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夜雨
故乡是坐落于鲁西南平原腹地小县城的偏僻乡村,有着美好的名字。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有我的父老乡亲、亲朋好友,这里有属于我的童年时光、少年时光和青年时光,有着或美好或不堪的种种记忆。
岁月终究无情,转眼已到中年,一地鸡毛!城镇化的历史巨轮也将小小的村落从地图上抹去。童年寄居的种种不快,少年惶惶于家事的不安,中年生活事业迷茫的失落。目前,最后根也将被连根拔起。想想自己将在中年失去记忆,失去心灵栖息之地,终是无限感伤。
中年后,心里渐渐生长出对故乡的渴望来,日渐浓厚。在城市生活多年,仍然不习惯于车马之喧的浮躁和钢筋水泥的生硬。常常在上班的时节,内心突然燃起对故乡的想念,毫无征兆的从星星点点蔓延开来,生成满心的渴盼,瞬间就转化为行动,收拾办公桌,请假,匆匆驱车赶往故乡,一路超速,以解内心的焦渴。许多年来,因怀了这渴望之心,路边的景象从无记忆,离开导航,依然记不得归乡的路途。
故乡之于我,无疑是最后的心灵栖息之地。父母依然在故土耕耘,以最原始的方式坚守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日益衰老,对在外的儿女也每日怀了最深的渴望,翘首盼归,共享天伦。由于种种原因,在外二十余年,很少能够满足他们的心愿。
腊月的二十七,同样怀了渴盼的心情,再次踏上这片热土!年迈的父母从老屋旧址上搭建的小院迎了出来,热切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又热切地向身后搜寻,直到车上再也没有人下来,才掩饰不住内心的失落,拎起我手中的东西。上了年岁的老人,总是在春节这个特殊的节日对天伦之乐有着特殊的需求。我知道,对于我的儿子,他们的孙子,他们是有着最为深厚的亲情的。
我出生的小村终于在年前拆迁了,成为乡村城镇化的战果。站在老宅的废墟上四眺,满目疮痍,到处断壁残垣,一片萧瑟。那些视为传家宝的粮囤、水缸、桌椅板凳被钩机捣碎,散落在一个个依稀可辨的长方形院落里,诉说着岁月变迁。这些院落在无数个夏日的夜晚,何尝不是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老人儿女小孩子团坐树荫之下,听凉风习习,论家长里短。小孩子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呼喊嬉戏!
这一切,都在城镇化面前戛然而止。传统农耕生活必然毁灭于急功近利的政治诉求,沦为时代的牺牲品。年轻一代或许可以接受,毕竟他们的人生距离农耕生活渐行渐远。可那些白发老者呢,失去老宅,失去土地,失去祖坟,失去生存技能则意味着失去一切。由过去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转为命运被时代而掌控,那种心理落差不是金钱能够弥补的。对于他们,是失去了全世界,涵盖精神的和物质的。
父亲不止一次念叨,还是住自家的小院好!住楼房有什么好处,上上下下都不方便,什么都用钱!老宅拆迁后,儿女们为他在邻近的社区租了楼房,考虑生活方便,是一楼!但他仍然很少去住,仍然在拆掉的老宅基地上费力巴拉地一砖一瓦搭建起简陋的小房,用篱笆围起院子,种起各色蔬菜,过着自己最为熟悉的生活!
老宅的东面,邻居家的院子角落里,有个废弃的氨水罐——一种水泥制作的直径为二米半,高三米二的容器。农村生产队时期用来储存用作肥料的氨水,其上开一直径约半米的孔,加以加盖,现在已不多见!三十多年前就已经废弃了。恍惚忆起儿时小伙伴们自制木梯,从入口进入探险,有人掉里面爬不出来的景象。如今,它依然完好,那些小伙伴们却已辗转中年,或在家乡务农,或飘落异乡,过着各自有悲有喜的生活。每年在某个特殊的日子携妻将雏返乡,带着妻儿流连一下儿时的记忆。生活总有原点,而原点是最为安宁温馨的。
邻居家前面房屋仍然耸立着,这里住着一位可怜人儿,也是我的一位堂叔。他青年时期受种种刺激,导致精神崩溃,迷茫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整个世界为敌。听说拆迁队来时,他尚知道拿起手边的农具与之对抗,竭力保护自己的家园,不惜以性命相搏。面对另一个世界的他,那些描龙画虎的拆迁队员退却了,那些指手画脚一副以城镇化为己任的乡镇领导颤抖了!他的小院得以保留,却被断水断电。我不清楚,在他日后就着烛光的每个夜晚,是否能够平静?是否能够触及内心的自我!如今,斯人已去,至死他也不愿住进所谓楼房!每一个个体都阻挡不了历史的洪流!也许下一次回乡,这位可怜的叔叔固守的家园同村子里其他房屋一样,也沦为废墟!
站在二叔土坯房的废墟上北眺,第一期的安置房在经历了四五年若干停工复工之后,已经完成外装,傲然挺立。在废墟和安置房之间,又有大片的村邻们自己搭建的板房。废墟、板房、新楼和归人出现在同一画框内,颇具讽刺意味!百余米长的老街上,充满着瓦砾和垃圾,人踪不见。拆掉的老宅上又陆续无规则地建起林林总总的板房,多为老人居住,仅能遮风挡雨。这些一辈子生活在清苦和节俭中的老人,是无论如何不愿意花费一笔钱出去租赁房屋的。
安置房仍然遥遥无期!况且,安置房建成之后,巨额的花费仍然是横亘村民们面前的不可翻越的大山。装修、家具家电、水煤电暖、物业费等费用必将是对农民多年积蓄的洗劫。土地的失去,扩大再生产资金的缺乏,也许是城镇化没有考虑到的重大民生问题!
村西已建起八十余米宽的马路,鲜有车迹人踪。马路对面,已被围挡拦起,规划为高档别墅区和精品酒店区,旧河道也被无数机械生生开挖成巨大的人工湖,将来无数良田也将沉于水下,倾听涛声鱼戏!
春节的老街上,再也不见那些熟悉的乡邻,再也不见成群结队拜年的村民!就连偶尔可见走亲戚串门的亲朋也只是放下手中的礼品寒暄一番,便匆匆离去。故土的沦丧和传统农村社会的网格化,貌似进步,但失去的却是传统与文化!开放式的农村生活被切切实实地封闭在单元房的防盗门后面,再也不会鸡犬相闻!
从工作生活地到家乡,240公里,全程高速,行程由过去的4个小时缩短为2个多小时!在时间维度上,的确距离家乡越来越短了!但在心灵上,归家之途却越来越遥远,故乡在高楼林立中越来越模糊!
我只是游子和偶尔的归人!我失去的只是故乡,但记忆尚存!只是旧梦难寻!
可我们那些父辈们,他们失去的更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