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峡记忆:铁匠
文/ 孟 黎
后峡炼铁高炉往哈熊沟方向一百米左右的山崖边上,有两排工房,铁匠铺就在进大门右手边的两间大工房里。一座炉子,一架铁砧,一堆磨损秃缺、少胳膊少脚的废钢钎、铁铗子、铁耙子占了一半空间。进入这里的东西,都会变一个样子,黑黑的炭变得通红通红,硬梆梆的铁钎铁砣砣变成软软的面条面团,任锤子变长变扁。力量和火改变着一切,只有人没变。人比铁厉害,在熔炉与淬钢的水面前,保持着摄氏三十七度的体温。
两个男人在打铁,一个光着脊梁,一把大锤抡圆了。那脊梁锃亮,两旁的肌肉凸兀而起,脊梁下边是一条白蓝劳动布围裙,围裙下的腿子肉膨胀着。叮当!叮当当!叮当!火星子溅起来,有耀眼的光芒。那烧红的铁块在砧子上滚动,呈现一种绚丽,一种不动声色的决绝。看不清对面的掌钳人,只看见那有一双通红的眼睛,瞳仁里闪着桔红色的火焰, 打铁人,一抡起大锤,浑身血液汹涌,筋骨舒展。“聚天地之精华,得日月之灵气”的废工具,经过他们的雕琢,又返回炼铁炉,钢钎封绪或捅开出铁口,铁铗子取出锭模中的铁块,铁耙子耙出铁水中的炉碴。1958年,跃钢后峡炼铁连出第一炉铁水时,当时的新闻图片上,虽没有铁匠铺的画面,但有铁钢钎、铁铗子、铁耙子的身影。
成年累月,两个铁匠都在敲打一块又一块铁。他们是一对有经验的铁匠,一点儿也不急躁,稳稳地敲打,一下一下,均匀、准确,就像满怀信心的长跑者,相信终点总会在某一刻到来。
让每一块铁驯服,是他俩的神圣使命,假如天空是一块铁,相信他们也能够敲打成他们所需要的形状。叮当!叮当!这声音在别人听来再单调枯燥不过了,只有铁匠的耳朵觉得美妙无比。一个操琴,一个弹,火星四溅,铁锤翩翩起舞。这一舞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后 ,炼铁炉停产了,铁匠铺坐禅入定,悟道明心,守着一份被人遗忘的苦味时光。偶尔,也会帮附近的牧民修整一下马掌,打一把镰刀或刨地挖渠的砍土曼。铁匠时常暗自掂量手中的铁锤,自言道:使了三十年了,扔掉了舍不得哩!
铁匠铺关门了,他俩搬出了后峡,回城市安家。一天夜里,我和他俩聚餐,看见他俩的脸铁灰铁灰,在一声不语的沉默中,雕刻铁匠的字符——叮当!叮当!
很多年过去了,铁匠的身影依然在我的记忆里不断闪现,叮当叮当的铁锤声依然在耳边回旋。这些锤点,落在六十多年前的锤点上,后一声追赶着前一声……这些锤点,磨损着那个激情澎湃的火红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