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个影视剧要想成爆款，必须符合算法，必须在情绪点上穷追猛打。
爱人得沉海消失，诈骗得孤注一掷。总之，要猛火大灶，重油重辣。
本来，在这种爆款轰炸下，我们的审美早就粗鄙化了，吃不了细糠。
因此，袅袅如炊烟的阿勒泰，淡如清水炖肉，就火得有点让人意外，有点让人看不懂，甚至是让人扫兴。
/
就说男女主吧。
首先女主普通的让人扫兴。长相普通身材普通。说喜欢写作，最后也没写成天才作家的神话，只当了个不景气的杂志社的普通小编辑。
原著作者是女性，剧版导演是女性，故事也是女性视角的故事。女性主义大旗一扯就起，但对不起，没有旱地拔葱大女主，只有跌跌撞撞小白兔。
这样普通的女主能被英俊高大的男主看上，男主还要提心吊胆地追求，面红耳赤地表白，这条感情线也让人扫兴。套马杆的汉子你威武雄壮，一个草原美女你也套不到吗？
所以男主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也让人扫兴。难怪告白成功后，女主迅速感到索然无味，跟奶奶吐槽说，感觉这男的也没那么好。硬生生把一个普通女逼成了普信女。
其他角色，各有各的扫兴。
比如女主妈妈。一个在游牧民族十分混得开的汉人，做人贼精，懂人情懂生意经。你以为她的阅历智慧足以看破红尘，谁料见到红尘她只想滚上一滚——这个妈是个满级恋爱脑，母单的女儿都能一眼识别的渣男，她却当个宝。
男主爸爸。哈萨克族最后的猎人，草原文明和传统生活方式最后的守夜人。这种最后的倔强也没啥坚强表现，过安检让解除佩刀，不理解但也不闹事，自己骑马回家。气急打了儿子一巴掌还要道歉。太文明礼貌了，太不狼图腾了。
/
角色塑造外，剧中一些可以大做文章大撒狗血的推动性事件，处理得也让人扫兴。
比如女主家和男主家的人命-经济纠纷。男主的哥哥是个酒鬼，到女主家的小卖部经常赊酒喝，敞开喝。女主妈妈算盘打得准，她不怕没钱还，他们家牛羊是硬通货。就这样喝到不省人事，喝到路上冻死。
这个人命官司，女主妈妈是有责任的。男主家追究起来，是要有一场血雨腥风爆发的。
围绕谋财害命和欠债还钱，至少可以拉扯个十集八集。
但没想到大家都是体面人。男主爸爸表态了：一码归一码。你们赊酒放任他喝，我很生气。但喝死是他自己的事，这个钱我们必须得还。现在没钱，比欠账值钱多的骆驼你牵走。
再比如男主大嫂的改嫁风波。酒鬼丈夫一死，在丈夫家洗衣做饭带孩子的大嫂觉得，苦日子到头了，可以追求下自己的幸福了。她和一个蒙古族黄花小伙子两情相悦，她要带着俩孩子改嫁。
公公的态度是，改嫁，不反对。不过按照老传统，孩子得留下跟我过。谁来劝都劝不动。男方家多次提亲，也因为这事儿不欢而散。
围绕孩子抚养权争夺和两人婚事，又至少可以拉扯个十集八集。
但没想到大家不吵不闹。公公不点头，就还是尽到儿媳的义务，洗衣做饭带孩子。男方迟迟娶不了也不急躁，偶尔见面拉拉小手就很好。
前面这个事件放到张艺谋手里，就是一部《秋菊打官司》。后面这个事件放到王全安手里，就是一部《图雅的婚事》。主打一个死磕到底。
本剧都处理的息事宁人。红过脸，但没动过手。实在不行，就给你磕一个。让人隐约感到导演是回避型人格，害怕跟人起冲突。
所以本来可以拍个四五十集的故事，就拍了八集。
/
但这部剧熬过前三集，看到第四集，就显露出一种令人上头的气质来。
它这种反直觉的反惯性的反类型的叙事手法，积蓄出一种横扫的力量，一边让你感到扫兴，一边把你的眼睛和心扫得越来清醒。
带着这种清醒的目光去看，这剧就像一面镜子，你看得扫兴时疑惑不解时问它的那些问题，它会反问给你。
当你问，这种普普通通的女生，写作没写成张爱玲，草原生活笨手笨脚，人物一点弧光没有，这也能当女主角吗？
镜子反问，普普通通就不能当主角吗？
当你问，这种故事底子，完全可以拍成十分钟一个小高潮，一集一个大高潮，结尾那个挥泪射马、挥刀杀马的情节，应该是每集标配。结果平淡如放牛赶羊，这也能好看？
镜子反问，平平淡淡就不能好看吗？
当你问，这里面的主要角色和人物关系一开始什么样，大结局还是什么样。有点变化，但不大。似乎谁都没活出更理想的自己，谁也没有改变谁。互相不理解，但也不震撼。没有明显成长的人物，也能叫塑造成功吗？
镜子反问，只有成长和成功，才能算个人吗？你卷自己的人生也就算了，现在还要来卷电视剧里虚构的角色？累不累？
这些反问终于引起了你的反思：好像不那样也行。或者说，那样行，这样也行。
就像女主妈妈说的，草原上这些树啊草啊，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没人用，就这样呆在草原上也很好，自由自在。
/
这就是这部剧真正打动观众的地方。
在扫兴的不爽的剧情设计之下，不够成功的不够有光环的角色塑造之下，是一种难得的不评判——
它不去妄加评判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前进什么是倒退，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野蛮，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没用。
它让这些对立的元素和观念，像植物一样、牛羊一样自然生长在阿勒泰的草原上。扣个题的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你有你的阿勒泰，我也有我的阿勒泰。
我们文化里太缺少这个了。
也许，这就是阿勒泰给我们所有人的一个彩蛋。
什么叫有用？
什么又叫没用？
像庄子说的那样，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
