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影像亦在阵中——与高伟喆谈《狗阵》的摄影创作

正是这部纯粹的影片，让管虎导演捧下了第7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最高奖项-最佳影片奖。

管虎导演对高伟喆来说有知遇之情。2019年，高伟喆刚从摄影系毕业后就有机会拍摄工业级别的主流影片，离不开管虎导演大胆启用新人的魄力。

与管虎导演合作的《我和我的祖国-前夜》与《革命者》两部电影里，高伟喆认为影片中精巧的灯光设计、华丽的摄影机运动，无不是在电影学院摄影系里操练并熟悉的技法。但面对《狗阵》这样一部追求自然主义光线的影片来说，构建隐于故事之后影像并非易事。

拍摄出自然光线的独特美感，并能在影像中注入创作者私人的情感力量，一直是每个摄影师殿堂级的追求。何况对于高伟喆来说，他熟知的第一个摄影师就是阿尔芒都。

在讨论剧本之初，管虎导演的一句话高伟喆始终铭记着：“我们不是在拍摄一部电影，而是在纪录一段人生。”

面对一部私人情感如此浓烈的电影，摄影的创作绝不能以技巧为出发点。摄影师同样需要内观自我情感，调动自我的真实感受，在创作上才能不落下导演的步伐。而单单“纪录一段人生”的“纪录”二字，就需要反复斟酌。真实与创作者主观处理之后的真实感，二者之间的区别，才是创作的核心、斟酌的所在。

戈壁旷野的拍摄，离不开风景摄影的范畴。如果简单地给风景摄影分类的话，首先会追溯到安塞尔·亚当斯。后续逐渐发展成为两个分支，一支是塞巴斯提奥·萨尔加多、史蒂夫·麦凯瑞等人，他们有着探险家式的猎奇和联合国式的人类关切。¹

另一个分支则发展出斯蒂芬·肖尔、罗伯特·亚当斯等人的新地形摄影（New Topographics）。罗伯特·亚当斯独特的“光的沉默”审美观与《狗阵》戈壁影像美学一脉相承。

它们大多都对风景保持沉默，但影像之下又蕴含着巨大的能量。“这种中立、无声、冷静、客观也成为他作品中的风格。” ² 这样的影像风格与管虎导演提到的“纪录”二字，不谋而合。

要实现管虎导演提到的“纪录”的真实感，光线设计首先就要不着痕迹。其次，狗群的拍摄一定要通过实拍完成。所以在拍摄“狗阵”的画面中大量使用了机械臂的重复拍摄方案（Motion Control）。

实拍前，摄影师要把手摇镜头的节奏复刻到机械臂中，待时间与光线合适，用同样的镜头运动重复捕捉天空、地面和中巴车的画面。

为了能让画面衔接，所有狗群都只能在散射光下奔跑入画。动物团队每次引导2-3只狗奔跑下山，如果在一天之中都等不到一片云，那么剧组就会在太阳下山前后的散射光环境拍摄。

所有的设计与等待都是为了营造影像的真实感，剧组只有拼尽全力，才能显得毫不费力。可以想象到，电影中辽阔的戈壁滩所散发出来的真实、自然的魅力，背后都是大家用心设计的结果。

在筹备阶段摄影组拍摄了很多天空、云彩、远山以及地面的素材，并尝试将不同的部分融合到一起，通过不同的造型元素“拼凑”出自然光线下的真实感。

《狗阵》的画幅也有着独特的设计。在镜头上，摄影师选择了一颗Cooke的中短焦段2倍变形宽银幕镜头，并用这一个焦段的镜头完成了全片的拍摄。在超35的画幅下，裁掉画面四周穿帮的镜头暗角，最终得到了2.47:1的画幅比例，这个画幅比最大限度地使用了感光元件能够记录的面积。

《狗阵》是国内少见的一部深焦摄影的电影。片中日景的光孔控制在T16左右，夜景也都控制在T8以上。这样的设计使观众永远用“一双不变的眼睛”置身于一个大景深的空间之中。透过影像直接地感受到戈壁小镇的空间魅力。

从荒漠戈壁到铁路小镇，电影中出现的场景都暗藏一个规律：被时间改造的人类景观和被人类改造的自然景观。为了冷静、客观地展现这些空间，高伟喆给摄影机定下了一些原则，让观看的视点如幽灵般站在场景中，不与角色之间发生交流。

