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度阿尔勒】对话《扬起尘土》科琳·朱尔丹

如何捕捉无形的污染？如何记录存在于空气、土壤和河流中，我们肉眼难以察觉的有毒物质？这正是科琳·朱尔丹在《扬起尘土》项目中所挑战的议题。在过去三年里，这位摄影师一直在记录位于法国奥德省奥比耶尔山谷的前金矿和砷矿区——萨尔西涅（Salsigne）周边的景象。这个矿区在上世纪蓬勃发展，并于本世纪初的2004年关闭，留下的废料如今散落并隐藏在整个景观之中。

为了更好地探测这种复杂现实和潜在灾难的迹象，艺术家采用了多种方法来探索这片土地，包括纪实摄影、实验摄影、科学摄影和档案研究等。她记录了科学家们采样时的动作和所使用的工具。在黑色背景下，她拍摄了砷岩的照片，这些影像仿佛是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展品。她还尝试用附近河流的水冲洗照片，试图更清晰地揭示那些肉眼难见的影响。为了参加法国阿尔勒摄影节的“发现奖”评选，该项目新增了一个章节，包括人物肖像、静物和风景作品。朱尔丹成为了当地居民故事的记录者，这些居民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对他们来说，曾经熟悉的花园，乃至更广阔的外部世界，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一种威胁。

文/奥德丽·伊卢兹

《扬起尘土》系列作品带给人一种深埋于宁静之中的强烈震撼。科琳·朱尔丹并未刻意渲染污染的灾难感，反而在平静的画面中揭示潜伏的危机——那些深埋于土壤、游离于空气中的无形毒素，仿佛触手可及。艺术家通过纪实摄影、科学报道和造型艺术实验等多种方式，激发观众的细微感知，构筑起对不可见污染世界的想象。这些影像背后讲述的故事和探讨的议题，正如其画面层层叠加，交织着环境危机、工业遗迹、政府隐瞒与公众知情权的复杂主题。污染的景观未必丑陋，它仍然保留着独特的美感与诗意。正是这种表面上的对立与并存，促使观者在沉醉于美景的同时，不由得感受到潜藏的忧虑与深思。

萨尔西涅，这片曾是欧洲最大金矿之一的土地，曾经的繁忙采矿活动如今只剩下一片满目疮痍。矿山早已关停，但埋藏在地下的毒素——砷和重金属，依旧随着岁月的流逝，悄然渗透，侵蚀着这片土地的肌理。雨水冲刷着废弃的矿渣，将那些有毒物质带入河流，顺流而下，扩散到更远的地方。这场看不见的危机，无声无息，却在深处影响着每一个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的人。

科琳·朱尔丹的镜头，仿佛在风中静默等待，等待那些沉寂的尘土被重新扬起，等待那些沉默已久的历史再次被诉说。她的作品中，既有大自然的静谧，也有科学家采样与研究的印迹。艺术家没有将污染的景观渲染成丑陋可怖的画面，相反，她展现出的是一种充满矛盾的美感——在这种美中，潜藏着人类留下的伤痕与代价。废墟不总是令人厌恶的，污染也不总是带来视觉上的毁灭性冲击，它们有时竟与自然如此深刻地交融，甚至让人不易察觉。朱尔丹的镜头捕捉下这些表面宁静的景象，等待着观者在不经意间触碰到那些隐藏在风景背后的隐忧。

2004年矿区关停，污染却没有结束。废弃的矿渣仍堆积如山，那些随雨水流动的重金属早已悄然融入这片土地，渗入河流，进入了当地人的日常生活。每逢雨季，奥比耶尔河的水质便会急剧恶化，污染物顺着河流一路向下，威胁着下游的生态系统与饮用水源。然而，这场无声的危机，对外界而言，依旧陌生。萨尔西涅的故事仿佛被尘封在历史的角落，鲜为人知。即便在法国，它也像一片“隐形的区域”。这个矿区坐落于法国全国第二贫困的省份，此外，代际之间对矿区问题的认知差异，进一步遮蔽了这里的污染问题。对许多法国人而言，萨尔西涅的名字依然陌生，那片被污染的土地仍在沉默中诉说它被遗忘的故事。

科琳·朱尔丹的创作灵感，正是源自她对这种“隐形”现实的深刻反思。作为一名法国摄影师，她没有选择远赴异国去捕捉那些更为显著的环境问题，而是回到法国南部，关注那些被忽视的污染痕迹，重新聚焦本土。

朱尔丹的作品没有煽情的呐喊，没有直白的指控，而是带着时光的印记，安静而深邃。她深知，污染的侵蚀是无声的，潜伏在日常风景的表面之下，宛若一层看不见的薄雾，弥散于空气与土地之间。她的摄影引领人们在不动声色中，逐渐意识到那种潜在的不安——一种时间与沉默交织而成的无形力量。

