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拥有“三生三世”的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在美国走完她99岁的人生旅程。她的次女王晓蓝透露,称母亲"走得很安祥,没有太多痛苦"。
1925年1月11日,聂华苓出生于武汉,1949年迁居台湾,1964年赴美国定居,任教于爱荷华大学。
聂华苓与她先生保罗·安格尔在爱荷华创办了国际写作计划,四十多年来,接待了超过一千名作家,包括白先勇、林怀民、郑愁予,莫言、王安忆、残雪,瘂弦、王祯和、陈映真等,因此,她被众多作家誉为“文坛永远的母亲”。
本文作者唐颖,上海作家,二十年前曾参加国际写作计划,她回忆起那段时光太美好,以至于后来很少回想,"因为现实和那段时光相距甚远"。
唐颖擅长书写上海与纽约的双城故事,自1986年以来,发表了超过百万字的中长篇小说、话剧以及影视剧本。
本文经唐颖授权发布。
这座漆成红色的质朴的木屋,掩映在山林中,2004年秋天的黄昏,夕阳如火,客厅朝着山坡的窗口,鹿出现了,一公一母大鹿身后跟着两头小鹿从山坡后的树林出来,在人们欢喜的惊叹声里,聂老师已拿着鹿食盆走到山坡上,鹿们向她迎去,这景象刚刚目睹就熟悉得像一个经典电影镜头。
我想,对于许多中国作家,置身笼罩着光环的鹿园,都会有非现实的梦幻感,这里是每年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期间中国作家的娘家,因此而成了一段段文学佳话的重要场景。那一刻于我则有别样的感慨。
这天我们聚集在聂老师家,等待正从芝加哥过来的莫言。那年的莫言还未得诺奖,可名声早已从中国文学圈响亮到海外,华人们带来自己烹煮的佳肴,等着目睹来自故国名作家风采,就像当年的大陆作家们在上海作协大厅等着聂华苓夫妇的出现。
那是1979年的一个下午,聂老师和保罗·安格尔访问大陆期间在上海作协大厅有个演讲。读大一的我偷偷溜进作家们的会场只为目睹一位来自于海峡对岸的女作家风采。
无疑的,在刚刚解冻的中国,台湾女作家聂华苓比著名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更抢眼。印象至深的是女作家那一口轻柔的华语给我的震撼,或者说,我为我所熟悉的普通话可以说得这般柔软温润缓慢悦耳而惊诧不已!听起来更像是另类普通话。
我们是在文革中学习和掌握中国语文的一代,我们的普通话是政治语言,当我们从方言转换成普通话时,我们的境遇便从日常人生进入政治人生。
因此我所熟悉的普通话,从来就是铿锵的、激烈的、飞速的、火药味的,是用来斗争和批判的工具,我已经记不得那天的演讲内容,只记住了聂华苓老师优美的讲述语言刷新了我的感官对自己母语的感受,对于当年的我,这是一次最为直接最为感性的文化解冻。
1979年初秋, 萧乾(左二)受邀来到爱荷华,聂华苓(中)和安格尔特意举行了"中国周末"。
这一年秋天,我刚离开纽约不久又来到爱荷华,我在那座超级大都会来去几次度过不同的季节,领略她的多元丰富的同时也感受着动荡冷冽。
此时的爱荷华城更像一个文学异托邦,给予我短暂迷醉:秋天的辉煌正在开始,树叶金红阳光澄澈,街上走着不同肤色的国际作家,人们总是笑问,“你从哪里来?”“你在写什么?”小城人气旺盛,有股嘉年华会的气氛,市立图书馆每天有文学主题讲座。
壁炉烧着火,客厅的墙上有一张保罗·安格尔头像,嘴里含着一支笔,帅劲十足,目光坚毅有锐气,还有一丝嘲讽。
好性感的诗人!作家们赞叹。
此时距离Paul逝世整整十二年。我告诉他们曾经在多年前见到过Paul和华苓(作家们称呼聂老师),他们统统大叫起来表示不相信。
于是我讲述了一个细节:当华苓在上海作协大厅用中文演讲时,不懂中文的Paul侧过脸入神地看着华苓,然后伸出手去摸摸华苓的颈部,用英语嘀咕了一阵,大意是问华苓的喉咙痛不痛,说你这些日子一直咳嗽,你不要讲那么多的话!
当然这些询问和关照通过翻译让众人都明白了。我没有告诉作家们,当时会场有些骚动,人们在轻声笑,有些尴尬有些不自在,好像听了不该听到的话。
聂华苓和安格尔
那年月“温柔相处的爱人”这个场景对于刚刚走出文革已经习惯斗争的人们竟是巨大的冲击和刺激,很多人从来不知道夫妻之间可以这样表达关爱,年轻的我直观地接受了一次“爱”的教育。
作家们欣赏的目光从Paul转向华苓。华苓穿着长裙握着酒杯,淡妆的脸容笑盈盈的有些腼腆。这一个深秋之夜在鹿园的派对年年都有,已经延续了四十多年,女主人仍然有些腼腆,腼腆微笑的华苓很女人。
作家们在猜测华苓的年龄,他们的疑惑是,六十年代华苓已经和Paul创建了IWP(国际写作计划),可华苓现在看上去顶多只有六十岁,他们互相说。
我呵呵地笑,似乎这比赞赏华苓的文化贡献更令我高兴。他们不知道,在三两知己中,华苓经常纵声大笑,那时候觉得她只有二十岁。
最近一个偶然机会,我突然翻到了当年在IWP时的照片,有厚厚一叠呢,大部分还没有放进照相本。我翻看照片时眼睛就湿了,心中竟感到痛楚。我想起那些夜晚,作家们常聚在common room(公共客厅),那时十个星期的驻留时间才过去一半,善感的作家已经开始抹眼泪,为了将要到来的别离。
聂华苓
照片中有聂老师欢乐的笑容,我那时常常会想象聂老师年年面临别离的感受,但她告诉过我,她已经把这一年年的别离当作人生的一部分,她很年轻时便经历了亲人的生离死别。
我很少回想IWP的时光,这样的回想会让我怅然若失,因为那段时光太美好,因为现实和那段时光相距甚远。
完稿于2017/9/24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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