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是租房子住,没有电脑,没有网络,以至于资讯的获取总是比同事们慢了好几拍。
9月12日那天早上,八点半,有几个女同事一到办公室,便十分亢奋地议论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世界级大新闻。
一开始,我没怎么注意,直到听到“估计死了几千人”,我才立马竖起了耳朵。
“原来,美国昨天遭到恐怖分子袭击”,我抑制不住地兴奋了起来。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美国一个晚上被恐怖分子搞死了几千人,这个数字实在太解恨了。
不过,开心之余,我仍然觉得十分遗憾,因为恐怖分子驾驶飞机撞击五角大楼的计划失败了。不然,“世界霸权”的军事指挥中心已是一片瓦砾堆了。
尽管有些遗憾,美国遭遇重大袭击,还是值得庆贺的。我忍不住站起来鼓掌:“大快人心啊”。
这时,办公室一个男同事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如果美国衰退了,失去美国市场,中国经济发展也会大受影响”。
我不以为然,对他的观点不屑一顾:“这个整天欺负中国的世界霸权完蛋了,比什么都重要。没有美国的长期打压,中国军事早就是世界第一了。美国完蛋了,中国才能崛起。”
我心里对他同样充满鄙夷,视其为“美国走狗”。
同事冷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当时的我,在他的眼里,估计就是一个标准智障,他觉得我不可救药,不想多费劲和我争论。然而,被他认为智障严重到不可救药的我,却被他的那句话治愈了。
那一天,同事那短短的一句话,悄悄地在我固化的认知中打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我自己毫无觉察。
千万别小看头脑里这一道窄窄的缝隙。只要头脑主人不是过分偏执到主动有意识地筛查并抗拒任何差异化信息,不同的观点和思想,终将通过这道缝隙,进入认知主体的大脑。
当差异化信息在一个头脑中积累达到一定程度,必将从量变到质变地改变或修正头脑主人的认知。
同事那句话说过之后,我开始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接受一些关于美国正面的信息。此前十几年,凡是说美国好话的文章,我一概不看。
半年之后,我对美国的看法开始悄然改变,对国际关系的认知有了全新的视角。
可以说是9.11事件当天,办公室同事那句不经意的话,不经意地治愈了我的智障。
比这更重要的是,我的个人康复经历,赋予了我持续至今的启蒙热情,因为我深信,很多智障是可逆的,治疗起来并不费力。
很多时候,只需要我们把一个不同观点扔给他们,就有可能为智障日后的康复埋下种子。
有一次,我和一个老师散步。
聊起某某同事买车,他说:“我看他不爽,一个大学教授买日本车。”
我这个人处事从来圆滑不起来,当面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你也是大学副教授,怎么会是这种认知呢?现在是全球经济协作时代,国产车的配件有可能来自日本,日产车有可能是在中国组装的。你的认知太狭隘了。”
他当时表示不服,但是,不久之后,他的三观完全变正常了。
有一点,我深信不疑:真正阻碍中国进步的,并非智障太多,而是圆滑的“聪明人”太多太多了。
这些“聪明人”平时就连转发一条新闻或文章到朋友圈,都要思虑再三,担心一不小心,就会冒犯好友列表里面某个持不同观点的人。
明明心里认为那条路是弯的,就因为周围坐着的人认为是直的,这些“聪明人”嘴里就说“嗯,那是直的”。
在把做人当学问的社会环境中,越来越多的人对是非和真假的敏感度钝化了,把大量的精力用来琢磨如何做人,从来不愿意清晰地表达内心的观点。
“做人”这个词,是很难翻译成英语、法语和德语的,因为找不到对等词,人家的文化里根本没有这种元素。
鼓励小孩从小养成straight-forward(直率)的习惯,是人家中小学教育的主旨之一。
可是,我们中国人呢?普遍把直率当愚蠢。
在中国,从古到今,外圆内方的处世观,不知道扭曲了多少正直的灵魂,导致国民公共精神和求是意愿普遍先天发育不全。
这种环境缺少观点碰撞,智障很难有机会自我康复。久而久之,不要说不同观点,很多人连观点碰撞本身也反对了。一听到不同观点,就开骂厮杀,欲歼灭之而后快。
所以,一个“聪明人”太多的社会,智障一定不会少。
不久前,我写了一篇关于吴谢宇弑母的文章“人间再无吴谢宇,人渣仍然随处见”,我提到自己21岁那一年,和父亲冲突的时候,也动过拿起剪刀杀了父亲的冲动。
有些人读了,通过微信私聊找我说:“虞老师,你别傻,赶紧把文章删除了。想杀了父亲这种丑事,你竟然写到文章里,不怕读者、熟人、朋友笑话你?”
我没有接受他们的忠告,因为我始终认为,写作的最高价值源于,作者内心世界的自然真实流淌。刻意取悦读者,美化自己的人,都不是真诚的写作者。
很多关心我的朋友和读者都说,我人到中年了,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非常难能可贵。他们真心希望,我能坚持这种品质,不要被环境改变。
我深信,自己不可能被同化,却时常为我们下一代的精神道德成长感到忧虑。
从高校教师工作辞职之前,有一次课间,我和一位同事在学生面前简短地争论了几句对某个问题的看法,因为那个同事一时语塞,争论立刻就结束了。我们的关系一如既往,丝毫不受影响。
事后,有一位在场的大三学生过后和同学说:“虞老师太较真,把同事驳得无话可说。如果是我,才不争呢,我就故意输给那个老师。”
这句话一字不漏地传到了我的耳朵,说话者本人也默认了。
我听了不寒而栗,真心觉得这个学生的价值观太扭曲了。
我和同事那天纯粹属于日常交流,与利益毫无关系,这位学生尚且认为不应该争论,而是应该假装迎合对方。如果涉及利益,那怎么办?
一个才22岁的人,灵魂为什么已经如此苍老?
课程一结束,我立刻把他移出了我建的小微信群,并从好友列表中删除了他,内心发誓永不来往,因为我和学生交往的目的只有一个:超越功利的精神交流。
如果你不能确定和你交流的人嘴里吐出的话是否源自内心真实想法,这种交流纯粹就是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