《扬起尘土》的创作始于一次名为“1+2”的艺术驻留项目，旨在通过艺术与科学的跨界合作，探索自然与人类之间复杂的关系。摄影师朱尔丹与图卢兹的地球科学与环境研究中心的科学家们紧密合作，她的创作由此获得了巨大的灵感。朱尔丹在采访中提到，科学家们对土地的细致研究和对污染源的精准定位，为她的摄影提供了更为明确的方向。

在朱尔丹的作品中，摄影与科学之间展现出了一种奇妙的互动关系。

她以科学家的视角观察和记录，并通过摄影将这些看不见的污染具象化、视觉化。尘土、河流、岩石等自然元素在她的镜头下，成为叙事的媒介，讲述着这片土地的故事。

朱尔丹在探讨环境保护这一问题时，努力避免落入生态学的某些陈词滥调。

艺术家提到，她的摄影项目中包含了许多形式上的实验。她曾尝试各种操作，扰乱摄影表面的平滑，以创造出视觉体验的空间。她亲自前往被污染的地区，对拍摄的图像进行再加工，以改变人们对这些场所的感知。比如，在黑色背景下，她捕捉了看似准备加入自然历史博物馆藏品的砷矿石，并采集来自邻近河流的水用来显影图像，仿佛这样能够更好地揭示这些无形的后果。这种对表现的干扰，使朱尔丹能够从两个层面审视人类对环境的“视觉”理解：既占据物理空间与心理表现之间的空隙，也重新激活浪漫主义图像与纪录现实主义的编码，最终颠覆这些编码所固有的效果。

“扬起尘土”这一系列作品的标题，蕴含着深刻的隐喻。它的灵感源于科琳·朱尔丹与一位科学家朋友的对话。那位科学家提到，面对萨尔西涅的污染问题，当权者常常采取“把灰尘扫到地毯下面”的方式，选择掩盖问题而非真正解决它。朱尔丹借用了这一形象化的表达，将“扬起尘土”作为作品的主题，既指涉了那些无形扩散的污染物，也隐喻了被遮蔽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的过程。“污染是无形的，它在空气中飘荡，在土壤中渗透，它存在着、移动着，却常常被忽视。”她希望通过作品让人们重新看到这些隐形的危机，唤醒对环境问题的关注和反思。朱尔丹的镜头，不是为了揭露残酷的真相，而是静静等待那些沉默的尘埃被再次搅动，在画面中让这些隐藏的不可见痕迹变得可见。通过艺术，她呼吁人们重新审视这些被遮蔽的角落，倾听来自大地深处的无声诉说。

科琳·朱尔丹的作品，既是一种对美的礼赞，也是一种对现实的深刻批判与反思。在她的镜头下，萨尔西涅的风景美得令人屏息，那些被工业遗弃的矿山在岁月的侵蚀下，依然保有壮丽的自然美。然而，这份美丽并非单纯的欣赏对象，它背后潜藏着无数看不见的污染，这些隐秘的威胁游荡在空气中、土壤里、河流间。她说：“被污染的景观并不等同于丑陋，它依然拥有自身的美感和诗意。”朱尔丹希望观众在欣赏画面之美的同时，意识到那份潜在的危机，从而引发对环境问题的深层思考。她坦言：“我想通过这些影像，呈现出一种吸引与排斥的双重力量。”在她看来，污染不仅仅是某个地方的问题，而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现实。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污染的世界里，而污染并不总是以可怕的形式出现。它可以悄然隐藏在美丽的风景中，就像这些照片里的景象一样，唯有当我们真正用心去看，才能感受到那份深藏的不安。

《扬起尘土》即将在中国展出。对于朱尔丹而言，这不仅是个人艺术成就的展示，更是与观众进行一次深刻对话的机会。污染问题是跨越国界的，它们存在于每一个角落，无论是法国的萨尔西涅，还是中国的某个偏远矿区。她希望中国的观众能够在她的作品中找到共鸣，即便他们对萨尔西涅的具体背景并不熟悉，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引发观众对环境的深思，让他们意识到，尘土随风飘扬，或许就在他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朱尔丹的影像不仅揭示了污染的隐秘面貌，更是一种呼唤，让人们重新审视与自然的关系，提醒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去关心和保护这片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采访｜国静遥、许若炎（实习生）

▷撰文｜许若炎（实习生）

▷调研｜赵   丹（实习生）

▷排版｜魏   婕

● 艺术家由法国洛里昂Le lieu de la photographie呈现

第十届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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