   (英子原话)

(6)这谁xx给我报的名?

(7)*这谁给xx我报的名?

(8)?这谁给我xx报的名?

(9)*这谁给我报xx的名?

(10)?这谁给我报的xx名?



小编觉得xx的功能与某些副词相似。副词可以出现在多个不同的结构位置上。具体而言,在例(5-10)里,xx所在的位置逐渐靠后。用生成句法学的概念讲,这是它处所的结构位置在逐渐降低。生成句法学把句子成分分为实词性的和功能性的。一般来讲,在一个句子里,结构位置越高的功能性成分与言语行为或是说话人的关联就越紧密。所以,在小编个人看来,xx的上述结构分布特点,说明它很可能是一个与说话人关系密切的副词性成分。


至于有的时候,xx出现在结构位置比较低的地方,句子好像也能接受,有可能是xx的功能发生了改变。


语言学家很早就注意到,副词可以根据它修饰的成分划分为两大类,一类副词修饰动词或者动词短语,另一类则修饰整个命题(也就是句子)。前者出现在句子里时,它的位置通常要跟动词短语紧挨着。在生成句法学家看来,这类副词的结构位置比较低;而后一类的位置会比较高。所以你在文献里可能会看到lower/VP adverbs和higher/sentence adverbs的说法。


在上世纪末,来自意大利的语言学家Guglielmo Cinque曾出版过一本名为Adverbs and Functional Heads: A Cross-Linguistic Perspective的著作。   


Cinque教授及其所著Adverbs and Functional Heads: A Cross-Linguistic Perspective

Cinque发现在low-high两个大分类的内部,还可以根据副词的语义再分出很多的小类来。主要的证据就在于当这些副词共现时,它们往往表现出严格的线性语序(linear order)限制。以意大利语为例,表示惯常义的副词solitamente(对应英语的usually)和表示已经义的副词gia(对应英语的already),它们相对于否定词mica(相当于not)的位置,就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11)Alle due, Gianni non ha solitamente mica mangiato, ancora.

 ‘At two, Gianni has usually not eaten yet.


(12)Non hanno mica gia chiamato, che io sappia.

 ‘They have not already telephoned, that I know.’


这说明solitamente的结构位置要高于gia。请你想一想,汉语是不是也如此呢


(13)下午两点,他一般已经吃完饭了。

(14)*下午两点,他已经一般吃完饭了。


在生成句法学的历史上,一般认为Cinque先生的这本著作,同另一位来自意大利的学者Luigi Rizzi在1997年的一篇文章,共同开启了句法制图(syntactic cartography)理论。


像副词的分布这样极其细致的问题,是否具有普遍性,一直是大家关注的热点。Cinque在他的著作里就考察了包括意大利语、法语等多种语言。但是对于起到副词性语法功能的脏话,对它们的句法属性的跨语言或跨方言研究,目前似乎还不是很多。我们只能尝试从身边找些例子。


(图片来源:电影《甲方乙方》)


比如午餐有一位来自南京的小编,看到英子这句话就开始反思。他觉得,一是南京话里似乎不太用这个所谓的国骂“xx”,而且这一点也得到了同样来自南方的其他几位小编的认同。另一方面,他想到南京口语里有些人喜欢使用的脏话“diao”(我们以D代称)。比如:


(15)这D哪个(对应“谁”,下同)给我报的名啊?

(16)这哪个D给我报的名啊?

(17)*这哪个给D我报的名啊?

(18)这哪个给我D报的名啊?

(19)*这哪个给我报D的名啊?

(20)这哪个给我报的D名啊?


(图片来源:电影《黑社会》)


从上面的例子看,南京话的D与xx的分布十分相似。但细一琢磨,D和xx还有些不同,比如例(16)的意思更像是“这谁?x的!给我报的名?”。这里的D像是一个插入的语气词。


或者您也可以尝试将您的方言里类似的词代入到上面这些例子里去,看看有没有类似的现象呢?


其实像本文所讨论的小现象,只要您留心观察,在日常生活里十分常见。而且对这些现象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给出解释,未必一定要画好大一棵树。小编的所知也有局限,如果您知道其它解释或是有趣的现象,也欢迎在评论区写出来。


最后,小编也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作为一名午餐的老小编(按照网友几个月前的梗,我该自称“老编”),对午餐的停更当然耿耿于怀。然而,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当小编捧着手机乐呵呵的刷着《歌手》的梗图时,不经意间就漏掉了下面这几条微信群消息。


“1.午餐准备回归了!”

“2.你被排班了!”


天可怜见!小编是第二天醒来赶早八时才看到的这两行字。遥想当年第一次被通知为午餐写稿,小编也是在赶早八。正所谓“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虽然那个睡眼朦胧一心只想逃课的少年早已不见,但不变的是催稿,哦对,还有早八。于是乎,小编心里冒出了英子的那句话“这他妈谁给我报的名”?


正所谓:


叶赫那拉守国门,迅哥带你刨祖坟。

看似骂娘共一字,却把结构位置分。



参考文献
Cinque, G. (1999). Adverbs and Functional Heads: A Cross-Linguistic Perspectiv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Rizzi, L. (1997). The fine structure of the Left Periphery. In Liliane Haegeman (ed.), Elements of Grammar: Handbook in Generative Syntax (pp, 281-337).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Wajnryb, R. (2004). Language Most Foul. Allen & Unwin.
网络博文, 《大力普及“他妈的”有助于语言交流》。链接:http://www.matrix67.com/blog/archives/2571
鲁迅(2002),论“他妈的”,《新版鲁迅杂文集》,第197-201页,浙江人民出版社。



审稿丨向北北 袁飞



写在后排的温馨提示:我们衷心希望您在评论时能以xx和D代称……




语言学午餐Ling-Lunch
发现平淡生活里人类语言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