例如，在拍摄高机位的俯拍时，摄影机只能利用场景中的高位来架设机位，绝不会凭空使用航拍或是伸缩炮来完成俯拍；如果想拍摄一个大全景，就需要将摄影机后撤；如果想拍小镇远景，就需要扛着摄影机爬上山头。

在定下这样的创作信条后，绝大部分的镜头都只需要三脚架就能完成，观众也将跟随着摄影机如“幽灵”般和角色在同一场景中静观着一段人生。

《狗阵》的拍摄几乎都在实景中完成。高伟喆习惯为拍摄场景做充分的灯光预置。在二郎（彭于晏饰）家拍摄时，照明组提前在玻璃顶上预置好了可以拉动的各种控光材料，如蝴蝶布、黑布和几种可以变换色温的布。

在拍摄密度时刻的小院时，就可以组合使用蝴蝶布以及蓝布模拟高色温的散射光。这种提前预置控光材料并大量使用自然光拍摄的思路为影片的制作节约了许多时间。

色彩的创作在电影中是不可回避的，戈壁滩的真实色彩与创作者们的色彩表达，同样涉及到“真实感”的分寸。

在与高伟喆的对谈中他提到：所有色彩的表达都要依据于光线，而场景中的色调影调，也要依据于光线原本的气氛。

高伟喆在和管虎导演围读剧本时，就对每场外景的光线气氛做了充分的讨论。剧本中出现了大量的天气氛围：狂风、暴雨、飞雪、雾、沙尘、冰雹、晴天、阴天、夕阳、黎明，甚至还有魔幻的日食等等。每一个饱满的气氛放入电影的时间线里，最后串联起来的就是一部电影完整的色彩表达，充满设计但并不刻意。

当《狗阵》有了色彩的时间线，便能让观众依次体验蓝色、绿色、冷调、暖调。当这些不同的色彩体验积攒到片尾高潮时，为了再次加强色彩表达，过狗阵和日食片段的色彩倾向又转变为之前色调的补色。

在表现日食中最难的就是还原地面景物的光线变化，因为越是具有魔幻感的气氛，越要遵循最真实的光线结构。同时，日食中的光线结构与色彩关系又不同于阴天，简单选择阴天光效很难还原日食的观感。

通过查找日食的文献发现，日食状态下天空顶光的散射光很弱，色温偏高，地平线方向有明确的低色温暖光，光位更低，并且照度要高于天空的散射光。为了模拟这样的效果，照明组需要在外景的大景别中完成对特殊光线结构的控制。

想要实现不同的光色创作需求，摄影师每时每刻都要与天气做斗争。高伟喆提到这里时非常兴奋，整个剧组万众一心，甚至每天的通告都分为阴天版和晴天版，所有演员随时待命，根据光线随时转场。正是有了管虎导演对摄影的重视，才让《狗阵》的光色创作成为可能。

在影片的调色阶段，高伟喆希望通过胶片介质为影像赋予更明确的气质。调色团队与美国FotoKem公司合作，将数字拍摄的图像印到胶片上，再将其扫描成数字图像，以此增加画面的胶片质感。

这个过程看似简单，但其中涉及许多种可能性。例如选择哪一款胶片作为载体？将哪一个调色阶段的影像印在胶片上？使用什么样的冲洗工艺？每个选项的变化都会带来新的画面质感。

在经历过几轮测试后，最终选择了柯达的一款胶片作为载体，并保留了胶片自身的颗粒感以及洗胶片时出现的小失误。这些流程使得《狗阵》的画面在数字影像的时代中更为鲜活和生动。³

高伟喆回忆起在电影学院上学的时候，老师曾在课上说：好的摄影要将自己藏起来，藏在故事之后。而在毕业后投身于创作中时，高伟喆更习惯展露出自己的羽毛，用尽自己的所学为影像做加法。

注释：

[1]原画册.沉默的风景摄影-罗伯特·亚当斯《美国沉默》[EB/OL].2023.

[2]刘琦雯.浅析新地形摄影的发展历程及其美学价值[D].上海师范大学,2018.

[3]高伟喆.《狗阵》摄影短述[Z].2024.

灯光师：孙志功｜现场灯光师：孙霄磊

摄影师：侯胜贺 滕飞 常城｜移动组长：侯胜昊

调色师：胡旭阳

文中所涉图片及视频由高伟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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